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迟栖毫不避讳地牵着人的手,冲二人介绍道:“这是西街胭脂铺的江掌柜,江棠。”
傅思,薄恩,江棠。
铭风向来懒得计较这些弯弯绕绕,最先放松下来,抱拳配合少庄主喊了声:“原来是小江掌柜,幸会幸会!”
落落大方,倒把江棠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也说了声“幸会”。想着:铭风还是没变,不管怎么称呼他,总爱加上个“小”字。
卫茵茵原本还怀疑这天下是否真有形容一模一样的人,目光一落,就又看见对方腰间系的一个灰扑扑的荷包。上头有她亲手绣的鲤鱼,还是那年他们一行去后山捞鱼来的灵感……
顿时更确定了身份。
半喜半忧地喊了声:“小先生……”
语气颇有些惆怅,大哥高兴了,她也高兴,可是她怕阿娘气得晕过去,阿爹也会打断大哥的腿。
毕竟这些年里,家里无人再提一字,关于这个当年来避难,后来给卫家带来大祸的小公子。
而江棠如今的忧虑,也和她一样。
卫茵茵总算见到了真佛,知道他哥哥要和小先生培养感情,倒不缠着了。小丫头心思单纯,没那么多前因后果地追问。她只知道大哥喜欢他,非他不可的喜欢。从京城回来以后,大哥说是安静成熟了,可再也没真正高兴过。
操着一副忧国忧民的心肠,大小姐拖着铭风走了,要和他商议商议成全这门亲的好法子。
江棠没料到和卫茵茵他们的重逢就这样简单,既无质疑,也无追问,更无责备。仿佛他就出了趟远门,回来了,大家还是好好待着他。
卫茵茵甚至还记得,自己是她的小先生。
心中一暖,说不出的百味陈杂。
卫迟栖看他瞧着卫茵茵走的方向怔怔地出神,就捏捏他的手心,道:“想到什么这样出神?”
“我想……日后怎么见卫庄主和夫人?”江棠道,手被卫迟栖牵着,忍不住握得更紧。
卫迟栖带着他慢慢往回走,哄着人吃了不少东西。快回到胭脂铺的时候,才告诉他:“有我在呢,千难万险,哥哥也要把你带回家。”
江棠深知卫迟栖的心意,越听他这样说,心头的不忍和不舍就愈重。悄悄问卫迟栖:“若是卫夫人不同意……”
“那咱们就私奔。”卫迟栖半开玩笑地逗他。
江棠赶紧捂住他的嘴,想着这人真能做得出来。摇摇头不许他胡说,又道:“卫夫人不许我们在一起,我还把你拐走了,她该恨我了……”
卫迟栖笑着圈上腕子,把他的手拉开,看着面前蹙着眉着急又认真地好看小公子,鹿似的一双眼睛圆瞪瞪亮莹莹的,满眼都是为自己忧虑。心里痒痒的,就想把人按怀里结结实实地亲一顿。
“那就不走,长长远远地在云州住着。”卫迟栖压下心思浮动,怜惜地安慰着这个总是万事忧心的小公子。
于是不久之后,中秋家宴,飞涯山庄来了位新客却是故人,被卫迟栖亲自领进门。
众人都是一愣,铭云面色一沉,是明显忌惮的神色。上前一步,挡在门口。卫夫人神色更不好,险些歪洒了那盏桂花酿,被卫茵茵接过,轻轻唤了声“阿娘”,才回过神来。
卫迟栖介绍,说这是西街新开胭脂铺的江掌柜,卫夫人却死死记得,这是在天牢里见到的尊贵王爷,隐瞒身份藏在他们山庄,带累他们一家蒙冤入狱,更害得自己的儿子受尽刑罚,武功尽失……
不是说死了么?好容易断了栖儿的念想,如今又回来做什么!
卫夫人平时温和,骨子里却是江湖人的刚烈,一拧眉,当即推椅离案地起身。却在开口赶人前,被老庄主安抚住。
“来者是客,江掌柜,请坐吧。”卫老庄主言谈大度,不见亲热也不见怠慢,全然是待一个外来客的态度。
一家人重新落座同席,铭云紧绷的神情就松下来过,直到江棠入席,再忍不得。干脆向卫庄主请辞,离开了正厅,一身怒气地匆匆出去了。铭风则在无人处冲小公子比了个笑,也追了出去。
江棠自认识铭云以来,只见他凡事波澜不惊,无甚情绪。这般怒火厌憎,除了两年前在刑部大牢,就是今日再见。
那不安愧疚又重了几分,卫夫人更是再没给过他一眼,全当席上没这个人。尽管如此,一场原本热闹团圆的家宴,因着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变得尴尬又沉默。
可再尴尬,也总要见上一面的。
卫迟栖照顾着江棠,看他谨慎小心,察言观色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王府小心翼翼做小伏低讨好自己的卑微模样。心中不忍,又看母亲板着一张脸,被茵茵几次撒娇才勉强牵动嘴角笑笑。父亲则神色自若,饮酒夹菜。
后边卫夫人亲自分了月饼。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分月饼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分了一个,各自一小块。江棠这位客人,则是单独完整的一个。
看似尊重客气。
却摆明了在说,谁是一家人,谁又是插不进来的外人。亦或是要划清界限,表示各自分明,互不沾染。
桂花豆沙馅的甜香飘在席上,却食不甘味。
第十九章 无悔
席上无话,江棠意外间却被卫老庄主敬酒,受宠若惊,站起身来,举杯就饮。可这一杯完了,又是一杯,杯杯斟得八分满,酒醇香冽,直饮得人面酣耳热。
卫迟栖看出端倪,起身要挡酒,手还未伸出来,就被父亲一个眼神打回了座位。更何况,倔强的小公子,也不要他帮。端端正正地接过父亲的一杯又一杯。
卫迟栖都顾不上数,屡屡心疼又只能无奈缩手,他最知道这人的酒量。从前在王府,不过喝了那么点,就路都走不稳,直直从桥上栽下去。这酒又是父亲珍藏烈酒,连他都是浅尝辄止 ,今日节下高兴,才开了一坛。如今已经去了一壶了,江棠哪受的住这个?
果然看他呛得面红耳赤,掩着袖背过去咳了几声,又忍了下来。父亲还没打算放过他,提壶续满,江棠接了,尽力舒展难受的神情,笑得大方,接过便满杯饮下。
卫迟栖坐立不安,焦心着低声喊了“父亲”。连原本一直冷淡着的卫夫人都看不下去,私底下扯了扯他的袖子,让他别在这上头欺负晚辈,不想见请出去也罢了。
“真把人喝倒了,还得照顾……”卫夫人不赞许的小声道,看着江棠那摇摇欲坠的单薄身量,神情却执拗,逞着强要陪卫庄主喝到底,究竟还是不忍的。
过往种种,他非罪魁,可迟栖的那一身武功……两年过去了,到底意难平。
她从前想,人没了……也好,没了就能不再沾惹了。可没料到,自己的这个儿子,虽不再提,可心底藏的,除了那个人,谁也放不下了。一年这样,两年也这样,守着一处空院,等着一处花开。
如今心底的那个人骤然归来,他眼底的神采都是活泛的,是久违的,发自真心的欢喜。
没等卫夫人再多想,人已经如他所料地,彻底醉倒了。倒在卫迟栖怀里,该说,这小子是一直伸着手随时等着接。
就看儿子稳稳将人抱起,辞了众人,就要带人去了后院。没等她喊,已经有人替她发话了。
“安置好了,到我房里来。”一家之主道,眼中清明,不见醉态。
卫迟栖低头看着怀里醉得人事不省的江棠,轻叹一气,回了声“好”。
卫迟栖抱着江棠,原本想回自己房里,出了正厅,想起江棠和他说过怀念在山庄里住过的那个小院,热热闹闹,有家的感觉,像个归属。便转脚,把人带往那里。
这里原本是飞涯山庄的一处客居,用以款留来访外客。被江棠住下后,就再没住过别人。这两年也未疏于打扫,干净整洁依旧,布置陈设如昨。
卫迟栖轻手轻脚把人放到榻上,脱去鞋袜外袍,再掩上被。小公子醉过了头,由着卫迟栖摆弄。只是酒力发起来不免难受,朦胧迷糊间被喂下了涩涩的醒酒汤,从嗓子眼到胃里都烧得厉害。
恍惚间还以为又回到了王府生病的那次,也是喝醉了,寒冬腊月从冰湖里被捞起来,高烧不退。就有人这样搂着他,哄着他喝药,温柔地给他掖好被角。
他知道那是卫迟栖,之前舍不得他走,仗着自己当时可怜些,意识不清又理所当然地将人霸占住。如今人真的不走了,他却委屈得心酸,他们分分合合,经历了如此多不易才能再度走到一起。就算接下来还有难熬处,有卫迟栖在,他就不怕……
卫迟栖则搂着他,醒酒汤喂了两口下去,怀里的小公子就拧着眉睁开水朦朦的一对眼看着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卫迟栖便把碗搁到一边,说不喝就不喝,待会要点热水来给擦擦,疏散疏散。
谁知对方却抬起一只手轻轻合在他脸上,口齿不清地安慰道:“别怕,别怕……”
卫迟栖心口一热,覆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面上,低低地回应他:“嗯,我不怕。”
江棠强撑眼皮环顾了一圈,所在是他最熟悉的小院,卫迟栖在他身边,自然而然地安下心来,沉沉眠去。
卫迟栖将人安置好,轻轻拨开攥在自己袖上的另一只手。江棠的指尖忽动,瘦得骨节分明的五指虚合了几下,往手心里拢,仿佛还想抓紧些什么。卫迟栖又怜又爱,低头吻在他唇角,还有未散的酒香。
来见父亲,自然还有母亲在旁。
卫家夫妇各坐上座左右,看着先请安,再站定的儿子。两年过去,气度沉稳,人也安定了。同样,话也少了许多,除了陪他小妹,更是少有笑意。
成熟稳重是真的,寥落孤寂也写在了面上。直到最近,整个人骤然焕彩,仿佛一夜回到了多年前少年意气的时候,眼底的生机明媚,彻底地活了过来。
卫夫人心里是甚为不悦又极无可奈何的,儿子死过一遍是为那个人,活泛过来要是为那个人,来来回回,兜兜转转,就是放不下。
且看他今日的做派,也不打算放下的。
卫迟栖则静静站着,与父亲母亲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端端正正,老老实实,瞧着是来听吩咐的,实则早揣了决定来。
父母敢问,他就敢说。
卫老庄主纵横江湖多年,又是一庄之主,怎么不知道卫迟栖那点儿弯弯绕。这个儿子之所以敢来,还不是仗着他母亲自那事后再舍不得责他,自己也不会对他这个已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动手。
所以厚着脸皮,挺着脊梁骨来了,站得笔直,还不卑不亢。
卫夫人还真想骂儿子两句,骂他不争气,怎么就栽到这么个人手上?还要骂他没出息,同一个人,竟然栽了两回!
这像话吗?
可一看卫迟栖老实缄默的样子,任打任骂不吭声。就忍不住想起他身上磋磨了心性的遭遇,想骂两句,倒张不开口了。能骂能训的那个,又被丈夫灌得半死不活,现还躺在自家院里。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冤孽!”卫夫人忍了一长串气,恨恨出口这两字,干脆一块骂了。
话骂出口,也是态度。气归气,自己不满意,架不住儿子不要命的喜欢,儿大不由娘,横竖管不着了。
卫老庄主则捋着胡须,打量了一眼嘴角就快藏不住笑的儿子,暗笑: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
遂以一个父亲的口吻道:“你自己做的决定,日后须得一力承担,你可有这样的觉悟?”
卫迟栖则早做好了准备,掷地有声地回答道:“孩儿认定一人,就生生世世都是他,荣辱生死,不悔不改。”
卫夫人倒吸一气,显然被激得够呛,捂着心口看了这冤家一眼。为娘的又爱又恨,这誓言颇有当初卫老庄主求娶她时的风范,认一人,定一生。
纵然千百个不愿意,也没法子了。这儿子就跟他老子一样,一倔一辈子。
不看了,不看了,再看一眼,怕就被气晕过去了。
第二十章 夜桂
江棠在头昏脑胀中醒来,头沉得几乎抬不起来,动了动手,发现自己被人搂在怀里,耳边的呼吸绵长。
睁开眼,是卫迟栖。
真好……
他在头疼中想着,紧挨着卫迟栖将两人的距离又贴近了几分。卫迟栖被他一蹭就醒了,还没醒透,半梦半醒间先把怀里的人捞上来亲一口。一口胡乱亲在鼻尖,江棠红了脸,倒把头疼忘了,小声喊了句“迟栖哥”。
卫迟栖彻底睁眼,伸手抚了抚小公子的脸,温温柔柔地问他要不要再睡会儿。江棠摇摇头,卫迟栖醒了,他也不想睡了。
一起床,气色就不好,昨夜醉酒的疲态明晃晃挂在脸上。本来就瘦得巴掌大的面上一片蜡黄,眼下两抹黛青,小小的一个呵欠一打,立刻有止不住的泪花涌上眼眶。
看着更可怜了。
卫迟栖叹气,摸出梳子来,给穿戴整齐的小公子梳发。软软的青丝搭在指尖,又随着桃木梳被一齿一齿分开,他心里想着是绿豆百合汤好?还是肉桂干姜饮好?一个太凉,一个又太燥……
正琢磨着,已经有人端了东西进来。
两个丫头,一个送来解酒饮,一个送来粥点。送来了东西,也谨记着夫人教的,不许多言,放下摆好就立刻走了。
卫迟栖看了那碗醒酒饮,葛根芩连汤。
嗯,不苦不辣,性温平。
倒不明白那两个丫头跑什么,都是母亲院子里的,难道他还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