“就在前年,这里发了场大水,河水决堤将我家的房子冲毁了,把我的女儿也给冲没了。从那以后我就恨上了这条河!发誓再也不喝它的水,不用它的水,再也不踏近河边一步,甚至都不能听别人提起它。
可是有什么用呢?结果我一个人对它的痛恨恐惧什么都解决不了,反而给这日子增加数不清的麻烦。后来我就寻思,既然这条老命留了下来,就还得活下去。病弱的老伴儿还等着我去照顾,女儿留下的奶娃娃还等着我去抚养。既然要活下去,每天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这条河。
所以我决定同这条河和解,同自己的过去和解。
我就整天坐在这儿,等着它瞧。什么时候我不恨了,不怕了,我就去继续去过日子。
只有迈过心里那道坎儿,才能真正向前看,往前走。”
听完老婆婆的一席话,冯春茅塞顿开。
如果一味地沉迷于过去的悲惨,一颗心被愤恨喝恐惧填满,就永远没办法真正地接纳新的开始。
那样对公子并不公平。
冯春站起来,朝老婆婆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郎君,你也快回去,好好过日子罢。我这个老太婆都能做到,你也一共可以的。”
冯春点点头,大步朝前跑去。
向前看,往前行。
公子还在等他,一起好好过日子。
*
冯春重新回到那扇厚重的木门前时,夜已经深了。头上高挂的灯笼招牌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熄了烛火,凉透了,客栈显然早已打了烊。
之前有过几次深夜归来的经历,独独今晚,站在一派沉沉暮色之中,冯春与扑面而来的凄清与寂寥撞了个满怀。也许是因为门前少了那个久久等候他归来的清俊身影吧。
知道他不会回来,公子已经睡下了吗?
“当当当。”
冯春轻轻叩响了门扉。
很快,木门打开了一道缝隙,里面露出店小二写满警惕的脸。
“小春儿?!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小二儿哥,对不起,我……”
之前店小二对他出手相助,好言相劝,可惜自己终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善心。冯春觉得心中有愧,正不知如何解释。店小二却相当急切地抓了他的手臂,将人一把拉进门来。
“先进来再说吧。”
冯春被拽得踉跄,刚稳住身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客栈厅堂里面空空荡荡,确燃满了摇曳的烛火。一个身着华服的贵公子正懒散地斜靠再一方桌子前,摇着扇子,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闪烁的火光将他奸计得逞后,表情夸张的一张色脸映得如鬼似魅。
此人不是张金权又会是谁?
店小二在他们身后将门重新关死了,不顾冯春充满讶异的眼神徐询问,自顾自退了下去。
“你要做什么?”
这不同寻常的气氛,让冯春如临大敌。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张金权瞪起一双蝌蚪小眼儿,色眯眯地打量着冯春。冯春身穿的深色短谒上布满了灰尘,头上的发髻早已散得差不多了。曾经被高烧弄湿透,又被风吹干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勾勒着那张疲倦憔悴的小脸。
“啧啧,云哥儿小美人儿,两天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你这个样子让本少爷好生心疼,不如过来,让我好好疼疼你罢。”
第46章
寻好梦,梦难成。
“你住嘴!”
冯春忿忿地朝他比划。他抿紧了苍白的薄唇,决定不再一味地退缩隐忍了。这里毕竟是做百家生意客栈,不是这姓张自己的一个人的地盘。楼上还有公子在等,何况如今自己早已是自由之身,没必要在这里任人胡言乱语轻贱自己。想到这里,冯春转身便朝楼梯走去。
“云哥儿,别急着走啊!你可是让本少爷好等,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多寒人心吶?
啧啧,你回来的倒是比我预想的要早上一些。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那个姓裴的能少吃些苦头。”
冯春脚步一顿,茶色的瞳孔骤然放大。
“你说什么?公子在哪儿?你们把公子怎么了?”
张金泉摇着折扇,斜睨着他惨白着一张脸,手指翻飞惊惧交加地比划了一通,才施施然地开口说道:
“那小子偷了本少爷的玉佩,已经被县衙抓走关进大牢,大刑伺候了。而你,就是那家伙的同伙共犯!要不是本少爷好心在这儿侯着你,还没等你踏进这家客栈就被抓走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冯春拼命地摇着脑袋。
“胡说!你血口喷人!”
想喊喊不出声,纤细的手指心因为剧烈的颤抖失去了应有的力度。
“我有没有胡说,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如果你肯乖乖配合,从了本少爷,以后留在我身边好生伺候着,那我就可以大人有大量,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姓裴的很快就能被放回来。
否则,你就等着给那小子收尸吧……”
冯春不等他说完便跌跌撞撞地跑上楼去,惶惶然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房间里一片晦暗萧索,哪里还有公子的半分影子?
冯春揉了揉酸涩到发疼的眼睛,抖着手指点燃了桌上残留的半截蜡烛,床榻上终于现出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苍老身影。
谢天谢地,谢伯还在!
可是谢伯对他一连串莽莽撞撞的动作毫无所觉,似乎已然陷入了沉睡。直到走近了冯春才发现,谢伯灰色中衣的前襟上,挂着零零星星的褐色斑点,像极了已经干涸的血迹。
冯春再也顾及不了许多,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拼命摇晃谢伯干枯的手臂。
“谢伯,谢伯您醒醒!求求您睁开眼睛!”
许是听到了冯春内心的呼唤,谢伯当真缓缓睁开了眼帘。昏黄的光晕如何都照不清他那双浑浊的眼眸。
“咳咳,是谁?”
冯春连忙拿蜡烛照亮了自己的脸。
“小春儿?!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快跟谢伯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公子他……咳咳咳……”
冯春连忙拍着后背帮老人家顺气。
“谢伯,是我,我回来了。”
“公子被衙役抓走了!咳咳咳……小春儿,这可如何是好啊?”
剧烈的咳嗽,粗重的喘息让谢伯的话断断续续,说得格外吃力。
“谢伯,谢伯,您放心,公子会平安回来的!我一定让他平安回来……”
谢伯喘得说不出话,拼了最后的力气握了握冯春仍在不住比划的手。
“谢伯,谢伯!”
任凭冯春再如何摇晃,谢伯都无法回应他了。
*
冯春四处奔走,一只鞋子跑掉了,敲遍了二楼所有房间的门,想求人帮忙设法请郎中回来医治谢伯。可是所有的房间都门窗紧闭,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心急如焚。
悲伤,恐惧,愤怒,焦急……所有的情绪似乎同时离他远去了。极致的痛心过后,是彻头彻尾的心如死灰。他失魂落魄地重新走下楼梯,另一只鞋子什么时候丢掉的也全然无知无觉。脚下传来的阵阵寒凉如何敌得过心头肆虐的凄凉?
“云哥儿,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上除了本少爷,还有谁能帮你?只要你一句话,不论是楼上那个老头儿,还是那个姓裴的小子就都能得救。
我知道你骨头硬不怕死,可是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冥顽不灵。本少爷疼你,舍不得动你。可是对那两个家伙,可就没有这种好耐性了。那个老头子在等着你救命,那姓裴的公子哥看起来也是身娇肉贵的,想必肯定没尝过牢房里面大刑伺候的滋味吧? 你在这儿多浪费一分钟,他们就多遭一分钟的罪。”
“好,我答应你。”
冯春面无血色地点点头。
“此话当真?”
张金权几乎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云哥儿这块硬骨头他啃过很多次了,最后每一次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碰了一鼻子的灰。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当真不枉自己这一番苦心孤诣啊。
“拿纸笔给我。”冯春比划了一个写字的动作。
张金权一改脸上的谄媚讨好之色,立刻凶神恶煞地对手下呵斥道:“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冯春提笔写到:
“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张金权摇头晃脑地盯着那几个娟秀的墨迹,嬉笑道:
“云哥儿,你这就见外了,跟了我还讲什么条件呢?只要你成了本少爷的人,以后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是你想要的本少爷自然全都依你。”
“你究竟答不答应?”
“答应答应,自然答应。你说你说,别说是三个条件,就算是三十个我都答应。”
“第一,找郎中给谢伯治病。
第二,把公子放出来,还他自由。
第三,让他们两人安全离开。
什么时候看到公子回来了,我就什么时候跟你走。”
冯春收住笔锋,抬头,眼神不躲不闪,不畏不惧,等着他最后的回答。
“好,一言为定。”
张金权眼中精光一闪,啪的一声合拢了折扇。
作者有话说:
最虐的几章到了哦~
第47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人生长恨水长东。
冯春腿软得站不住,只好在厅堂凳子上坐了。
张金权颇废了几番功夫策划的奸计终于得逞,整个人飘飘欲仙,好不得意。见那云哥儿铁了心要等姓裴的回来才肯罢休,便良心大发地由着他去了。客栈里出了这等大事,投宿的众人哪还敢待?现下除了张金权布下的人手,整个客栈早已人去楼空了。张金权沉吟片刻,料定那云哥儿如何也逃不过自己的手掌心,这便悠哉悠哉地回房稍事歇息,等着冯春自己送上门来。
将近子时,夜深人静。
店小二探头探脑,见冯春披头散发地呆坐着,良久未动一下,让人完全分辨不出他脸上的神色。其实小二儿自己心里也心知肚明,他家主子的龌龊行事他见得惯了,就连自己也没被逼着少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差事。
在他看来冯春此人美则美矣,却过分孱弱,更是愚昧单纯,不识时务。对他那心狠手辣的主子来说,拿下这种人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他想不明白的是,主子为何竟然肯在这个人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为了这么一个拿不上台面的小倌儿,不辞劳苦特意赶到这个地方不说,为何又如此大费周章地布局设网,非要等人家主动送上门来?
如今,看着这个岿然不动的身影,小二儿方才察觉自己小看了眼前这个人。
这人被他家主子逼到这种程,竟没有声嘶力竭的反抗,没有痛不欲生的寻死觅活。他的离开,他的归来,他的妥协,都是为了另外一个人。他将自己放得很轻,任人弯折,却把另一个人,一份情看得很重,宁可用自己的破碎去成全。
不知为何,明明是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将要面对他的时候心里竟忽然生出一股莫大的紧张。也许是心里有愧吧,小二儿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神色不自然地上前搭腔。
“小春儿,我们爷已经派人去请裴公子了,想必不久人就能平安回来,你也别在这儿杵着了。我们爷心疼你,嘱咐我伺候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呢。”
冯春从散乱的发丝中抬起狼狈的小脸,认出是他,也没表现出什么起伏的情绪。只是一如既往地轻轻摇了摇头,很快将视线从他的脸上转来,继续朝朱红色的大门方向瞧。
店小二觉得那双玲珑的眼睛,平静得让人心生怯意。
“对不起,小春儿,你别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小二哥,这些事不是你做,也会有别人做,我不怪你。如果你心中有愧,就帮我最后一个忙吧。让我一个人等公子回来,可以吗?”
店小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给把守在门边的其他几人使了个眼色,默默退下了。
*
蜡烛的泪几乎都滴尽了,冯春终于像被什么咒语唤醒一般,陡然睁大了双眼。他匆忙地动了动,想伸出双手拢一拢遮挡住脸颊的纷乱发丝,拍一拍沾满灰尘的衣衫。可是双手竟疲软得一丝力气都没有,最后只是将细瘦的手指在衣角绞紧了。木门尚未开启,冯春已经感受到了裴敏知的气息。
没过多久,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两个辨不清面目的汉子将一个清瘦的年轻人拖进屋子,一下推搡在了地上。
“公子!”
冯春跑过去,却没有力气将人接住,两个人一起滚落在地。
冯春来不及站起来,用手臂撑着裴敏知,心惊肉跳地打量。房间里烛光晦暗,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是隐约觉得他地神色病恹恹的,身上似乎有哪里不太妥当。
裴敏知似乎有意无意躲避着他的目光,他用沉稳的大手将冯春拉近自己的身体,捧起他的小脸,阻止他焦急的四处查看,仔细帮他把散落在额前的鬓发别过耳后。冯春还没将担心的心事问出口,却被裴敏知抢先了。
“小春儿,你回来了?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冯春苍白的小脸溢满了悲伤,用唇语对他说道:。
“公子,我不该走的,不该回来得这么晚…… 那玉佩不是我偷的!”
“我信你,小春儿,我都知道!我们中了那个姓张的奸计!可是他突然让人将我放了出来,我担心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可是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谢伯,你先告诉我谢伯他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