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郁修锦简短直白地道:“正是如此。”
郁修锦温和秀逸的面庞浮现在黎四九脑海中, 他不敢置信地问:“怎么会?!”
他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郁修锦轻吐一口浊气,下意识伸手握住黎四九的手,直到与黎四九十指扣住,这才觉得安心,他问黎四九:“阿九可还记得朕说过,皇叔的身世?”
黎四九道:“身世?就是靖王殿下的祖母是聂将军一事?”
“没错。”郁修锦点头道:“那个独自找到京城来的孩子,因为是皇祖和聂将军所出,又因这算是老来得子,欣喜若狂之下,当场为那孩子赐名承欢。”
承欢,取自“承欢膝下”之意,足以见得郁修锦的皇祖对那孩子的喜爱程度了,黎四九暗暗摇头,心道这个皇祖还真是偏心。
却没想到,赐名却是这个皇祖做得最温和的一件事情了。
聂将军当初从皇宫逃走时身上什么都没带,又因为有孕在身,出宫后的生活几乎称得上艰难,她找了个小村庄住着,开了个小饭馆赚钱。
聂将军是年轻女子,又生得明艳大气,村里的男人都喜欢她,也有几个人提出愿意娶她,和她一起养孩子的,都被聂将军拒绝了。
可她这般独立自强,落在别人口中便成了“抛头露面、不知检点”或是“孩子也不知道是和谁偷偷生的”,聂将军并不在意,与郁承欢相同年龄的孩子也许对他并没恶意,可大人们对聂将军有,那些话便透过可这些话却透过孩子们的口中传到了郁承欢耳中。
聂将军打仗时落下了病,没有好好休养过,更因为有孕时还日日奔波,所以郁承欢出生后,身子很弱,又因为每日听到的都是这些话语,渐渐竟变成了极度自卑的人,他渴望有一日能走出这村子,能远离这些人,也远离自己母亲强大的光环。
后来,聂将军病逝,她心疼郁承欢年龄小,又怕自己不在,郁承欢没人照顾,便拿出信物,告知了郁承欢他的身世。
从穷小子变成了皇子,郁承欢只觉得自己要飘起来了。
他早已养成了会看眼色的性格,又害怕自己的父皇不喜欢自己,日日陪在父皇身边,甜言蜜语地哄着、撒着娇,郁修锦的皇祖四年后仙逝时留下遗诏:幼子承欢继位。
说到这儿,郁修锦问黎四九:“阿九应该从没听过这件事吧?”
黎四九点头道:“是,臣还以为是皇上的爷爷、父亲,这么一直顺位顺下来的,从不知道这其中竟然还有个别的皇帝。”
郁修锦道:“那是因为他只在位不到二十天,便被逼宫。”
一个极度自卑、极度渴望得到肯定的人,在得到了通天的权势后,会做什么?
这是才十四岁的郁承欢无法掌控的荣华富贵,他做了皇帝,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将自己出身的那个村子屠光,郁承欢在位不足一月,后宫已有五十余人,夜夜笙歌不说,还欲在宴会上强要大臣妻女;
没人能忍受他的暴.政与荒淫,大皇子将其逼下皇位,却顾忌对方年龄还小,又是手足,将其封了靖王,赐了王府,下令让其一辈子不得从靖王府中踏出一步。
至于这场不足二十天的闹剧,自然是封锁消息,不让百姓得知。
郁修锦道:“郁承欢被关在府中二十余年,先是暴躁疯癫,又变得沉默寡言,最终,他和正常人无异,还和一直以来都照顾他的婢女生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男孩儿,就是朕的皇叔。”
黎四九听得入神,问:“然后呢?”
郁修锦沉沉道:“皇叔十一岁时,其姐远嫁,郁承欢带着其妻子在靖王府中服毒自尽。”
黎四九脱口道:“怎么会?”
“郁承欢在,那道‘永世不得出靖王府’的命令就在,他和皇叔一辈子就出不了靖王府,郁承欢自尽,是为了让皇叔进到皇宫中。”
郁承欢不在,那道命令自然跟着废除了,先皇那是还没有郁修锦,他疼惜郁言礼年龄小,又无父无母,便隔三差五接到宫中住着,却发现,郁言礼饱读诗书、待人恭谨谦和、聪慧异常。
郁修锦道:“郁承欢这步棋走得好,可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的目的很明显,他既然做不了皇帝,那就让皇叔来做。”
“先皇无数次对朕说过皇叔有多聪慧、有多能干,要在防备他的同时,让他为朕所用。”
郁修锦从小就知道郁言礼想要夺回属于郁承欢的皇位,压在郁言礼身上的,是他父亲的意志,是一座名为郁承欢的大山。
黎四九问:“那……那靖王殿下知道皇上知道他觊觎皇位吗?”
郁修锦道:“皇叔何等聪慧,自然知道。”
黎四九突然记起一事:“可,若靖王殿下真想篡位,为何不早动手?”
从郁言礼的角度来看,郁修锦还小的那几年不正是他是动手的黄金时期吗?
郁修锦道:“因为皇叔本性并不坏。”
郁修锦是郁言礼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作为叔叔,记挂着先皇对他的恩情,是真心待自己的侄子好的;作为君臣,二人都心知肚明: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戒备着自己。
可,对郁言礼来说,亲情总会胜过君臣。
马车一顿,常顺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皇上,靖王府到了。”
二人从马车上下来,郁言礼听到消息,正等在门口,他弯着腰,道:“臣拜见皇上。”姿态是毕恭毕敬的,却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郁修锦道:“你们等在外面,朕有话要对皇叔说。”
常顺海犹豫了一下,黎四九对他做了个口型:“……有我呢,放心吧。”
常顺海的神色这才放缓。
郁言礼又是一礼:“让臣为皇上和黎将军带路。”
*
黎四九刻板地以为,王府都应该是气派尊贵、仅限皇家气质的,却没想到,郁言礼的靖王府竟如此萧条,道路两旁没有花草,树是光秃秃的,什么水缸啊、奇石啊之类的摆件儿全都没有,走着走着,黎四九只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荒废了足有十来年的植物园中——还是荒废前每一寸空地都被人喷过百草枯的那种。
走了十几分钟,左拐右拐到了一间房子前,应该是正厅,门口只站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下人,郁修锦道:“阿大阿小,你们先下去。”
那两人便走了。
走入正厅,屋子内干净明亮,但摆件儿同样少得可怜,没什么居住痕迹。
三人坐下后,郁修锦直言问道:“东倭、金人、游牧骑兵在边境勾结,可是和皇叔有关?”
……这,这问得也太直白了吧?
却听郁言礼道:“确实是臣唆使的。”
……就,就这么承认了?
郁修锦问:“皇叔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这么做?”郁言礼重复了一边郁修锦的话,却笑开了:“因为臣觉得皇上天真,臣与皇上理念不合,臣想要攻占天下,皇上却想要天下统一;”
一旦开头,郁言礼就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他不停地说着,最后,他道:“要说最大的原因,皇上不是知道吗?因为臣想为父亲报仇,臣想坐那把椅子很久了。”
郁修锦拧着眉,面上闪过受伤。
可就是这一抹受伤,却好像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郁言礼突然站起身,神色暴怒,竟伸出手指着郁修锦,磨牙冷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不这么做!我早疯了!我每天每天,睁眼闭眼,都能看到父亲在我面前一边吐血,一边让我把皇位抢来,可我也能看到先皇慈爱的表情,能记起你每次被太后训斥时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觉得我们是一模一样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可却变得不一样了!”郁言礼用被背叛的目光看着郁修锦:“你现在有什么可怜的?啊?”
郁言礼咄咄逼人地质问着:“你有了支持你的臣子,太后不再逼你,理解了你,你还有……还有陪在你身边的知心人,我要是早就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天,我早就把皇位抢了来!这些好处也轮不到你来占!”
郁修锦缓缓站起身,紧抿着唇。
郁言礼仰天“哈”了一声,眼睛已是布满了通红的血丝:“我羡慕你啊,皇上,我羡慕得不行,我羡慕你有那把椅子可以做,我羡慕她不再强迫你,羡慕你踌躇满志,羡慕你有能为你挺身挡刀的枕边人啊。”
说到这里,郁言礼的尾音戛然而止。
郁修锦满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郁言礼身子晃了晃,后退了一步,突然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便露出了站在他身后的黎四九,黎四九一把接住郁言礼,甩了甩手——刚刚那一手刀劈得有些用力,手有点儿疼。
郁修锦不可置信地看着黎四九:“阿九,你这是……”
黎四九把郁言礼往身上一抗:“走!”
*
一片黑暗中,郁言礼看到了很多人。
看到了吐着血的父亲、母亲,他们把他按在书前,逼他背书到天亮;
看到了先皇总是用怜爱、可惜、难过看着他的目光;
看到了攥着他衣角满是信赖叫着他“皇叔”的郁修锦;
也看到了有人挺身而出,毫不犹豫地用弓接下了吴海的刀,背影是那么威风又自由;
如果这是一场醒不来的梦就好了。
可梦总会醒的,渐渐有了意识时,他感觉到了自己疼到发麻的后颈。
疼痛消退,郁言礼突然回忆起自己晕倒前发生的事情,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这是?”
看清自己处境的一瞬间,郁言礼哑然失语。
黎四九在他面前蹲着,细长的眸子眯着,嘴角上扬,连带着下巴上的那颗小痣都跟着染上了盈盈笑意。
黎四九地拍了拍他手下的扶手:“喏,你梦寐以求的龙椅,坐上去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挺硬挺凉的?”
郁言礼:……
第43章
“你……”
郁言礼很明显是呆滞住了, 他前所未有地结结巴巴地道:“你,你……”
黎四九道:“靖王殿下不用紧张,皇上已经把所有看守太和殿的人都撤下去了, 也答应过了,靖王殿下想坐多久就坐多久,什么时候坐过瘾了,再走。”
郁言礼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想试着站起身, 可后颈处仍在酸麻酸麻地疼,让他全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不愿再黎四九面前露怯,冷着脸色问:“黎四九,你是在愚弄我吗?”
黎四九差点被呛, 他反问郁言礼:“别逗了, 靖王殿下这话说的……你多聪明?我多聪明?你真觉得我能愚弄得了你啊?”
郁言礼:……
郁言礼闭了闭眼, 问:“皇上呢?”
黎四九道:“皇上怕王爷睁眼再见到他, 情绪又失控,就将这事交给臣来办。”
黎四九边说边站起身,郁言礼这才注意到他旁边有摆着一套酒壶与酒杯。黎四九拿起酒壶, 给郁言礼斟了一杯酒, 递到他眼前:“这是皇上赏给靖王殿下的上好的雕花酒。”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郁言礼在看到这壶酒的瞬间就已经懂了, 郁修锦是好孩子, 可也是帝王,他做的这事儿相当于谋反再加上叛国, 按罪当死, 郁修锦肯留他全尸, 就已是仁善。
郁言礼道:“……本王知道了……成王败寇,本王愿赌服输。”
他伸手,冰冷的掌心握住那白瓷酒盏,将酒盏抵在唇边,狠了狠心,一饮而尽。
可说是花雕,这酒却没有一点儿芬芳醇厚,味道苦中带酸,郁言礼这会儿反倒看开了,心中暗道,这酒倒也符合他现在的心境。
黎四九将酒壶嘴抵在酒盏上,又给他倒了一杯,郁言礼不解地看向他,却听黎四九道:“喝一杯也是喝,喝一壶也是喝,这酒还挺贵的,别浪费了。”
郁言礼:……
他无所谓地将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你说得对,再来。”
一人倒酒、一人饮酒,一壶酒就这么见了底。
郁言礼等了等,药劲儿就上来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头开始疼,眼前也开始发黑,身上倒是不疼,只是眼皮不受他控制地往一处黏,愈发愈睁不开。
黎四九道:“靖王殿下,还听能听到臣说话吗?”
郁言礼皱着眉,闭着眼,点了点头。
他听到黎四九问:“靖王殿下觉得这龙椅,坐起来是什么滋味?”
郁言礼扯着嘴角,极为嘲讽地笑了一下:“不过如此。”
就像黎四九说得那样,又凉,又硬,只不过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椅子。
他突然仰头,癫狂地大笑了好几声:“不过就是他娘的一把破椅子!有什么好的!”
黎四九又问:“若有下辈子,靖王殿下,想做什么?”
郁言礼强撑着眼皮,看了黎四九一眼:“若有下辈子……本王再也不会管这些劳什子破事儿,本王爱种地,爱画画,本王要……要找个比你好上万倍的人,与其一起过悠闲地小日子。”
郁言礼的语气越来越弱,最后一句话出口,他终于完全闭上了眼,再没一丝动静。
郁言礼很困惑。
他喝了皇上赐的毒酒,死了过去,可为什么自己还能思考,还能想事情?
但稍一思索,大概有了个思路——也许他现在是鬼魂,正等着鬼差来将自己带往地府。
这么想着,郁言礼的疑惑减弱了不少,他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呆着,思忖着,他好歹也是个王爷,身份也算尊贵,说不定阎王爷会亲自招待他,到时,如果阎王爷肯卖他这个面子,他就要求阎王爷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下辈子不再投生帝王家,第二件事是给郁修锦和黎四九加个二十年寿命——这皇宫就像个笼子一样,就让他们俩在这笼子里多呆个二十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