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厉蜷缩成一团,头枕在宁长乐的胸前,听到心脏砰砰有力的跳动声,终于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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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界山的大火烧了三天才熄灭。
在此期间,宁长乐和萧厉一直住在临近县城的医馆内。
徐恩义及其妻儿在大火中烧成一团灰烬,宁长乐雇人把他们的灰尘惨骨收敛入棺,埋在县城近郊的坟墓园内。
宁长乐意志消沉,没同萧厉再说一句话。
萧厉也没有想搭理宁长乐的意思。
他全身擦伤,右手脱臼,腹部的剑伤虽不致命,却不可避免地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
萧厉曾受过比现在更重的伤。三年前,突厥的箭差一点点刺穿他的肺部,萧厉躺了一个月,伤口发炎溃烂,高烧蒸得他险些失明。
然而,不及这次剑伤来得痛。
等到萧厉的伤好得差不多,两人各自无言,一同回了王府。
一个死气沉沉,一个伤痕累累,两人凑一对黑白无常鬼,皆没半点人样。
这可吓坏了许伯,直问到底发生什么,天底下竟然还有人能伤小王爷那么重!
萧厉含糊道:“遇上杀手,又遭遇了山火,不小心伤到的。”
宁长乐撩了撩眼皮,没有说什么,兀自回寝殿。
萧厉默不作声地回书房。
两人之间尴尬别扭的气氛明显,许伯和青牧啧啧几声,暗忖王爷王妃是不是吵架了。
王府的人只以为王妃要去杀徐恩义,王爷怕王妃出危险,一同追了过去。
唯有久安知道,少爷这次死里逃生,是萧厉救了少爷一命。她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转身出府给花姨报平安。
萧厉在书房写密信,差人去查杀手的身份来历。
这群杀手应当和他们差不多时间从京城出发,前往终界山。守门军那里定还有些蛛丝马迹可以查。
等到商量完事宜,侍从来报,花仙儿有事找萧厉。
“王爷,多谢您救长乐性命,请受奴家一拜。”
花仙儿郑重地行跪拜之礼。
萧厉赶忙把人扶起身:“救长乐是的我分内之事,当不得如此大礼。”
“我醒来后,在花仙斋发现一封长乐留下的遗书,还有一箱长乐想陪葬的物品。奴家请王爷替我交还给长乐。 ”
花仙儿拿出一封信,以及一尺见方的小木箱。
“花姨,您还是亲自还吧。我与长乐……”萧厉苦涩一笑,“他心里没有我。”
他不得不认输。在冷血无情这件事情上,宁长乐远胜于他。
花仙儿:“请王爷看看长乐写的信。他在信里把宁家的产业转给我,久安托付我来照顾,让我把他和小姐迁回宁家祖坟安葬……”
“果然没有我。”萧厉双眸晦暗,冷冷自嘲。
花仙儿:“王爷且听我慢慢说。宁老爷留给长乐四百万两银子,一百万两已用在宁家产业上,还有三百万两。
长乐让我把这三百万两务必交给王爷……我不知晓您和长乐有什么约定,但以我对长乐的了解,他对您绝不是无情的。”
萧厉心绪微动,伸手接过信和木箱。
信里正如花仙儿所说,宁长乐在交代自己的后事。打开木箱,“遗物”是一套衣服,一幅画轴,还有一张户籍凭证。
衣服是金线紫袍,用萧厉常服改制的那件。画轴,是萧厉画得宁长乐抱猫的画。户籍,就是从徐家带回来的那张宁氏户籍证明。
萧厉把户籍凭证拿出来折好,放进自己怀里。
他道:“我知晓了,我会还给他。”
花姨走后,萧厉回寝殿取回一箱东西,并遗物遗书一同拿着,进了月华殿。
久安正守在宁长乐的寝殿门口,担忧不已。
“王爷,少爷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寝殿不出来。”
“我来。”
萧厉抬起一脚,踹开寝室的门。
宁长乐吓得一哆嗦,错愕地看向萧厉。
“宁长乐,你的遗书遗物统统还给你。”
萧厉重重把东西摔在他面前,言语激烈,带着浓浓兴师问罪的意味。
“不是说骗我的吗?不是说关我屁事吗?你以为我会稀罕你三百万两银子!
你是不错的合作选择,却也不是唯一的。要银子难道不容易,我甚至可以派兵直接抢豪绅世族!你以为我为何乖乖听你的话?你以为你凭什么捅我一刀,我还要替你遮掩?”
“我心悦于你,你是知道的。”
萧厉抿了抿干裂的唇角,半蹲屈膝,让自己的眼睛与宁长乐的眼睛持平,近乎虔诚地问道:“所以,你的回答是什么?”
第32章 萧厉一声‘哥哥’,惊得……
宁长乐撇过脸, 躲避萧厉的眼神。
“抱歉。”
徐恩义死了,紧绷多年的弦断了,宁长乐甚至从未想过会有以后, 不明白自己活得还有什么意义。
对于萧厉的感情,他手足无措,没有心思回应。
萧厉眸色一暗,道:“我明白了。从此后,我对你也会死了那条心思。大家桥归桥, 路归路。”
宁长乐眼皮跳动,刻意忽视心底的不舒服感。理智地想,萧厉的做法是极正常的。若有人背叛他, 敢背后捅刀,宁长乐会让人死得很惨。
“你儿时的衣裳,娘亲从北疆托人带回来,让我交给你。我年幼时承过的情, 现在还你。”
衣服是宁长乐离开王府的当天收到的,萧厉这才有机会物归原主。
宁长乐愣了愣,打开木箱, 满满当当的一整箱。衣物的面料都是极好的, 柔软亲肤, 样式可爱,保存得很小心, 还同新的一样。
他拿起一件虎头袄,细细抚摸,在衣角内侧发现歪歪扭扭、针脚粗糙的绣字—“长乐宝宝”。
是娘亲绣的!
心脏被狠狠击中,宁长乐急切地翻找。
每一件、每一件衣物的内角都有歪歪扭扭的绣字。
宁长乐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一遍遍抚摸着绣字。
萧厉第一次见宁长乐这般哭。
宁长乐总是倔强得像顽石,冷硬又强悍。
可现在却如同盈满水的透明琉璃,轻轻一碰,就能破碎。
萧厉心疼得一抽一抽,想把人抱入怀里,如珍宝般呵护。
伸出的手指未触到宁长乐,又默默收回来。
宁长乐哭了好一会,缓缓说道:“我一直对娘亲怀有怨恨,恨她当年狠心丢下我一人。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与其说恨娘亲,不如说恨的是自己,恨自己当年没能救她。”
这么多年深藏于心底的煎熬痛楚随着眼泪倾泻,有了发泄的出口。
“萧厉,我想扶柩回乡。”宁长乐道。
萧厉张了张嘴,哑声道:“好。”
宁长乐的心结被打开,他的心自由了,只是他的心里没有我而已。萧厉满腹苦涩地想。
三日后,一切整理妥当。萧厉送宁长乐一行人离开王府。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宁长乐:“和离书。”
和离书?
宁长乐猛然愣住,不知为何,内心深处竟有一丝不愿接受。
宁长乐低头遮掩情绪,握住信封一头:“谢谢。我不会忘记我们的盟约。”
萧厉的手紧紧握住信封的另一头,不愿松开,指尖在上面掐出细细的指痕。
“哥哥。”
萧厉一声‘哥哥’,惊得宁长乐猛然抬头看他。
萧厉严肃正色地说道:“娘亲三令五申让我好好照顾你。如今,你我既无夫妻之名,又无夫妻之情,那便如你所愿,结为义兄义弟。我叫你一声‘长乐哥哥’,总不过分吧。”
“不……不过分。”
宁长乐抿抿唇,唤了一声:“连山弟弟。”
心中却丝毫没有当初想占便宜的喜悦,甚至无端升起几分恼意。
宁长乐用力地抽回和离书。
他打开信封,想看看萧厉如何写的,有没有签字和印章。
一枚银戒从信封里掉出,落在宁长乐手里。银戒造型简单古朴,戒托上镶嵌着一颗圆形绿琉璃。
萧厉道:“你送我的那一对玉戒改起来实在麻烦,我擅自做主给卖了,重新打造了这个,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给你。
你不用多想,我不是对你余情未了。这枚银戒其实是暗器,用力拉动琉璃珠,会喷射出毒药,可以用来自保,就当是弟弟送的临别礼物。”
宁长乐试着戴在无名指上,刚好合适。
他想起萧厉送他的凌云剑,他用来捅完萧厉后,遗落在山林,被大火烧成废铁。
萧厉没有怨他,反而又送他一件护身银戒。
宁长乐摩挲着戒指,轻声道:“谢谢。”
萧厉压下眼底的不舍,面容冷酷:“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一路保重。”
青牧眼睁睁看着久安跟宁长乐上了马车,只觉得心里也空了大半。他舍不得王妃,更舍不得那个木头丫鬟。
“王爷!您到底如何想的?王妃若是一去不回,看您怎么办!和离书能随随便便给吗?要不我们现在就把王妃他们追回来吧!”青牧急得跺脚,王爷此招也太冒险了。
“闭嘴!”
萧厉面色铁青,眼神追随远去的马车,直到它消失不见。
他摸了摸怀里宁长乐的户籍凭证,大步流星地朝宗人府走去。
宁长乐捅自己一剑,他岂能善罢甘休,定要宁长乐把自己赔给他。
马车内,宁长乐展开和离书,上面有萧厉龙飞凤舞的签字和落款印章。
宁长乐倏然变了脸色,手捂住胸口,心疼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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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二月,天气渐暖。
这几个月内发生不少事:太子萧显因举止不端被废太子之位,贬为庶民;皇上最疼爱的小皇子一夜暴毙;后宫中几位妃嫔悄然病逝。
在宫内消息灵通的大臣大都知晓内幕。这一切变故的真实原因是太子惑乱后宫,小皇子其实是萧显所生。
萧厉手指轻轻敲击着密信,信中说是二皇子设计皇上发现太子与嫔妃偷情。
如此隐秘的事,二皇子如何得知?
萧厉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前段时间,萧厉已经查出想把徐恩义置之死地的杀手受命于荣国公府。二皇子这几个月与荣国公来往频繁,最终幕后主使应就是二皇子。
徐恩义想以太子祸乱后宫的消息,求得二皇子庇护,二皇子得到消息,却想着斩草除根。
二皇子做事向来心狠手辣,十分诡谲。
萧厉在国子监屡屡被萧显欺辱挑衅,其实背后有二皇子在推波助澜。然后二皇子再假装和事佬,趁机拉拢他。
萧厉十八岁大败突厥回朝,宴会之上被下毒,其实他提前探知道了。
只是他初回京城,没有根基,所以故意把毒药剂量换小,喝下毒药后借养病为由,避开朝堂争斗,暗中发展部署。
一直与二皇子保持良好关系,与萧显则处处不对付,为的就是让二皇子觉得自己可以为他所用,萧厉不想与二皇子过早的正面交锋。
如今萧显倒台,萧厉隐约觉得二皇子会针对自己。
二皇子可不是萧显,不好对付啊。
萧厉正思忖着接下来该借谁的势,如何搞死二皇子时,青牧急匆匆地进来。
“王爷!临安的密信到了。”
萧厉猛地站起来:“快拿过来。”
宁长乐一走四个月,连封信都不写。
他不写,萧厉心里憋气,自然也不会写。
得知宁长乐的消息,就只能靠王府派出去的密探回信。
萧厉一目十行地扫过,心越看越沉。
宁长乐在临安又开了五家米粮行,一跃成为临安府最大的米粮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俨然成为临安商界新贵,甚至有人上门说亲!
“王爷,您看看您,非要搞什么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这哪是欲擒故纵,简直是放虎归山!四个月了,王妃丁点没有想回京的苗头。”青牧絮絮叨叨地埋怨。
大手一拍桌子,萧厉打断青牧的絮叨。
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前几日江浙呈报水匪猖狂。本王身为镇国大将军,岂能姑息!本王这就去奏请皇上南下剿匪。”
青牧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王爷,您能不能直接去接王妃?非要搞什么由头。”
“谁去接他了?本王为的是江山社稷。”萧厉哼一声,死不承认。
青牧长叹一口气,灵魂质问:“可王爷您是个旱鸭子啊,您剿什么水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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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厉自动请缨,前去江浙剿匪。皇上求之不得,江浙水匪猖狂多年,临安水军将领换了三任,都没解决问题。烫手的山芋,萧厉想接,没有不给的道理。
他与青牧轻便行囊,直奔临安。两人行至余杭官道,停在茶驿歇脚。
萧厉喝茶,舔舔嘴角的水泡。什么“我不会忘记我们的盟约”,结果迟迟不归,宁长乐这个骗子。
在心里把宁长乐骂了八百多遍,萧厉一抬眼,正瞧见一辆马车徐徐驶来。
春风摇动,纱帘被掀开一角,车中之人容貌绝色姝艳,那眉那眼,正是萧厉日日夜夜在心中描绘之人。
“宁长乐——”萧厉喊出声,尾音高扬,带着缱绻的爱恋。
两人隔着半边纱帘对望,似有千万言语。
宁长乐和久安下了马车,四人围坐在小小茶桌。
萧厉抿茶不说话,时不时偷瞄一眼。越看越生气,宁长乐面色白里透红,甚至还圆润了些,气色好得不能再好,一看就知道小日子过得极为舒心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