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棠一坐回位上,就有个沉沉的大脑袋挨了过来。枕在他肩上嘀咕,说他也冷得受不了。
伸出手来,单纯的小公子当了真,认认真真地给他捂上了。握到嘴边呵了口暖气,温温柔柔地问他还冷不冷,要不要坐得离炭盆近些。
眼观全程的明白人铭风,已经挪到了卫迟栖踢不着的地方。说少庄主当然冷,不止手冷心也冷,还又冷又酸。
“捂手可不够,不如往火盆里坐坐,一烫就好了!”铭风一笑,把炭盆往那两人处推了推,手脚极快地兜起那些晾好的板栗,闪身便溜了个没影儿。
卫迟栖头一回觉着,自己这个少庄主做得甚没威严,铭风这个死小子从来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倒把家里那个翻天闹地的姑奶奶捧得跟个祖宗似的,有求必应,说一不二。
出去的时候,卫茵茵正骑着自己的小白驹从山下跑马回来。因听见小先生来和他们家一块过腊八节,兴冲冲地就策马回庄了。
铭风就看她一身大红的骑装,青丝高束,黑靴扎裤。手里握着马鞭,护腕上银光闪闪,在风雪中英姿飒爽,又俏丽又精神。
铭风自认是个俗人,比不出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只满心觉着:好看得不得了。
“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卫茵茵在马上道,也不要人扶,踩着蹬直接跳下来。
铭风就替她牵马,拿过马鞭又将个布袋塞到卫茵茵怀里。卫茵茵捧在手里,还热乎乎的,尚未打开,小丫头就冲他挑了挑眉目,眼光灵动道:“我猜着了,必然是烤栗子!”
“这还用猜呢?”铭风笑道:“满庄子里,除了咱们大小姐,谁还爱吃这些炭里煨的玩意儿。”
什么芋头红薯,栗子榛子,都喜欢往炭里埋。卫迟栖嫌弃一股子炭烧气,卫夫人嫌她弄得脏手黑嘴的不干净。
“就吃!”卫茵茵撅了撅嘴,哼了一声。她想要的,谁要拦不着。
又问起自己上月在武器铺订的,那一套十六柄的精钢小飞刀好了没有。
铭风劝她姑娘家别总琢磨这些刀啊剑啊,杀气太重不合适。其实主要怕卫茵茵年轻气盛,仗着点功夫又有众人护持,日后也闹着要去闯荡江湖。
就跟当年他哥一样,所以卫老庄主才让他和铭云两个跟了卫迟栖。
卫茵茵倒还没想过这层,只是听说武器铺里新来的师父,造飞刀飞针这类小巧武器一流,所以就想要上一套。
如今着急要,也不是给自己用的,而是听说小先生铺子里的那个赫家弟弟要来飞涯山庄拜师了。那从此她可不再是最小的师妹了,怎么着也算个师姐吧!既然做了人家的师姐,自然是要送个入门礼的。
所以才催起她那套小飞刀来。
铭风听了,这才略略放心。说道:“就连新来的碧眼小子都有礼,我伺候了大小姐这些年,鞍前马后,怎么不见我半毫的礼呢?”
卫茵茵一听这个,扫了一眼对方空荡荡的腰间,反问道:”那我送你这么多荷包,你怎么不戴?”
铭风也想戴,可实在戴不出门啊……
就这一样,他就最佩服多年如一日的小江公子,多丑多怪都始终佩着。最近看着仿佛针脚都散了,瞧着甚是可怜……
铭风不说话,卫茵茵就知道了,叉着腰气势汹汹道:“那你把鞋脱了,我看看我做的鞋垫在不在里头!”
天地良心,一长一短还尺码不合,怎么垫!
小姑奶奶的针线活全凭心意,说是给纳鞋垫,却从来不问尺码,过薄过厚,一双垫子两个模样都是常事。
讨礼无果,到了地方,大小姐就赶他去把马拴回蓬里了。
卫迟栖给铭云招徒弟,事先是和父亲商议过的。卫老庄主没什么话说,只交待了不可教他卫家剑法,其余的,铭云稳重,自有分寸。
而铭云这边,是带着徒弟去找住处。
师父个高腿长,走起路来步步生风。大步不停地走在最前头,后头的徒弟绷着一张小脸,攥紧了拳头奋力追赶。师父不回头也不怕丢,跟不上就是没出息,他从来看不上没用的人。徒弟不吭声也不掉链,追着追着小跑起来,誓不让这人小看自己。
这样一对师徒,不知日后如何了。
第二十四章 师父
过了腊八,按云州习俗,陆续就开始预备过年了。卫迟栖就更有了由头往城里跑,买这个捎那个,总是置了年货,马上还要圈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公子。
江棠倒不畏风雪,奈何卫迟栖上心。说什么好容易养回了点肉,一伤寒了可怎么好?卫迟栖心里始终惦记着那年他在王府的那场高热,当时内损外侵两下夹攻,实在病得怕人。
江棠常来,卫迟栖常去,或留或住。卫老庄主自中秋那夜点过儿子后,不再置喙。卫夫人还是那样,少见江棠。有什么就差人送了来,或是给儿子的东西默不作声地备个双份。江棠深知为人父母的心意,卫夫人能这般待他,他已很是感激了。
今日来,主要是想来见见赫安。
这个外邦孩子,自从送到飞涯山庄,拜了师父。就成日家被铭云带着训,别说回城看他,自己来了轻易还见不着。江棠又惦记他,听卫迟栖说了一切都好,还是想有机会亲自看看。
今日来了,卫迟栖就让铭云带着小徒弟从演练场回来。
“瘦了些,也高了。”江棠拉着赫安左看右看,话里有喜有忧,颇有些慈爱长辈之感。
平时里硬得跟九寒冬里的冻石头似的人,任由江棠拉着手,又乖又老实。问什么答什么,及到江棠发现了他手背的擦伤,又将袖口往上一捋,还有些紫红的印记,仿佛是跌伤的。
江棠一愣,还想翻看其他伤处,赫安已经按住他的手,用不甚流利的中原话告诉他:“不疼,攀山,山不高。”
怎么这个训法……
小江公子心疼了。
赫安又轻轻认真地说了声:“不疼。”
身为师父的铭云脸上没什么神情,抱臂作上观,徒弟也仿佛不是他的。
卫迟栖赶在自家小公子心疼到要把人揉怀里之前,一手把人捞回来,一手把赫安赶到他师父那儿去。
赫安被那挥手一赶,退得有些趔趄,铭云想起这小子的腿还没好,便伸手扶了一把。赫安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对眼珠碧莹莹的仿佛绿玺,也不说谢,顺势站定。
铭云也不稀罕他谢。
只是想起这个少庄主指来的徒弟,根骨还行,就是嘴巴严实到仿佛被缝死了一般。凡有训练,做不到的也非要做到,挣扎硬抗到极限,差点小命都丢了。
身上这些伤就是上回跟着师弟们围山特训时留的,那时自己让他先跟着熟悉熟悉罢了,谁知这小子玩了命似地照着一模一式地学。又无轻功傍身,跃山壑时摔了个鼻青脸肿,还是自己捞上来的。摔下去的时候,被寸长的尖木刺进了小腿,还没好全呢。
抗回来的一路,愣是一声没吭。回山庄上药的时候,看神情这十岁的娃娃忍得牙都要咬碎了,满脸冷汗。
铭云边上药边问他:“为何不呼救?”
当时铭云领队跑在最前头,赫安是落在最末的。要不是后边有人发现,那顽强随了一路的那个小尾巴不见了,估计已经被雪埋在沟底了。不是冻死,就是废了那条腿。
赫安却不先答他,而是露出了极为难得的其他神情,半惑半疑,定定望着这个所谓师父。
他说:“我没想,靠人救。”
或者说,从来没有,所以从不指望。
铭云点头,觉得有这样觉悟也不差。毕竟日后若遇绝境,指望惯了别人的人,往往最先死在刀口。
但眼下,这个徒弟还没有自救的本事。所以缠好纱布后和他道:“旁人不可,师父可。”
这是铭云,第一回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此前,赫安一直当他是领那个少庄主的命,公事公办罢了。毕竟他们,实在不像师徒,铭云对他,和对那些山庄里的弟子,没什么区别。
尽管铭云承认了,可赫安,还是不爱喊他“师父”。
江棠也知道,练武学艺哪有不吃苦的。可还是止不住心疼,又和声细语地叮嘱起些不要逞强,循序渐进一类的话来。
卫迟栖倒没想到,自家的小公子也能有这么多话说。平日里对着自己,都没这么热忱。
便插话进来道:“我们从前习武,受得伤比这小鬼只多不少,这算什么……”
很有些不屑的意思,又打量了瘦条条的赫安一阵,说笨鸟先飞,天资不足自然要吃更多的苦。全然忘了,当初是谁主动把人诓上山庄的。
心中也纳罕:看来将人扔给铭云还真是个不错的决定,至少跟着吃了这些日子的苦头,那动不动就拔刀拼命的暴脾气改了。大概是知道白拼没本事的命,不如来日有本事了再一雪前耻。
赫安其实站了好一会儿,腿伤就有些受不住了,还是绷紧了小脸一言不发。铭云站着,他就跟着站着。他本来就肤色甚白,此时面色不好,一时倒也瞧不出来。
江棠正数着自己带上来的那几个大包袱。尽管知道飞涯山庄里头什么都不缺,也必然不会短了个孩子的照顾。还是捎了许多过冬的衣帽鞋袜,零嘴玩意儿之类的东西。又说下回还要带点金创药来。
小公子只想着能有个人多多关照他,一如当初他流落在外,有人关护,总不会过得那样苦。且赫安也真是个很好的孩子……
方才牵他手的时候,他一开始还躲。最后被自己捂上后,就低头凑过来小声解释了,是自己的手冰。江棠便笑了,更给他捂暖了。孩子的目光便软软的,悄悄往他面前挪了几步,又靠得近了些。
外头有人来说,飞涯山庄订的几样兵器送到了。铭云便说自己去看看,又带着赫安走了。
铭云在前,赫安照旧在后边快步跟着。
小腿伤处疼得厉害,在穿廊的凛凛冬风中感知更甚。赫安停下缓了缓,弯腰扶着腿,忍下疼,舒了口气。再抬头,就差点撞上了一个背影。
铭云停在面前,屈膝半跪,背对着好逞强的小徒弟,说了句:“上来。”
话音清晰地落入耳内,不是商量的口吻,也不会哄人,而是如他一贯作风一般简断利落。
“不用。”拒绝的话本能出口,比思索犹疑更快。
铭云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赫安也盯着他,还是那样苍白瘦削的面容,碧胜翡翠的眼瞳。
眨眼功夫,上下陡转。
徒弟说:“放我,下来。”
师父云:“不。”
新到的兵器里头,就有卫茵茵心心念念的那套九把精钢小飞刀。听铭风说到了,就赶紧拖着他一起去看。
正说着要铭风去把赫安小师弟找来,看他喜不喜欢,就远远瞧见铭云哥朝他们这边过来。肩上还抗了个人,仿佛抗了个麻袋似的,却丝毫不影响步调稳健。
原以为他们下了廊要过来,正好打招呼。没想到铭云扛着人方向一转,似乎是要回住处的路径。
卫茵茵张望了一阵,看那身影转廊而没,推了推身边的铭风奇道:“他们什么时候感情就好起来了?”
铭风笑了笑,手里正给卫茵茵打着把大油伞。看小丫头方才探头探脑地,将伞往那边倾了倾,絮絮的雪,飘飘洒洒,落在他们身外。
“师徒之间嘛,总是感情好的。”铭风笑道。
第二十五章 连理
日子就这么往前过着,有人开始是跌跌撞撞后头依旧磕磕绊绊,有人上天见怜好容易从拳打脚踢熬到打情骂俏,还有人自打重逢后,就好得蜜里调油,雷打不开,恨不能时时刻刻须臾不离。
温柔的小公子更温柔,体贴的少庄主也只有更体贴。偶尔的小性儿,也只为招心软的小公子更疼他。
都说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而佳期,正是眼前的朝朝暮暮。
转眼又是几轮春秋,飞涯山庄张灯结彩,明红满庄,大红的洒金喜字贴上了山庄里各处的门面窗格。礼乐欢快,人声鼎沸,一众弟子也跟着忙得不可开交。
飞涯山庄要办喜事了,大喜。
卫夫人早些年还指望这第一轮喜事,是自己儿子娶个门当户对的少夫人回来。却不想摘了这头喜的,是铭风。
铭风无父无母,早将飞涯山庄当作家一般。卫老庄主和卫夫人又待他们亲厚,不说别的,但卫迟栖有的,也必然不会少了他和铭云那份。
说是少庄主亲卫,其实更是自小同吃同住一齐长大的兄弟。只是好兄弟,却在他成亲大喜这天,没给个好脸。
铭云不必说,天塌下来眉头都不会皱一皱。更别说他娶个新娘子了,怕是未来的大侄子是从他自己肚子里蹦出来,才能撼动这八风不动的铭云少侠。
还有少庄主,白瞎了一张俊脸,打扮得衣冠楚楚,顶着的神情却又酸又嫌,仿佛自己欠了他万八千两白银,这会儿不是来贺喜,是来登门讨债的。
唯独小江公子,打心眼里高兴,被少庄主寸步不离地护着牵着,瞧着里里外外的宾客藏不住艳羡。大方的小公子,礼也送得十分厚重,看得铭风都不敢掂了。
“我们该到后边去了。”卫迟栖低头,在礼乐声中凑近和江棠道。
小公子点点头,笑得满脸喜气,鹿似的一双眼睛里汪着澄亮的欢喜。今日也应景穿了身红色衣裳,模样比几年前在船上套着卫迟栖赭袍他点点头,袖下是两人交叠相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