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人声鸟声俱绝,万籁俱寂。
三人谁都没有出声打破此时的静谧,静静依偎着,伫立在苍茫空濛的水畔。
冯春窸窸窣窣地,从成小酌帮他背着的包袱里,掏出了几只画着简朴纹饰的黄铜手炉。再将碳火点燃放好,等温度适宜了,才一一递给裴敏知和成小酌,勒令他们用手捧了揣在怀里。
也不只是怀中更暖还是心头更暖,裴敏知站在银装素裹的冰雪天地间,感受着融融暖意,丝毫没有受到凛冽风雪的侵染。
“小春儿方才赶回客栈就是为了准备这个?”
冯春点点头,随即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不只是这个,”
他眉梢微微挑起,引着裴敏知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里看。里面除了被塞进了一大坛清酒,竟然还准备了一套烹茶煮酒用的精巧器具。
“公子,既然要附庸风雅,怎能少得了这些?”
裴敏知难掩惊喜,恨不得将冯春按在怀里狠狠亲上一亲。
“既然小春儿准备得这样周到,绝不能辜负了这良辰美景。不如我们一起去湖心亭煮酒赏雪吧?”
裴敏知指了指湖上遥遥一点影子,那里正是湖心亭的位置所在。
三人解了岸边拴着的一芥小舟, 拏着木桨,在蒙着层白雾的水面上荡漾开去。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摘自《湖心亭看雪》)
万般皆静,唯有水波几痕,小舟一芥,证明这并不是一副静止的山水画。
到了亭上,裴敏知和冯春二人铺毡对坐。
成小酌烧起酒炉,兴致勃勃地在一旁为他们烹茶煮酒。这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全然新奇的体验。他被此时的气氛感染,难得关上了话匣子,大眼睛左顾右盼,沉浸在苍茫清丽的景致之中。
裴敏知将温好的第一杯清酒递到冯春唇边,
“小春儿,喝些酒驱驱寒气。”
冯春就着他的手啜了几口,不多时,秀美的脸上便罕见地浮上了几缕绯红。因他皮肤本身极白,脸上又总是带着些许病色,这么一点点红润便显得格外醒目。在顾盼生辉的琉璃眼,红润的双颊,贵气的狐毛大氅的加持下,整个人顿时像毫升的朝霞一般璀璨明媚。
裴敏知痴痴地看着他。
“公子不好好赏雪,老是盯着我作甚?”
趁成小酌起身去搜罗木柴的时候,冯春忍不住打趣他。
“本来是想赏雪的,可是我的小春儿往这儿一坐,其他的全都黯然失色,再也入不了我的眼了。”
冯春垂下眼眸,倒酒给他,
“不过一副徒有其表的皮囊而已,公子莫要再取笑我了。给,喝酒吧。”
裴敏知仰头痛饮一大白,再望向他时,眼中的笑意当真收敛了几分。
“小春儿,这大氅不是一般人能够驾驭的,但是却真的非常衬你。我在想,”
裴敏知的语气忽然有些迟疑,但仍旧借着酒劲儿将盘桓心头多时的话说了出来。
“我在想,或许只有从小生养在富贵人家,才培养得出你这样绝佳的气质……”
冯春心头一震,敏感地察觉到,这是裴敏知第一次主动开口提及他的身世!原本想要继续动作为裴敏知倒酒的手,僵在宽大的衣袖里,悄悄收紧了。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被卖到象姑馆之后生了一场大病,有关自己的身世来历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现在,现在一切都步入了正轨,我们也有钱了。如果你想查探自己的身世,我们不是没有那个能力。小春儿,只要你想,我可以……”
“公子!”
冯春急切地伸手想要抚上他的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身子猛然前倾,差点倒进裴敏知的怀里。
裴敏知扶住他的肩膀,耐心读他的手势。
“公子,过去的事,忘了就忘了,再去追究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小春儿,你忘了?公子绝对不会勉强你去做什么。
只是,如今我们已经放下了心结,迎来了新的生活。关于你的身世,如果你心中仍有遗憾,公子愿意帮你。”
“可是我不愿!”
冯春的手臂开始颤抖,比起手势的力度却不肯减弱。
“不管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曾经有过怎样的苦衷,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也不管他们现在在哪儿,过着怎样的生活,都已经与我毫无瓜葛!
自从他们将我卖进勾栏之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辈子我没法对他们尽孝了!
往事不堪回首,我也做不到坦然地面对他们,不去就此作罢。
是公子给了我新的生命。余下的年年岁岁,我只想心无旁骛地陪伴在公子身侧。
至于其他的,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了。”
“好,那就不去想了,只要小春儿觉得没有遗憾就好。”
裴敏知来到他身边,揽着他依旧颤抖的双肩靠在自己紧实的胸膛上,
“不过,若是你改注意了,也可以随时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三更!
第118章
长夜将明天愈黑,短日溶雪人更寒。
翌日清晨,马蹄踏过冰雪初融后的泥泞,带着三个归乡之人朝朱家庄的方向发足狂奔。
许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路上的氛围明显静了下来,不复往昔的有说有笑。唯独急促的马蹄声响不绝于耳,踏破荒野的岑寂。
因这朱家庄是坐落于群山深处的偏远村落,与繁华富庶的城池州县相隔甚远。马车渐渐驶离了平整的官道,拐入一条条隐没于崇山峻岭之中荒僻曲折的小路。
寒冬时节的山野灰败惨淡,在薄薄一层白雪的覆盖下尽显阴寒。裴敏知担心冯春受寒,顶着打头的冷风,将马车赶得飞快,恨不得一蹴而就,一口气将余下的几十里路程全部跑完。
如此飞驰了大半日,冯春好几次忍不住打发成小酌喊他停车休息片刻。哪怕只是进车厢里面暖一暖手也好,却都被他温言回绝了。
“小春儿哥,哥他这是怎么了?归心似箭了吧?”
成小酌在车厢里碰了碰冯春的手臂,对他小声嘀咕着。然后又学着冯春的样子比了一句手语,
“不苟言笑的,特别严肃!”
“随他去罢。”
冯春淡笑着摇了摇头,眼睛透过摇晃的车帘,始终注视着裴敏知模糊却又挺拔的轮廓。琥珀色的瞳仁清透至极却始终让人捉摸不透,那里面究竟蕴含着几分怜惜,抑或是几分无奈。
车辙吱吱呀呀有规律地轻响,不知又过了多久,被手炉里的碳火烤得暖烘烘的,成小酌颇有些昏昏欲睡。终于扛不住,歪倒在座位上时,余光瞥见冯春仍旧笔挺地坐在那里,望夫石一般,始终注视着裴敏知的方向。
自家这两位哥哥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痴。
见身旁的成小酌已经睡得熟了,冯春在轻微颠簸摇晃的车厢中悄悄起身,将小酌的身体放平,盖好毯子。然后掀开车帘,弯腰出了车厢。
顶着迎面袭来的寒风,从背后将吸饱了自己温度的大氅披在了裴敏知肩上。
“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赶快进去!”
裴敏知骤然停了马鞭,转头盯着他的眼睛里也似乎沾染了苦寒的风霜。
见冯春固执地不肯松手,搭在冯春双臂的手掌猛然发力,将冯春扯进自己怀里。然后一手扯下大氅,用力将它重新在小春儿身上裹紧了。
冯春丝毫没被他冷着的一张脸,以及并不十分温柔的动作吓到。衣服没帮他添成,便小心用双手捧住裴敏知几乎冻僵的手指,低垂着头专注地放到唇边哈着气,揉搓一番,再放到手炉上帮他暖着。
裴敏知任他动作了一会儿,再次开口催促,
“好了,我不冷了,你快些进去。一到冬天你身子就格外虚弱,小心待久了受了风寒。”
“让我再待会儿吧。”
冯眼中满是裴敏知抵抗不了的恳求,
“小酌睡着了,我给他腾地方,让他睡得舒服些。”
裴敏知错开目光,看向一路上几乎没有分别的荒林和泥泞的小路。
“你太宠他了。”
冯春的笑容愈发深了,连忙应承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我就待一会儿。”
见四下无人,冯春紧贴着裴敏知坐好,几乎将大半个身子软软地伏在裴敏知的身上。
冯春鲜少在外边表现出如此亲密的动作,就算周围空无一人,也严苛地维持着自律与矜持。此时贴得这样近,是为了用自己的温度给自己取暖,裴敏知如何会不懂他?
真的很暖,很暖,
暖到打在肌肤上的寒风也随之轻柔下来。
暖得肌肉变得松弛,几乎再也没有力气坚持让他离开。
干枯的枝丫上裹着的白霜,铺满枯枝败叶的地面残存的积雪,在阴柔的阳光下隐隐传来清凛甘甜的气息。
那是裴敏知在凄靡的严冬路上嗅到的春的气息。
*
裴敏知沉溺其中,却突然自那令人迷醉气息中嗅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味道!
自远处银装素裹的密林深处,正缓缓弥漫出一股肃萧的杀气!
乍然响起猛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行十几个马贼宛如一条长龙,骑着快马奔跑如飞,眨眼的功夫便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来人各个彪悍非常,胯下皆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着色旧翻毛的兽皮袄子,过膝的靴子,腰间插一把斩马刀。斩马刀瞠亮得刺眼,高头大马扑簌扑簌气息可闻。
几米开外,打头的那名中年悍匪,满脸横肉,神情阴翳,一双眼睛凶神恶煞地将他们逼停下来。
“公子!”
冯春无声地唤了一声。
“是马贼!”
裴敏知一把攥紧冯春的手。
“马贼凶狠残暴,但一般只朝过往的商队下手。这帮匪徒许是见我们车马宽敞衣着光鲜起了贪念。”
“那,我们怎么办?”
“别怕。”
裴敏知深深蹙起眉峰,目光暗沉,
“先甩开他们试试,小春儿,抓紧我!”
裴敏知一手揽住冯春,一手猛地拉紧缰绳。挺到极限的脊梁如同绷紧的一张弓,凭借一己之力生生将马车调转了一个方向,朝来路飞驰出去。
“想跑?给我追!”
耳畔呼啸的风声之中夹杂着一连串尖锐的口哨声,是震耳发聩的马蹄声的前奏。
冯春在剧烈的颠簸和令人窒息地紧张之下,耳鸣阵阵,眼前阵阵发昏。无法言说的慌乱恐惧几乎令他摇摇欲坠,身上环着的那只坚实的手臂却不肯妥协,更加没有丝毫的松懈!
他的公子在危难之中,始终将他失去控制的身体死死地揽在自己胸前。
可这样的飞驰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马贼比他们想象的更加狡黠难缠。身后的那一批好不容易被甩开一些距离,不想眼前又冲出一队人马来!前后夹击,把他们围困于密林深处的荒僻泥泞的小路之上。
原来他们竟早有准备!
冯春握紧了裴敏知勒停缰绳的手,
“公子,车上的银两是陈叔留给念安姐弟的,不能丢……”
“我明白,我明白,小春儿。可你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裴敏知在一众马贼的虎视眈眈中压低了声音,
“他们人多势众,这一回,无论如何恐怕都不能轻易善了。”
冯春想再说些什么,可裴敏知已经松开了他。转开身去,用自己勉强挡住冯春大半个身体,迎向一众凶神恶煞的马贼。
一直施加在冯春身上的力道消失了,他的力量似乎也随着裴敏知抽离的手被一道抽走了。无可依靠的空落,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心慌。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上好~我想说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曙光要来了,挺过去就是胜利!
第119章
公子在同他们交涉什么?
公子又打算做些什么?
冯春自己与这剑拔弩张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水幕,纵使心急如焚,也无法洞穿周身的昏昏聩聩。
混乱中,他忽然捕捉到了什么!
熟悉,可怖,直勾勾的,含着露骨的狞笑。
那是一道目光,也是一把污秽的尖刀,
刺破昏聩,劈在他的血肉之躯上。
那道露骨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许久,又恨不得穿透他身上密不透风的大氅衣衫,往内里的肌肤里钻。
这眼神他太过熟悉了,熟悉喉头泛起咸腥,几欲作呕。
在遍体的恶寒中,冯春竟不由得心念一动,奇异般的镇定下来。
冯春当即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微笑,抚弄起铺陈在颈间的墨色长发。洁白纤细的手指随即移到领口处,在欲念横生,越来越黏着的视线下作势去解大氅的带子。
“小春儿!你做什么?!”
察觉到异样的裴敏知猛地挥开了冯春的手,额头爆起青筋,眼中惊痛交加。
冯春下意识地缩回了被失控的裴敏知一掌挥得发红的手。
不是不痛的。
可区区手背的肿胀麻木,又如何同心尖的锐痛相提并论?
当他发觉,公子的眼眶在自己的注视之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殷红,才恍然知晓,此时裴敏知的心,远远比自己更痛上千倍万倍。
“冯春,你要做什么?!”
裴敏知始终温润和煦的面孔正在急剧失去控制,
“谁允许你这样做的?你就是这样信任我的?就这么上赶着作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