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了
## 八十五
禅房静谧,几支白蜡烛火随着推门而入的清风摇摇晃晃,升起一缕灰黑的烟气,轻微的气味,也被佛寺中独有的檀香所掩盖。
病榻上的儿子,脸色是病态的潮红,嘴唇惨白,胸口起伏不定,即使是在昏迷之中,也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一双与自己,也与弟弟肖似到极处的长眉也紧紧皱着,再一想到半个多时辰前分别之时,他还搂着她的脖子,亲热地说了一句不大上得了台面的俏皮话,挨了她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却还是笑嘻嘻的,那么活泼可爱,眼下却如同一具要入土的尸体,姜氏只觉四肢冷僵,一股热血上涌,怒气冲垮了一直以来的柔和假面,她细白的牙死死咬着,甚至发出了咯咯的磨动声。
姜烈云的贴身侍女元元和盈盈两人并肩跪在榻前,两个女孩都是十四五的年纪,是一般的清秀佳人,尤其纤纤细腰,让天水碧的裙儿一系,犹如弱柳,不及一握。只是如今哭得涕泗横流,凄切酸楚,却并不敢很发出声音,十分的秀丽,也只剩下了十分的可怜。
姜氏想也不想,一巴掌重重抽到了元元脸上,将这纤弱少女抽得倒了下去,一头撞到了桌腿,却也还不解气,一脚踹上她的后腰。眼见元元摇摇晃晃,状似要晕过去,她更是恼怒不已,拔下发髻上的耳挖簪,没头没脑地往盈盈脸上狠狠戳了几下:“这没用的小贱人……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盈盈不敢躲闪,发出一声痛极了的抽泣,姜氏更是火上心头:“哭哭哭,就知道哭!你伺候了少爷多少年了,怎么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我一眼错不见,少爷就成了这副样子……多少年没有犯过这么大的症候!我养你有什么用!还不如养一头猪!”
“夫人!”
眼看姜氏抓起烛台就要往盈盈头上砸去,如星大着胆子叫了她一声,姜氏回过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就令如星这贴身伺候她六七年的贴心人,也惊出了一背的冷汗。
只是话已出了口,如星不得不硬着头皮,委婉劝她:“……在庆慧寺里,人多眼杂的,闹出了大动静,怕为人知道,两位殿下可还没回去……少爷恐怕一时挪动不得,还要留下元元盈盈照顾……有什么事儿,家中发落,又轻省,又便宜……”
姜氏重重地喘了几口气,面上慢慢恢复了温柔神色,温和道:“……我不过一时气急了,终究是做人母亲的,哪有不心疼儿子的?可怜见的,元元怎么摔成了这样?如星,你怎么也不扶着点儿?”
如星自然连连请罪,又道:“这两个小丫头怕是吓坏了,打发她们出去吧!一家子都在您手上,不怕她们乱说话……如月和皎洁当时留了下来。夫人不妨叫她们来问话。”
“如月进来!”
如月闪身而入,只当没有看见这满屋狼藉,低眉敛目,朝姜氏福了福身,不待她吩咐,便平淡地交待前因后果:“虚明大师为少爷把了脉,开了药,少爷略坐了坐,吃了两盏茶,一块桂花酥,便去了净房,回来路上瞧见林二公子与王默在蹴鞠玩儿,约定了什么彩头……元元当时跟在身边,劝了几句,少爷不听。奴婢想,活络活络筋骨,也并不妨碍,二公子那球技,也很是一般。谁成想才完了一局,横刺里竟然冲出一条通体洁白的巨犬,足有半人高,狂吼乱吠不说,竟扑到了少爷身上……若不是新安殿下身边的桃儿及时叫来虚明大师施针,令公子平复下来,恐怕……皎洁已去取药了。”
“那狗呢?狗的主人又是谁?哪家的杀才,连狗都看不住?猪狗不如的东西!”
如月脸上为难之色一闪而过,但她深知姜氏脾性,未免遭了怒火波及,只得将打听来的消息如实禀报:“那狗……也有些来历,两年多前,耿校尉家的爱女十一娘重病,在庆慧寺里养了小半年,就在后山的石头缝里捡到的那小白狗,便养了一段时日……后来,十一娘不治死了,因她生前钟爱小狗,耿家人便打算在捡到狗的地方立一块碑,谁成想,破土不过二三尺,竟挖出一座地藏菩萨本愿经的古碑!”
她瑟缩了下身子,避开姜氏的目光,尽量放低了声音:“一时都说,这耿家十一娘是地藏菩萨身边的灵童转世,那小狗,怕是菩萨座下的谛听化身,是通灵的神物……后山新起的地藏菩萨殿,您还捐了不少香火钱……”
单是耿校尉这地方的实权武将,面子就轻易驳他不得。更别说这颇具神秘色彩的通灵故事,菩萨座下的神犬扑了她的儿子,这不是明着打她的脸,说她活该?!
姜氏面色铁青,拳头紧握,全身发抖,如月心中一颤,急忙道:“……主持听说冲撞了少爷,也懊恼得很!说是少爷的汤药医治,一应由寺中出面周旋,也一定令虚明大师全力救治,直到少爷好转……不不不,他是说,要留虚明大师在扬州待上一年半载的,但凡夫人有需,必定随叫随到!”
姜氏深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罢了……等阿行来了,再想办法整治……去传话了么?走了多久?”
如月全身一颤,小心道:“老爷……有要事,来不了了。”
姜氏眉头紧皱,不悦地一拍桌子:“什么泼天大事,能有儿子重要!”见姜烈云身子一抽,忙放轻了声音,又想起是城中来人把姜令望叫走了,蹙眉道,“是谁来了?”
如月忙道:“是京城来的镇抚司同知林大人,正与老爷商谈,说是秋收要紧,流民之事……”
姜令望从不瞒她任何事情,也常与她商讨政事,如何不晓得镇抚司的厉害?更何况同知是从三品的高官。姜氏咬了咬牙,只得勉强忍耐,打起精神道:“药可得了?去端了炉子来,没的放凉了,失了药性……如星,你去打发了广平,让她赶紧滚,这会儿,我可没功夫应付那淫妇。”
广平自然是最好说话的,同新安在禅房里安静用了一餐斋饭,品评了一番秋日的汤水,客客气气地对如星道了别,“若有什么事儿,尽管打发人来说,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即刻就送来”,甚至还要给姜令望的腰牌。姜氏哪里缺这一份东西?
如星也客客气气的,亲自送了姐妹俩带着许多仆妇人马离去,这边折身回来,见姜烈云还没醒来,如月正服侍着姜氏吃饭,却也不敢松懈,忙忙退出,就着食盒噎了两碗饭下去,茶足饭饱,一抹嘴,露出一脸哀戚之色,将如月换了出来,她便搬了个小凳子,在姜氏眼皮子底下,看着火温药。
姜氏一通忙乱辛苦,随意塞了半碗粥,吃了两筷子小菜,便啜着白水打发时间,只是日头渐渐西斜,她一时有些支持不住,困意上涌,随口交代了三个侍女轮番守着,便靠在榻上睡去。只是她入睡后没过片刻,如星如月也都昏昏沉沉,就连皎洁也坚持不住,接连倒下。
姜氏连着几个心腹婢女昏昏睡去的同时,一墙之隔的庭院,枫树下,寒露正给虚明大师倒茶。
“清明师兄的针灸术,真是愈发出神入化了。”
“别别别,你可别这么夸我。”虚明——或者说,镇抚司参事清明,仍然穿着僧袍,只是换下了那副悲天悯人的淡淡微笑,此时挠着头,笑得有些无奈,竟有些憨厚可爱,他接了寒露倒的茶,啜了一口,“都替你查清楚了。那个叫莫熙的女人,为她搜罗草药——循着这条线索,也能摸清到底是什么毒了。想必这莫氏是她心腹人,箱箧里除了几扎药材,几张纸条,还藏了足一斤重的金条,床底下还埋了半斤重的金银首饰……只可惜,都是刻了名的,其中还有好几样钗环,刻的还是‘余杭姜氏’,想必是她的陪嫁。”
寒露也是精通刑律之人,即刻会意:“若是姜氏想告,一个奴婢盗主罪,就足够她流放三千里,活活打死了也没人管。”
清明又道:“姜烈云的身子没什么大事,他母亲养得好,折腾几次死不了。至于那几个女人,这么重剂量的迷药,能药得她们睡两天了。”
“那就好。未免夜长梦多,这就将他们挪出去。”
师兄弟闲谈了几句,清明叼着一块菊花饼,对寒露挤了挤眼睛,口齿不清道:“秋分来了,你不去见他?”
寒露斟茶的手微微一颤,漏了两滴茶水落在桌面:“他?有什么好见的。”
“不好见,不好见。”清明窃窃地笑起来,饼渣飞的到处都是,“秋分,听见了吗?寒露叫你回去呢,快,转身——”
寒露急急地踹了他一脚,转过头去,一瞬间便忍不住笑,轻声道:“秋分。”
他的神态分明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不再是人前的平和从容,多添了许多活气儿,一双猫儿似的眼睛,笑得弯成了新月。一身黑衣的武人持刀一步步走来,在他面前跪坐下去。
他眉眼俊美,眉骨上一道短疤平添了几分凶煞,高大英武,且不说他比寒露要高了近一尺,胳膊比他大腿还要粗,论起武艺,他是镇抚司中翘楚,干的是“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的行当。
像是一头嗜血的凶兽,在主人面前,顺服地伏下脊梁。
寒露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将掌心贴在他发间,轻轻地拍了两下,嗔怪道:“怎么,跟着公子这许久,还没学会怎么写我的名字?”
秋分低着头,往他手心里蹭了一蹭,啊啊地叫了两声,伸出长指,轻轻勾了下寒露的衣角。
分明是个哑巴。
“——统共就你和二公子两个人,秋分的盒子是随着大公子去的,攒盒里点心式样一模一样,哪个给了你,哪个给了二公子,又有什么干系……”
清明还没说完,就挨了寒露一个白眼,他摸了摸高挺的鼻梁,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连连:“哎,哎,嫁出去的师弟,泼出去的水……天要下雨,师兄要嫁人。”
好半晌没人理他,清明只能灰溜溜地一缩脖子,溜出了小院儿,张罗后续事宜去了,将这一方小天地,留给久别重逢的一对情人。
--------------------
寒露的cp出场
宦官配哑巴,驯养+体型差+“你是我捡回来的,你的命是我的”+一同成长+女王和他的大型犬+办公室恋情(?)
寒露的性格其实比镜郎还要更霸道,更扭曲一点,是个抖S啊
扬州线够惨了,来点甜
ps,对付姜氏一家三口的收网从重阳那章就开始了
## 八十六
镜郎目送着置放姜氏母子的马车离去,不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漫天的阴云,凄冷的秋风,湿滑的台阶,都无端可爱起来。
嗯,这样喜庆的好日子,就该穿这样喜庆的一身衣裳。
本来这事儿与他无关,只是实在对姜氏母子喜欢不起来——终究也没有害到他的头上来。但身边有这么两个一言不合就下毒杀人的疯子,如何能放心?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身一见,却是穿着僧袍的虚明大师,为着人前的礼仪,镜郎客套地先合十行礼,虚明亦是微微一笑,合十还礼,口中却道:“属下清明,见过二公子。”
镜郎微微一愣,旋即了然:“……原来如此!”又难掩好奇,悄声问,“难不成,你还真是……”
“确实有虚明和尚这么个人,只是他人在青州,不在扬州,属下不过借他身份一用。”清明轻笑道,“属下是寒露的师兄,略懂些医术,也能将这话说圆。”
镜郎哦了一声,忽而道:“姜烈云的症候,到底如何?”
“他母亲百般的看顾娇养,十分细致,其实这先天的心疾,只要妥帖小心,老实做人,不犯,也没有什么妨碍。”清明如实道来,“只是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到底从哪儿得来一身的花柳病……”
镜郎脸色一白,顿然回忆起姜烈云堪称露骨的眼神,对他百般的黏糊……若不是他一直谨慎,怕是吃了酒,就要借酒装疯,当真爬到他床上来了。
这一身的脏病,居然还敢碰他……简直恶心!
他强压下了一股直冲喉口的反胃恶心,脸上表情沉了沉,就听见清明问:“大公子令属下来问一句,二公子预备怎么发落姜氏?若是要供词,恐怕还需使一些手段刑罚……”
“不需要她招供。”镜郎平静道,“人证物证俱全,还要什么口供?再说了,咱们难不成还拿了姜氏上公堂去?先关她几天,吓唬吓唬她,把手里的毒药都挖出来,你们是不是也用得上?别白跑这一趟……”
清明颇有些赞赏之色,显然没料到这个描金堆绣的明丽少年,遇事能有这样清楚思路,毕竟他也在京城多年,哪里没听过镜郎的名声?也不多话,恭敬应了声是。
镜郎还是觉得憋屈,嘿然笑道:“这种腌臜事儿还不能闹出来,让她明正典刑,只能用私刑。嘿,天子亲妹的丈夫居然和胞姐通奸,两人合谋,要把奸生子过继公主名下,下毒十几年,无人发觉……这样香艳,又这样可笑,一旦为人所知,会传得有多难听?只怕皇室都成了笑话,舅舅的脸都要丢光了。谁关心姜家什么下场——本朝没有株连之罪,最多让她姜氏数代不能做官罢了,话又说回来,这与她家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镜郎叹了一口气,也就略过不提:“别对她太好,也不要让她寻了短见,把她和姜烈云分开关着,不要让他们见面。几个侍女那里,倒也可以试试问话。广平姨母没有发话,具体怎么做,就听新安姨母的吧:先让他们在毒虫尸体里睡个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