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春归[古代架空]——BY:尽余杯

作者:尽余杯  录入:12-14

  话一出口,裴敏知自己先惊着了。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如此轻浮的调笑话。更何况面对的是云哥儿,这种话简直称得上是虎狼之词。他不知道的是自己何时竟对他动了那种心思,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脱口而出。
  震惊的余晕险些让他回不过神儿来,连忙对着云哥儿摆手解释道:“瞧我今儿个胡言乱语的,怕不是着了什么魔,你别介意。”
  没有人回应他。
  裴敏知这才惊觉,云哥儿早已经转身离开了。也不知刚才那句话他究竟有没有听到。
  中午吃饭的时候,裴敏知心绪不宁,不停地为谢伯和云哥儿添汤加菜。平时这人就对每个人照顾有加,谢伯只说自己年纪大了,吃了不多少就撂下筷子,回房歇息去了。
  云哥儿饭量也很小。以前在南馆里,被逼着维持娇小玲珑的体态,几乎都处于半饥饿的状态。久而久之,胃口倒当真小了。他吃不下什么了,却一直在桌旁陪着裴敏知。一如既往地安安静静,神色也瞧不出什么异常。
  裴敏知一直盘算着找机会把木镯拿给云哥儿,给他一个惊喜。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裴敏知却因为刚才的无心之语懊恼不已。自己在飘飘然然之间胡言乱语,但愿云哥儿不要多想才是。
  如此胡思乱想之间,不知不觉也放下了筷子。
  “公子神色不安,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云哥儿突然对他比划了一句。
  裴敏知顿觉心虚:“什,什么话?”
  “自从见过刚才那个孩子之后,你就一直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就是我坠崖那天遇到的那个孩子吧?”
  裴敏知暗地松了一口气。
  “那天你受伤颇重,没想到竟还记得。”
  “其实人之将死的时候,很多东西反而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我还记得你找到我时那副慌张的样子。”
  云哥儿见裴敏知微微瞪大了双眼,良久不语,以为他没看懂自己的意思。于是起身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妥当,又拿来纸笔,一字一句写给他看。
  “当时你急得双眼通红,表情严肃得让心脏都跟着抽紧了。可是我看着却觉得欢喜,前所未有的欢喜。
  我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我的生死,会有人为了我的安危着急到这种程度。
  那个人竟会是你。
  可是如何我想不明白,我这样满身泥淖之人,何德何能被你这般翩翩佳公子百般照拂。究竟是为什么……”


第14章
  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裴敏知觉得那不断落下的细细笔锋,实际上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正在一点一点割开他血淋淋地胸膛,要将他的心挖出来公开处刑。
  又像是在拨弄心底最紧绷的那一根弦。迫使他吐露内心深处,那些悄然在理智背后落地生根,暗地里滋长膨胀的,那些后知后觉却未曾坦然面对的隐秘念想。
  莫非有人当真生了一双剔透眼,一颗玲珑心,比他自己察觉得更早,看得更清?
  或者是,他果然还是听到了那句话!
  裴敏知戚戚然地想,无论如何自己必须阻止他说下去。按照云哥儿的性格,接下来不是要跟他划清界限,就是做出了他最担心的那个决定。说不定,一转眼,眼前这个人又会像上次那样,从自己面前消失不见了。
  裴敏知急切地伸手握住了云哥儿手中的毛笔,阻止他继续写下去。笔尖重重地划过纸张,一行行娟秀的小子之间突兀地留下了一团漆黑的墨痕。
  云哥儿不解地抬头看他,雪白的小脸儿不论看过几次,仍然让人觉得惊艳。
  “云哥儿,我,我只是想把这个还给你!”
  裴敏知忙从怀里掏出折柳木镯,很想亲手为他戴上,又担心云哥儿会拒绝如此亲昵的动作,只好将它珍之重之地递到云哥儿面前。
  万万没想到,云哥儿只轻飘飘看了一眼,便偏过了头去。不仅没显露出丝毫惊喜的表情,甚至根本连镯子都不打算伸手去接。
  “公子,其实你一开始出手相救,就是因为这只木镯,对不对?”云哥儿重新掌控了手中的毛笔。
  事到如今,裴敏知只得放下所有顾虑,坦诚道:
  “云哥儿,所有的一切的确是因这只木镯而起的。但我绝非有意欺瞒……”
  云哥儿不等他说完便埋头写字,垂眸时,虚弱又焦急的神态,久久映在裴敏知的眼底,久到双眼酸涩显出了微红色。
  “我早知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像我这样的人,身边更是不会无缘无故冒出来一个如此至纯至真的大善人。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只镯子。
  恕在下愚钝,事到如今才总算想明白了些。那天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偶遇,是为了这只镯子,你才不辞劳苦到深夜乱坟岗寻我。只怪我当时神志不清,耳朵又聋,没弄懂你当时究竟说了什么。想必就是在追问我关于镯子的事情吧?之后又第二次被你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归根结底还是托了它的福。这个木镯对你来说意义匪浅吧?你同它之间究竟有何渊源?”
  云哥儿奋笔疾书,身体几乎伏到桌子上,老半天才抬起头来微微喘息。他深深地望着裴敏知,琉璃般的瞳仁清澈得让任何欺瞒隐藏都无处遁形。
  “云哥儿,你竟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敏。”裴敏知惶然笑了笑,他设想过无数种对云哥儿坦诚相告的情景,唯独没有想到竟是云哥儿自己当面揭开了所有的真相。
  “裴公子谬赞了,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若是你看中这只手镯,何苦如此大费周章,随便将其取走便是。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昏昏沉沉的的病秧子,难道还能阻拦你不成?就算你为人君子,不齿做这些小人行径,就算是阴差阳错一再错过了时机,日后我们日日相处,你亦有大把的机会提及此事。可为何,之后你一直对它绝口不提,反而对我照顾有加?如今既然那孩子将它给了你,你完全不必告诉我,为何又偏偏将拿出来还我?”
  “因为,这镯子是我幼时亲手做的。”
  *
  云哥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开阖。虽然没发出任何声音,裴敏知却一如既往地顺了他的意,继续说了下去。
  “为了把它送给我曾经唯一的一位朋友,我花了整整好几日才终于完成了它。不分昼夜地打磨,雕刻,手上弄出了好几道口子,刻刀也弄坏了好几根,还害得我被管家大骂了一顿。可是这些统统比不过我心里的难过,因为朋友要永远离开我了。很多时候,我都是流着眼泪,却笑着在刻。因为我只想把美好的祝福深深地雕刻进去。我明明只刻得出一小段折柳,却渴望雕琢出整个春天,伴他一生一世。
  遇到你的那一天,我一眼就看到了这只木镯,所以追着你不放,一定要弄个清楚。虽然很快就发现了你并不是他,可这镯子毕竟是我寻找阿诚下落的唯一线索,我没有打算放弃。
  你清醒以后我没有马上询问木镯之事,是担心你对我有所提防,不愿如实相告。本以为有的是时间同你慢慢磨合,寻求那个最佳的时机,却没想到无故生出了之后的那许多变故。更没想到的是,其中最大的变数竟源于我自己的内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把你看成了自己的朋友。我这个人漂泊无依,凉薄惯了,算来算去这辈子也就有过阿诚那么一个朋友。其他教会我朋友意味着忠诚和守护。可是最后,就因为我的软弱无能,还是把他弄丢了。
  这一次,你却不知不觉占据了我心中最珍重的那个位置,我控制不住地想拼尽全力维系住这份感情,守住我想守护的人。
  因为了解你的敏感,了解你受过的那些伤害,所以我时刻小心翼翼。甚至宁愿放弃阿诚的消息,也不愿意让你因为当初的事情产生误解,受到伤害。
  既然这只折柳木镯现在属于了你,它又在冥冥之中指引着我,两次救你于危难之中。我相信,这便是命运使然。
  这便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开始我的确有所隐瞒,救人之心也并不纯粹,因此,不论你能不能接受我的解释,都不怪你。还是之前的那句话,如果你决定的未来里面,不愿有我参与,我也无话可说,唯有成全而已。”
  裴敏知恨不得将整颗心剖出来,让云哥儿看个明白。此时只觉得心力交瘁疲惫至极,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灰心丧气。
  “公子好生糊涂,春如朝露,如何能持续得了一生一世?”
  听云哥儿这么说,裴敏知瞠目结舌。自己一番肺腑之言,心绪激荡。这个人竟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旁的事情,不由凝眉问道,
  “你说什么?”
  “阿诚,他死了。”
  “阿诚死了。”裴敏知喃喃重复着,如遭五雷轰顶。


第15章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究竟发生了什么!?云哥儿你是如何认识阿诚的?”
  裴敏知情急之下双手紧握云哥儿的双臂,扮正了他的身子,迫使他抬头面对着自己。
  云哥儿的眼眶竟也有些红了,但他对自己一向狠得下心。紊乱的呼吸,灼热的泪水,难以压抑的悲伤转眼间便被他生生伪装起来,只留下一副空洞精致的躯壳同这茫茫世间漠然相对。
  他勾了勾嘴角,似乎是在笑,用唇语缓缓说道:
  “公子忘了,我是一个哑巴?”
  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给你答案?
  无论是刚才他片刻真情流露时的惊鸿一瞥,还是此刻的浑浑噩噩,都让裴敏知觉得难以面对。
  他颓然松开了手,放云哥儿自由。
  云哥儿铺了一张崭新的宣纸,神色凝重地提笔。一行一行晕染开来的是他比这墨迹更为暗淡的过往。一向沉默的他,此时此刻似乎有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要讲。
  “公子当真想听,我便如实相告。只不过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不如一无所知。
  我和阿诚自然是在象姑馆里认识的。当年我被卖到里面之时,阿诚哥已经在了。我们两个,还有其他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每天一同被逼着接受龟公的调教。虽说同样是食不果腹,动辄遭人打骂,但或许是因为我生得娇小,很符合客官们的胃口,龟公对我便比其他人更加看中一些。结果招来了其他小倌的排挤和刁难。
  那时候我孤立无援,只有阿诚哥一个人愿意理我,帮我。我的饼被人抢走时,他把自己一半分给我。大冬天被人故意关在门外,快要冻晕时,他拉着我跟他挤在一张草席上取暖。
  他哪里都好,就是啰嗦极了,整日拉着我说这说那,讲的全部都是他以前侍奉过的一个小公子的事迹。在他口中,那位小公子漂亮善良,对他又极好,是我们这种人做梦都想象不出的神仙般的人物。
  一开始我总不愿信他,可是后来……
  后来随着身体逐渐发育起来,阿诚哥越发显得高大壮实起来。龟公嫌他粗手粗脚,对他的态度也一日不如一日。龟公骂他不是做小倌的料,罚他去干最苦最累的活计,他还是整天乐呵呵的。说再苦再累,也好过出卖身体。因为他家公子告诉他做人要坚强。
  有的时候,他自己明明被打骂得最厉害,却还傻乎乎地愿意出手帮我。他说因为他家公子告诉他做人一定要善良。
  有一天,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客观故意招惹是非,偏偏让阿诚哥给碰上了。那老家伙在二楼回廊里同阿诚拉扯起来。客官教训小倌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众人见他财大气粗,没有一个愿意上前规劝。没想到不多时,那人竟然发狂将阿诚哥从楼上推了下来。阿诚哥从栏杆上重重跌落,脑袋在台阶上磕个正着。
  我听到消息跑过去看他,他已经躺在了一摊血水里,神智竟还是清醒的。他让我别哭,说自己死了也好过被逼着做那些下流勾当。因为他家公子告诉他做人要清清白白的有骨气。
  他用最后的力气,把手腕上的木头镯子摘下来戴到我的手上。说这是他这辈子最珍重的东西,让我好好留着它,当个念想。他说这木头是死的,刻出来的折柳却是活的,是春天的意思。他让我一定好好活着,因为他家公子说过就算是枯木也能再次遇到春天。他说自己已经遇到过春天了,所以把这镯子留给我,我也一定可以遇到。
  那时我终于愿意相信他了,愿意继续听他说那个神仙公子了,可是他却死了。”
  *
  故事听完了,裴敏知的眼泪也流干了。朦胧的目光中他又看到了那个虎头虎脑的小阿诚,睁着好奇的眼睛,在他身边左摇右晃地问个不停。
  “公子,这镯子当真是要送给我的?”
  “公子,这上面上刻一段柳条是什么意思?”
  “公子,歇歇吧,小心伤了手。我觉得已经很好看了,你怎么还一直刻个不停?”
  “阿诚,你不懂。这是一段折柳,它意味着春天。我想把它刻得再鲜活一些,这样就算以后我们分开了,我的思念和祝福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公子,就算我们分开了,阿诚一会一直想着你的。”
  小阿诚纯真的笑脸渐渐模糊远去了,裴敏知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木镯上那一截细细的柳条,弯弯的柳叶。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重复着。
  “千雕万琢间,枯木又逢春。”
  “就是这句话!”
  云哥儿急切地碰了碰裴敏知的手臂,飞快地提笔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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