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敏知见他的愁容堪比窗外夜雨缠绵的惨淡天色,心中不忍,微微一笑,不自觉开口宽慰道:“放心,我去去就回。”
云哥儿耳中阵阵轰鸣,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好焦急地拽了拽他的衣袖,飞快地拿笔在纸上写到:“公子此行千万小心! 若是遇上什么可疑之人,务必要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 请公子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绝对不可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姓名身份! ”
裴敏知以为黑衣人凶狠残暴,害云哥儿吃了颇大的苦头,至今仍令他心有余悸,才会如此谨小慎微。又见他面色颇为凝重,不似寻常,便一一点头应下了。
在屋里寻了个斗笠,一盏提灯, 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那人苍白着的一张脸,裴敏知迎着漫天细雨,出得门来。
虽说是当春乃发的时令好雨,雨势却缠绵不绝,似有声势渐大的苗头。用斗笠护住怀里的灯火,又从郑叔院子里寻了一把铁锹,终于赶着老马深一脚深一脚地在湿滑泥泞的小路上奔驰而去。所幸赶来得还算及时,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仍在原处,尚且没有被其他人发现的迹象。
裴敏知决定就近挖个深坑,将其掩埋起来,好歹也算是让这个客死他乡之人入土为安。好在天公作美,经过雨水的浸润涤荡,不仅附近蜿蜒的血迹变得浅淡了许多,土壤更是变得松软潮湿,挖掘起来比平日省了不少力气。
一阵埋头苦干,不多时一个一人来高的大坑就挖好了。黑衣人虎背熊腰颇为壮硕,裴敏知连推带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其推入坑中。不成想,尸体滚落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从那人胸口衣衫里滚落出来。沉甸甸的,砸在地上哗哗作响,似是一个装钱的荷包袋子。裴敏知觉得晦气,刚想将其一并丢入坑中,给黑衣人陪葬,却忽然愣住了。
荷包上的血迹被不断滴落的雨水冲刷,晕染开来,露出了些许原本的颜色质地。伸手将它从地上捡起,手中的物件虽然几乎被血污浸透了,裴敏知却笃定自己认得此物。因为此时此刻他自己身上,就带着一个与之一模一样的荷包。精致云纹牡丹,背面还绣着一个谢字,正式谢府的绣娘在年关之际给府上所有人赶制的吉祥物件。
*
谢府人才有的东西,如何会出现在杀人越货的黑衣人身上?排除偶然因素,多半是这家伙和谢府里的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而黑衣人为何没有对自己下手,转而绑走了跟谢府毫无瓜葛的云哥儿?
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浸透了,黏在身上冰凉一片。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如同即将燃烧殆尽的引线,点点火光在一寸一寸蔓延,不可抗拒地带来震慑性的后果。裴敏知在内心的震颤中惊讶地大睁了双眼。
只因黑衣人赶到时,云哥儿恰巧被自己在带到客栈中救治。因为伤病的关系,他和谢伯二人几乎时刻都在云哥儿身前照顾,而那天他身上穿的正是自己的衣服!
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黑衣人被谢府收买,要杀自己灭口。却阴差阳错认错了人,将云哥儿绑走了,最终却不知怎的竟在半路上丢了身家性命。
震颤的余韵经久未熄,裴敏知这才惊觉自己从头到脚被淋了个透彻,遍体生寒,连指尖都在止不住地打着颤。
没想到谢夫人心狠手辣到了如此程度。回想自己在谢府寄人篱下多年,早就知道谢夫人容不下自己,处处隐忍,步步退让。更是一朝将身份,家产,前途统统舍弃,配合着干干脆脆被扫地出门。如此卑贱,不堪,谢夫人竟然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人心之狠毒,着实可怖。
深渊终有底,人心不可测。
可是云哥儿呢?云哥儿的心朝向的确实另外一个极端。那里是裴敏知从未涉足过的领地,存了太多令无法预料的变数。裴敏知一时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来解读他。
若不是今天无意间发现了黑衣人身上的荷包,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云哥儿竟是因为自己才遭此横祸,险些丢了性命。被绑途中他不仅没有设法澄清自己的身份,而是宁愿去当一个替死鬼,用自己的性命替他消解这无妄之灾。在九死一生,艰难转醒后不仅对自己的牺牲只字不提,竟还惦记着处理尸体,就是为了杜绝后患,护他周全。
他病弱不堪的瘦小身躯里面,蛰伏着惊世骇俗的力量。七分决绝,三分孤勇。相识不过短短几日,裴敏知再次为这种力量震慑不已。
反观自己,一开始对云哥儿出手相助的目的便不够纯粹。然而云哥儿的一举一动,逐渐牵动了他的心神。自小的磨难告诫他无法抑制的关心,克制不住的吸引是淬了毒的蜜糖,不可碰,不能尝。所以他刻意保留,谨小慎微,不肯将百分百的信任轻易托付。甚至在云哥儿毅然替自己去死的时候仍然被怨念蒙蔽。
脸上交织着冰凉的雨水和滚烫的热泪,心头交汇着苦与涩。人生的悲悲喜喜似乎在这个雨夜,一股脑倾泻而下,将他颠来倒去地冲刷了一个彻底。
裴敏知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自知今晚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只好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将尸体掩埋妥当。又将四周的痕迹仔细清理,遮掩,最后牵着老马在此处来来回回踩了几遭,才算作罢。
第10章
萧萧孤月冷,沉沉暮天冥。
顶着风雨个疲惫深夜归来,裴敏知尽量将动作放轻,唯恐惊扰了床上的云哥儿。然而缓缓开阖的门扉,仍旧卷起了一阵带着凛冽潮气的夜风。
屋中烛光未息,摇摇曳曳地,似是在倾诉着长久的等待。微风将一拂过纤长的睫毛,一双玲珑的眼睛便悄无声息地睁了开来。
“公子!”
裴敏知读懂了他的唇语。
本来琢磨了一路的话,要倾诉的,想刨根问底的,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终是欲说还休。那些尖锐的情绪,落在澄静又写满关切的眼眸深处,便随那些纠缠了他一路的寒气,一起消散殆尽了。
见云哥儿想要撑起身子,裴敏知连忙上前阻止。急急走了几步,又怕云哥儿孱弱的身子经不住自己身上这份凉意,只好远远地停下了,转而去拿了纸笔。
“都处理好了,放心吧。”
云哥儿点了点头,细细的手臂从被子里钻出来,指了指他的衣服。
裴敏知低头看了看身上那身被雨湿透,被血水污泥弄得一塌糊涂的长衫,这才觉出满身的狼狈。寒冷和疲惫如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他僵硬地笑了笑。
“我这就出去换洗。”
云哥儿朝他比划了一个睡觉的动作,瀑布一般的墨色长发随着他微微歪头的动作自肩膀垂落,为他的一举一动平添了一丝温柔的情态。
裴敏知愈发不忍去破坏这一刻的温柔。既然云哥儿打算守着这个秘密,既然是他想要的,自当成全了他去。
“好,明日再同你细说,你也赶快睡吧。”
云哥儿为了等他,已经兀自强撑了许久。此刻终于亲眼见到他平安回来,神情一松,眼前便朦胧起来。
裴敏知简单把自己收拾妥当,一进屋便看到了云哥儿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身子斜倚着床头,人却已经睡得熟了。他轻轻放平他瘦弱的身体,又仔细帮他掖好了被角,这才轻手轻脚在他一旁躺下。
这一觉没睡多久,天光便大亮了。晴空如洗,鸟语花香,当真有了几分盎然的春意。枕边人还在安睡,裴敏知揉了揉发酸的臂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头到脚将自己周身感觉了一番。昨夜随着雨水渗入肌理的疲乏虽未一扫而空,挤压在心头的阴霾却消散了不少。称得上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唯一的不和谐因素便是,断断续续有些许压抑的人声从窗外传来。
裴敏知推开窗子,探头望去。这一看之下,惊得非同小可。院子里老的老,少的少,已经排了长长一只队伍,外门外翘首以待。有眼尖的孩子,几乎是立刻发现了裴敏知的踪迹,肉乎乎的小手一指,大喊道:“裴公子,他醒了!”
裴敏知大惊,险些跌下床去,连忙朝着人群胡乱比划了一个禁声的手势,把窗子关上了。
转头盯着云哥儿毫无所觉的面容,才傻傻地记起自己大可不必如此心慌。云哥儿如何能够听得到这些声音呢?不管外面如何喧闹,都惊扰不了他的寂静无声的梦境。
裴敏知摇头叹息着胡乱梳洗一番,忙不迭出去看病去了。
*
云哥儿其实刚刚就醒了,是被门外小娃那一嗓子声声喊醒的。不用看就知道身上的伤被处理得十分妥当,虽然这点皮肉上的苦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毕竟他也是疼习惯了的。最开心的要数左耳清明了许多,他能听见声音了。
感受到裴敏知落在他脸上的目光,云哥儿继续闭眼假寐。这样既可以免去四目相对的尴尬,又免得他为自己耽搁了时间。一直等到他轻手轻脚出得门去,云哥儿才躲在被子里动了动发僵的身体。
他长这么大遇人非淑,没学会跟任何人亲近。可裴敏知一再对他出手相助,百般悉心照料又似与常人不同。
既然读不懂他,那就尽量保持距离。
云哥儿支撑着身子慢慢起来了,换上床边早已备好的粗布衣衫,寻思着出门找点活儿干。他不是娇生惯养之人,之前伺候不了人就只能靠干活混口饭吃。什么粗活累活都不在话下,不论受了多重的伤都照干不误。如今更是不能白白承认恩惠。
没想到刚一出门,就被赶来送饭的谢伯给拦下了。谢伯虽然心眼儿好,却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早就看出小主子对这位小郎君非比寻常。忙着给村民们号脉诊治之余还不忘嘱咐自己过来照顾这位的起居饮食。
此时见他脚步虚浮,摇摇欲坠的模样自然不敢懈怠,当即连喊带比划地把人又劝回了床上。
“小郎君,使不得使不得啊。”
云哥儿也有些急了,拿起纸笔唰唰写到,
“我什么活儿都能干,让我出去帮您吧。”
“不急,不急,等你的伤大好了再去也不迟。”
两个人一个着急地写,一个胡乱比划,鸡同鸭讲,竟也接得下去。所幸裴敏知端着药碗进来解了围。
裴敏知忍着笑,狐疑地看了看云哥儿写的字,刚想把笔接过来再写。没想到云哥儿避开了他的动作,把笔藏到了自己的身后。
裴敏知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以为自己的动作过分亲密了,又惹得他不舒服,于是连连后退几步。
云哥儿见状微蹙了眉头,在纸上写到,
“裴公子不必再写了,当下我的左耳能听得到了。”
“能听到了,你的耳朵……”谢伯和裴敏知激动地异口同声。
“当初并未全聋,这几日幸得公子和谢伯悉心照顾,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太好了,太好了,这回跟云哥儿说话可就方便多了!”谢伯跟着操了一路的心,也难得露出了笑脸。
裴敏知眼睛忽然就有点湿润,兀自沉默了一瞬。才想起来把手里提的纸包给大家看。
“很多乡亲听说我们需要草药,把家中存货倾囊相赠,这些都是他们亲自上山采的。”
“这么说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啊,我这就去多张罗几个小菜,咱们爷三个一起乐呵乐呵!”
第11章
雨落春生,云间初霁。
谢伯一走,屋子里的空气都凉掉了。
“咳,云哥儿,先把药喝了吧。”
裴敏知走到床边,不自觉朝左侧偏了偏身子。
“身子没养好之前,你不必急着起来。毕竟我们在此地落脚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你能好生休养尽快恢复,我们也好快些启程赶路。嗯……之前一直没机会问你,等你病好了,你可愿意与我们一路同行?”
云哥儿微微仰着头,一字一句听得颇为仔细。听到最后一句,他瞳孔微微放大,澄静的目光从裴敏知的唇瓣缓缓向上落在他温润的眼睛上。似是在确认着什么,迟疑着什么。好不容易等到他手起笔落,纸上却只留下了短短四个字。
“不必如此。”
裴敏知的心被这几个字狠狠撞了一下。他从没想过,云哥儿愿意为自己放弃生命,却不愿意跟在自己身边?他以为共同经历了风雨,云哥儿便理所应当像他那样放下芥蒂,放下世俗的成见,彼此坦诚以待。
云哥儿却拒绝了他。
他以为的,统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有何不可?你只需回答愿还是不愿?”
云哥儿没有被他眼中的寒意吓到,继续摇头。他这个人看似脆弱得不堪一击,骨子里却别有一番倔强的劲头儿。
“我不配。带着我这样的人,有辱公子清白。”
“我早就不是什么贵公子了,何须受那些世俗所累?而且我相信你,知道你虽出身烟花之地,却极有骨气,从未向那肮脏之事低过头!”
云哥儿脸上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回想这些时日,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昏睡,面容安静乖巧。偶尔清醒过来虽然少言寡语脸上的表情多是淡漠的,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满脸嘲讽,浑身戾气。
“相信妓院里沦落多年的小倌的清白?当真是个笑话!公子莫不是被我迷昏了头了?你不会真的天真的以为我一个人能抗得过所有那些畜生?实话告诉你,我早就被吃抹干净了! 被折腾得魂都不剩,可惜还是学不会卖乖。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傻的,没想到如今又碰上了一个。”
云哥儿写完最后一个字,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一气之下把毛笔狠狠摔了出去。墨汁淋淋漓漓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