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云的目光,习惯性地追随着他那个小徒弟。才发现快十八的赫安在一直在脱离他的保护范围,挥着弯刀一副不顾生死的模样,不断地拼杀,向在重重保护中伺机后退的博尔顿逼近。
他毕生的仇恨与血泪,都在那里。
铭云掉马在砍杀中去追,他着急起来,出手更求一击毙命,一路杀得太狠,不少部落军都不约而同地绕开他跑。
可惜最后擒住博尔顿的不是赫安,而是率领另一支队潜伏预断对方后路的扎格。
大将军的儿子,箭无虚发,再次把博尔顿逼下了马。射中博尔顿的那张弓,是从前神箭大将军的爱弓。
血雨腥风中,草原染透胭脂色,长风过草扑面是腥咸,口里苦涩,眼中酸胀。兵戈卸甲,多年夙愿,经年噩梦,刻骨之恨,一朝起,终于后一朝平。
新王未立前,地位最尊崇的塔珠祭祀,主张将博尔顿押进深牢,等待众人的审判和天神的惩罚。
赫安无暇去管新王谁属,到他这里,许多孽还没真正了。他还没从厮杀中缓过神来,身上的肮脏鲜血未干,胸腔中鼓动的汹涌杀意未平,就被人拥簇进了重建后比过往更辉煌瑰丽的皇宫,坐上了过去父王的位置。
俯看那些在祭祀领导下跪拜的臣民,他有些恍惚茫然,仿佛众人呼喊的是从前父王的名字,那个真正伟大的爱民如子的王。母后会站在父王身边,带着年幼的他和更年幼弟弟妹妹,接受子民的欢呼与朝拜。
可他们,都不在了。
他在这个世上,终究再没有家人了。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急切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最终什么也没见到。
在大殿之外,长廊之上,有个人疲惫极地倒地休息,怀中抱剑,手边是一张血淋淋的狼皮,唯有几处和能分辨出原来大概是雪白毛色。那人身上藏蓝的袍被染就成乌沉沉的紫,肩上三道利爪挠出来的抓痕,深可见骨。
赫安最后还是见到了他师父,就在巫医帐里,也差点,就成了最后一面。
这个敢生杀了草原狼王的中原人,也差点就死在了狼王的险些穿心的钢爪之下。
而是否真能活下来,还未可知。
赫安在师父的帐里守到了日落,安静地替他擦净脸上身上的血迹。入夜时分,带上那张血迹干涸后腥臭难闻又肮脏不堪的狼皮,去了地牢。
他以新王的身份调走了所有守卫,将狼王的皮毛,扔到了那人面前。
戴着沉重枷锁的博尔顿,被迫以一个仰望的姿势望着面前的少年。在看到死去的狼王后,眼神有一瞬的震动。可面上的神情,很快由之前的震惊愤怒,变为了深深的鄙夷和不屑。
这样倨傲的目光,赫安儿时常常见到。因为他的母亲是中原人,博尔顿看不起混淆草原部落高贵血统的兄长,更看不上混杂血脉的赫安。
他从骨子里就是高傲的,兄弟之中,他分明最出色,可该属于他的位置,却给了凡事不如他还娶了一个中原女人的兄长!
他怎能不恨?
赫安?新王?呵,一个混杂血脉生出来的贱种,最后果然也和他父亲一样,靠上了一个中原人,才有本事和自己一争。
“小杂种,你以为你坐上这个位置,就名正言顺了吗?”博尔顿低低的讥笑声在空荡的牢内回响,他道:“你之前是逃到了中原吧?靠着那个中原人的庇护才有命回来。”
“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没本事,优柔寡断,还自认重情重义。”
“我哪怕死了,也不是因为你有多本事,而是我时运不济。”
就如当年继位,不是他不够好,而是没得到那一分天神眷顾。可时运总会轮转,属于他的机遇不来,他就自己搏来。
“你听清了吗?小杂种。”
他想诛对方的心,可对方神色如常,唯独一双绿幽幽的眼珠在牢内熹微灯火的映照下,诡秘深沉的可怕。
像匹不动声色,蛰伏待发的狼。
赫安解了他的枷锁,将他的长刀还给他。自己,则拔出了腰间的一柄宝剑,出鞘雪光湛湛,锋利无匹。
剑身与龙柄衔接处,刻了一朵流云纹。
“他是我师父,救过我,教过我。”
“你杀的人,是我的父母弟妹。”
“今夜不会有别人,我会凭我的本事,亲手杀了你。”
………
铭云醒来的那天,也不知自己昏昏沉沉过了多久,只记得应该是傍晚暮后,因为赫安掀开帐篷随之透进的光,是带着淡淡霞红的余晖。少年的身形已修长挺拔,面容一半陷在阴影里,一半敞在霞光处。
离得太远,铭云尚看不清他的神情。像如往常一般抬手招招他,看对方不情愿又慢吞吞地挪过来。才发现手软如棉,身上半分力气也无。
费力地张张口,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
“过来……”
话出口太短太清,也不知道那个木头似杵着的小子听见了没有。
赫安过来了,垂首在他身边坐下,缄默一如既往。整个人的状态却柔软乖顺得不像话,就像在云州对着他最喜欢的江棠一样。
又不全一样。
直到铭云细看到他左脸下近脖颈处一道新愈的乌红长疤,再往下,看得见领口遮不住的纱布。身上浓重的草药气,与自己不相上下。
他们师徒俩,一个伤在左,一个伤在右,还对称起来了,都跟这张脸过不去。
可他记得,之前的小徒弟还是好好的。
“谁伤的?”铭云问。因着气力不足,话问得轻,听起来仿佛格外温柔。
赫安习惯地答了一句:“不疼。”
总是这样,疼也不疼,死也不怕。铭云忽然想起他十岁那年,倔强的小孩拖着伤腿,一言不发地追了他一路。他实在看不下去,把他扛回去,给他上药,教过他:可以不指望任何人,但师父可以。
他最不喜欢管别人闲事,可赫安真成了他徒弟,就不再是别人了。
赫安被师父突如其来的凝望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又解释了一遍:“真的,不疼。”
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我疼。”铭云望着他道。
少年还想问他哪里疼,他的师父从不说疼,比他还忍得。想去揭伤口看看,又不知从何下手。
铭云看他呆头呆脑地样子,忍不住笑了,笑得时候牵动了伤口,倒真的疼起来。
发肤之痛犹在,一日终可愈。可心疼,却真是难控难止啊……
第29章 番外四 戒指
两人收到云州的回信,已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书信来往不易,跨程漫漫,快赶上了半个寒暑。所以手中这一封信压得厚厚一沓,信封都比寻常大上几倍。
而这师徒两个,一个不爱啰嗦,一个不善言辞。薄薄的信封里,除了大事已成,就是报彼此平安。
也早已猜到,他们在云州的家人,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摊开信纸,一沓厚实地握在手里。赫安认得这工整端方的笔迹,必定是江棠哥的。可中原的字,他却不认得多少。
有个人却全部认得。
赫安找到他的时候,这个草原上唯一一个中原人,正懒懒地枕在草堆里,几只雪绒绒的大羊正着围着他嚼草。
“想知道?”铭云反手枕着两臂,抬眼望他,乌发间掺了草屑,敞着颈上的盘纽,嘴里也叼着根长草。
他虽然也想知道少庄主的消息,但更乐意听小徒弟说点别的。
所以他好整以暇地相问:“江棠怎么教你的?”
少年立刻皱了眉头,神情肃穆。捏紧了手里的信,抿唇盯着草堆里头发差点给羊也嚼了的师父。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吐出一句:“请师父……给……徒儿,讲说……此信。”
铭云颔首,道:“孺子可教。”
遂小徒恭敬递信,只是递来的动作伴着一阵拳风,怼到面上。像是想欺师灭祖,又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
铭云先粗粗把那十数页快览了一遍,发现口吻不同却笔迹相同。想来是旁人口述,江棠代笔。忍不住想象到飞涯山庄里众人围作一团,将江棠簇拥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
又想铭风那小子必定最聒噪,果然到他那页,废话最多,浪费笔墨。
赫安正眼巴巴等着,铭云就一一拣重要地给他读了。
江小公子还是最记挂弟弟的安危,让他好好保重,且已经是十八岁的大人了,要和师父守望相助,彼此照顾。家中一切都好,也都很挂念他,若想回中原了,他们随时接应。
“家中一切都好……”
赫安仅在心中默念这一句,就觉得格外踏实。
少庄主给铭云的话不多,铭云素来办事牢靠又武功高强,等闲吃不了亏。只是说那白眼狼如今当了什么新王,要敢对着铭云龇牙咧嘴摆架子,尽管揍回去,飞涯山庄给撑腰。
铭云看小徒弟黑了脸,压了压嘴角,继续往下念。
铭风的关切总是与众不同,问的是好兄弟有没有在那边成家立业,有没有打算娶个草原姑娘,再不然就借借徒弟的势,傍上个什么公主郡主,做个草原驸马也不错。
“你们这边,也有公主?”铭云看到驸马,顺嘴问了一句。
赫安冷冷答道:“没有!”
还有咱们家大小姐,好容易被放出去闯荡江湖,结果没过半年就回来了,因为肚子里揣了个小娃娃。还成天上蹿下跳舞刀弄剑的,直到三个月了才知道,吓得全家人心惊肉跳。如今被拴在山庄里大哥和爹娘轮流看着,大门不给出,二门不许迈。在收到铭云来信的时候,还想去草原一趟,肚子里的孩子都快出世了,娘亲还想着江湖潇洒。
故特来问问铭云有什么好名字给大侄子没有,铭云会心一笑,卫茵茵挺着肚子还咋咋呼呼的模样如在眼前。他有什么好名字?只怕等信再回过去,大侄子都满地跑了。
铭风这哪儿是要名字,纯粹是跟他炫耀来了。
再有就是一些家常,虽不甚要紧,却胜在暖心。
一沓家书读完,铭云将信还他。赫安将信纸往怀里一揣,也不知被踩中了哪条尾巴,气鼓鼓地就走了。
铭云看他恼的时候步子迈得格外重,卷曲的马尾,随着夸张的步调,在风中被吹得一荡一荡的。
刚好有只小羊羔凑过来拱他,就顺手捞过来揉了。
扎格小将军正在找他的新王,看见赫安从羊群里出来,招呼他上马去打草狐狸。
“不去!”赫安道。
“你下来,我们摔跤!”
两人摔得酣畅淋漓,躺倒在草地上,扎格听见好友告诉他,有人和他打听公主,想做他们草原的驸马。
扎格侧过头看他,说这会儿倒没有公主,但有个珍珠一样美丽的小姑娘,名字还就叫做珍珠。
眼睛如神湖的水一样清澈,笑容明媚过天上的太阳。
已经没什么力气的赫安,还是给扎格踹了一脚,表达不满。
扎格则滚到一边嚷着:“你急什么?我也喜欢她呢!”
谁不爱草原上的珍珠?就像风追云彩,雨融神湖。
赫安没想到,他的这份操心,还没落到他师父身上,倒先落到了他自己身上。
草原上美丽的姑娘很多,不同于中原闺秀的温柔恬静,似池中亭亭带露的婀娜风荷。而是自然的一抹明媚热烈,嬉笑怒骂,样样随性洒脱。最动人的模样也不在垂首低眉的温婉间,而在马背上,与草原上的风一般自由不羁。
她们敢爱敢恨,认定一个人,就是一个人。
赛马会上,珍珠骑着白马奔驰在辽阔的碧原上,连扎格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白马鞍辔上五颜六色的彩绦在风中飞扬,草原姑娘的笑声肆意爽朗,明艳艳的像个小太阳。扎格赶马追她,目光无比明亮又满是年少人势在必得的冲劲。
塔珠问赫安,骑白马的姑娘怎么样。
年轻的新王坐在席首,要主持这一年一度的赛马会。
“她叫珍珠。”他回答道,“马骑得不错。”
随及又补了一句:“扎格没必要让她。”
老祭祀笑着摇摇头,这回答里,唯有就事论事的评价。
新王的确还年轻,却未必没开窍。
赛马会后,赫安又出宫去找师父了。铭云不肯和他住宫殿,喜欢广阔的草原,自己搭了帐篷,要了匹马,还有几只羔羊。
两年间羊已成群,他每日骑马放羊,偶尔打猎,有空还会用中原的拨云擒拿手和扎格自称的草原第一摔跤术切磋。
彻底地活得懒懒散散,无欲无求。
或者说,终于获得了心底渴求的自由自在。就在这苍茫的天地间,马奔驰的方向可以很广,他的目光也可以无尽延伸。
早早他就想过,等少庄主接手山庄稳定后,就请去。后来少庄主遭遇坎坷,又重携故人,铭风也彻底在飞涯山庄安定下来,众人都有了照顾,他可以放心走了。
他的愿望,在更辽远的远方。
跟着赫安来草原,一是为了徒弟,二也是为了自己。
今日天朗气清,铭云把羊散散赶出来,又放了羊犬,由得它们逛去。自己才一躺下来要晒晒好太阳,就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娃娃给围住了。
个个小脸被风吹得颊上红扑扑的,男孩戴着宽绒边的帽子,姑娘扎得一头的小辫,辫梢各色的珠子成串,蹦蹦跳跳间晃得人眼花缭乱。
且都不怕生,围着铭云亲热地喊叔叔。
“阿云叔叔!阿云叔叔!我也想要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