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漪点头,道:“我先回东厂一趟。”
江尽棠喝了汤,又吃了药,困乏终于缠卷上来,他躺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他睡的却不太好,一直断断续续的做噩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他最近总是会梦见过去的事情。
无论是风光无限的十六七岁,还是痛不欲生的及冠之年,或是往后漫长而孤冷的十年。
就连那些早已死去的故人,也频繁入梦。
他梦见过盛装华服荣封太后的林氏,梦见被他用各种手段杀死的四位顾命大臣,或是更多死于他手之人……
这一次,他终于梦见了先帝。
不论时间又往前走了多少年,这阴魂不散的故人还是走进了他的梦里。
似乎是他及冠那一年。
男子及冠,正是最好的年纪,普通人成家立业的时候,他却在深宫之中做一个不生不死的怪物。
江尽棠一直没有想明白,先帝临终之时是以怎样的想法,将他召到了龙床之前。
“朕记得……今日是你的生辰。”先帝已经行将就木,死亡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哪怕他贵为帝王至尊。
他说完这句话,费力的喘了口气,看着跪在地上的江尽棠,浑浊的眸子里情绪复杂不清,“按理说,这一日本该由你的先生或是你的父亲为你赐字。”
说到这里,他咳嗽起来,咳出一大口血,却还是嘶哑不清的道:“你师长父亲已逝,今日……朕为你赐字……便叫做……”
“……便叫做长宁。”
……
江尽棠从梦中惊醒,额头上的冷汗滑落下来,他缓缓擦去,然后坐了起来,看见对面琉璃镜里的自己脸色白的如同一只在深渊里徘徊多年的厉鬼。
山月听见里面的动静,赶紧进来,见他冷汗淋漓的模样,拿了一盒药过来,江尽棠面无表情的吃了一把药,咳嗽两声,雪白的唇色才渐渐有了血色。
山月小心翼翼的问:“主子……做噩梦了吗?”
“嗯。”江尽棠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道:“我梦见了宣慎。”
宣慎,是先帝的名讳,估计这全天下除了江尽棠,再不敢有人这样大逆不道的直呼先帝名讳。
山月吓一跳,不敢说话了。
江尽棠自己发了会儿呆,见外面已经是天光大亮,问:“下朝了?”
“是。”山月道:“今日朝堂上本来要议安王遇刺一事,但是安王本人却称没有遇见过刺客,因为赶路操劳,又水土不服,一病不起了,如今闭门谢客呢。”
这在江尽棠的意料之中,嗯了一声,山月犹豫了一下,又道:“京中起了传言,说安王其实并不是生病,而是受了伤,他遇刺是真,但是因为幕后黑手是权势滔天的九千岁,所以只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江尽棠勾起唇角:“还说什么了?”
“那些愚民什么都不知道,话说的很难听……”
江尽棠端起茶杯,撇了撇浮沫:“说。”
“民间都说,您无视圣上,独揽大权,若不是太监,早就要篡位了……”
江尽棠失笑:“我还以为能有什么新鲜话,结果还是这些老生常谈。”
他起身道:“备车,我们去……”
话还没说完,山月就道:“主子,您现在哪儿都去不了,陛下派了一队禁军就在门口守着呢,说是怕京城不安全,让他们来保护您。”
江尽棠:“……”
“不止您不能出去,外面人也进不来。”山月道:“虽说那队禁军不算什么,但是陛下正在气头上,您还是避其锋芒,先去用饭吧。”
江尽棠揉了揉太阳穴:“……行,先去用饭。”
……
秦胥大将军今日一身飒爽骑装,骑着高头大马路过长街时惊的姑娘们脸红不已,他却没多看一眼,径直停在了千岁府门口,翻身下马就要进去,立时被几个禁军拦住了:“秦将军,陛下有令,九千岁为国操劳过度需要休养,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秦胥挑起眉:“我也不行?”
禁军赔笑道:“秦将军,您就不要为难咱们了,要是放了您进去,我们还不得脱层皮啊。”
秦胥道:“你放我进去,这里又没别人,不会有人知道的。”
禁军赶紧摇头:“那可不行,这附近有陛下的鹰哨,盯着呢。”
“真不行?”
“真不行!”
秦将军也不是个喜欢难为人的主儿,叹口气:“不行就不行吧。”
他拍拍禁军的胳膊:“好好干。”
禁军感激道:“多谢将军体恤。”
秦胥摆摆手,转身上了马,走了一段路后他的副将才低声道:“将军,咱就这么回去啊?”
“想什么呢。”秦胥骑着马绕到了千岁府的侧院处,这里安静没什么人,他一踩马背就上了墙头,对副将道:“你在外面等着。”
副将目瞪口呆:“您、您翻墙进去啊?!”
“不然怎么进去?那几个木头脑袋又不开窍。”
副将痛心疾首道:“您第一次翻墙竟然不是为了见心爱的姑娘,而是一个太监!”
秦胥:“……”
第8章:丑的朕眼睛疼
秦胥啧了一声:“赶紧滚。”
副将赶紧牵着马溜了。
秦胥如入无人之境,进了千岁府后轻车熟路找到了江尽棠住的如故居,今日出了太阳,九千岁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像是一只慵懒的猫。
山月看见秦胥,刚要问安,秦胥摆了摆手,自己搬了张椅子坐在了江尽棠旁边:“小皇帝让你禁足,倒是让你远离了外面是非,我看你悠闲得很。”
江尽棠的脸在太阳下白的发光,眼睫和长眉却乌黑,他抬起眼睫,看了秦胥一眼,道:“外面有什么是非?”
“说起这个。”秦胥饶有兴致道:“昨日不少忠君爱国的大人们都已经引经据典的写好了上千字的稿子,准备在金銮殿上跟你对骂,结果今儿早朝,受害人告病,小皇帝退步,给他们气得够呛,差点就要撞柱子死谏了,要不是我朝从太祖皇帝起就有不以上谏杀言官的规矩,我看小皇帝那样子,应该就得一个个拖出去全部砍了。”
江尽棠兴致缺缺:“每回都说要死谏,这十年来他们倒是比我活的还舒坦些。”
秦胥又道:“今日朝堂上一团乱,还好顾之炎及时提出立后的事情,才让几位老大人消停了,开始劝皇帝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今儿陛下火气不小,幸好你乖乖待着没出去,否则这火指不定撒你身上了。”
“那立后的事情商量的怎么样了。”江尽棠坐起来一点,眯眼看着不远处开的荼蘼的红梅,孟春之际,这花也绚烂不了几日了。
“小皇帝说国事为重,暂时不考虑这些,几位老大人便说皇帝的事情都是国事,立后有利于安定民心,绵延香火,反正什么理由都有,小皇帝不胜其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算是不欢而散。”
江尽棠想象了下宣阑对几个老头子忍了又忍的样子,禁不住笑了:“内阁拟定的哪几个人?”
秦胥道:“正巧,我今日来你府上时街上还有人议论,我带你出去听听老百姓们对立后的高见?”
江尽棠抬起眼皮:“秦将军,陛下罚了我禁足。”
“放心。”秦胥道:“我进来没人发现,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带你出去。”
……
江尽棠觉得他真是信了秦胥的邪。
这人仗着武功高强轻轻松松就上了墙头,江尽棠站在墙边,看了眼高度,温声道:“我还是不去了,秦将军玩儿的尽兴。”
秦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笑着说:“忘了还有九千岁了。”
他跳下来,道了声得罪,一搂江尽棠的腰不过眨眼间就带着他到了墙外,秦大将军一身出神入化的精湛武功不仅上阵杀敌厉害,翻别人家墙头也很厉害。
江尽棠被放在地上,还有些晕,好不容易缓过神,却见秦胥还搂着他的腰:“……放手。”
秦胥收回手道:“我是怕你没站稳……不过你这也太瘦了,这腰估计比朝雨还细。”
江尽棠要笑不笑的道:“秦将军说笑了。”
秦胥将手背在身后,道:“小皇帝谨慎的很,附近布满了他的鹰哨,再不走就要被发现了。”
江尽棠将狐裘上的兜帽戴上,秦胥的副将已经赶了马车过来,江尽棠刚要上去,秦胥伸出手道:“我扶你。”
“不必。”江尽棠垂眸看了眼秦将军满是厚茧的手:“我自己可以。”
他抓着车辕,上了马车。
秦胥挑了挑眉,收回手,正好撞上副将对他挤眉弄眼,用口型说:“这九千岁比姑娘还难伺候呢。”
秦胥深以为然的点头。
马车驶上最为热闹繁华的荣昌大街,街两边小摊贩无数,一家馄饨店门口最是热闹,缘起是一个读过些书的书生吃馄饨的时候一时兴起说起了皇帝立后选妃的事情。
江尽棠掀开车帘看过去,正巧有人高声道:“听说皇后的人选已经定下了,是秦将军的妹子!”
江尽棠看向秦胥:“原来你还有当宣阑大舅哥的想法。”
秦胥嗤了一声:“秦朝雨进宫倒是可以,我就怕小皇帝吃不消……再说,她现在对你情根深种,非你不嫁,我要是让她进宫,她能立刻吊死在我面前。”
江尽棠遗憾道:“我觉得倒是一桩不错的姻缘。”
秦胥道:“你是有多恨小皇帝。”
江尽棠一笑,没回答。
听了先前那位的高见,另一人立刻不满道:“怎么会是秦将军的妹子,我听说的是林家千金,这林家可是先太后的娘家,林家千金就算是当今圣上的表妹,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又有人耐不住了:“你们都是听的小道消息!这皇后的人选当然要首推京城第一才女印小姐!印小姐可是安王殿下的表妹,文采风流,花容月貌,这才当得起皇后之位呢。”
“哈哈哈哈印小姐可不行,安王殿下是当今圣上的皇叔,印小姐就是当今圣上的表姑,这哪儿能凑一对,跨了辈分了!”
“你们都说的不对,要我说啊,这皇后的人选还得看九千岁的意思,九千岁说立谁,就得立谁,其他人说了没用!”
此言一出,先是一阵沉默,而后就是一片赞同之声。
就连这些小老百姓都知道谁才是这大业王朝真正持权柄者。
听见这些议论,秦胥一笑:“这些人虽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倒是有几分脑子。”
皇后的人选,可不就是九千岁说了算么,九千岁说让小皇帝娶谁,小皇帝就得娶谁,还得满脸笑容满怀感激的娶。
“你有中意的人选么。”秦胥挑眉看向江尽棠:“九千岁。”
“印家已经声势滔天,不能再出一位皇后。”江尽棠单手支颐,道:“所以印致萱绝对不行。”
“那就只有林善芳了。”秦胥双臂垫在脑后,往车壁上一靠,道:“可是林家本就是先太后的娘家,与你有旧仇,若是林善芳入主中宫,对你来说很不利。”
江尽棠淡淡看着外面的市井风光,散漫的道:“林善芳……精通琴棋书画,贤良大度,风评一直不错,倒是可以为后。”
“你就不怕小皇帝联结林家一起对付你?”秦胥看着江尽棠如画侧脸,“林家本就是四大家之一,若是再出一位皇后,必定如日中天,小皇帝不一定驾驭的住。”
“别小看他。”江尽棠笑了一下:“到底骨子里流着宣家的血。”
他放下帘子,咳嗽了两声,道:“回吧。”
秦胥吩咐副将回程,忽然对江尽棠道:“我总觉得你对小皇帝的感情很复杂。”
江尽棠微笑道:“将军想多了,我对宣阑没有感情。”
秦胥眸光微深,却没再说话。
……
御书房内,宣阑看着面前一字排开的画像,脸上表情冷漠,“这都什么东西?”
王来福恭敬道:“陛下,这是内阁送来的皇后人选的画像,请您过目。”
宣阑随意瞥了一眼,放在最上面的正是号称京城第一美人印致萱的画像,他垂眸看了一会儿。
王来福心里暗自揣摩,陛下莫非是看上了印小姐?
毕竟第一美人的名头响亮,他一个太监看见这画像时尚且觉得心动,更遑论是血气方刚的少帝呢?
他正要夸奖印致萱两句,却听宣阑忽然道:“长得还不如江尽棠那个阉人,也配做朕的皇后?!”
王来福:“……”
王来福觉得把九千岁和印致萱放在一起比较不太妥当,但是他仔细一想,觉得竟然很有道理,印小姐这京城第一美人的确不如九千岁仙姿佚貌。
但是如九千岁那样的容貌,又能有几个呢?相比较之下,印致萱已经是倾城国色了。
“内阁的老头子怕是眼睛都瞎了吧。”宣阑将画像扔到一边,冷冷道:“选了那么久就选出这么几个歪瓜裂枣?”
王来福:“……”
这些贵女个个出身优越相貌妍丽人品贵重,怎么就是歪瓜裂枣了?
“陛下。”王来福苦头婆心道:“这些小姐是皇后的最佳人选,您还是看看吧。”
宣阑道:“丑的朕眼睛疼。”
王来福:“……”
宣阑忽然道:“立后的事情,江尽棠什么意思?”
“九千岁禁足在家呢,没有关注这些朝堂上的事情。”王来福道。
“这天底下有什么消息能够逃得过他的耳目。”宣阑嗤了一声,窗外一阵风过来,将印致萱的画像吹开,露出下面林善芳的画像来,宣阑定定看了几息,忽然勾起唇角笑了:“几年不见,表妹都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他弯腰捡起那张画像,说:“非要选一个的话,就她吧。”
王来福却并不怎么高兴,迟疑道:“但是陛下……九千岁和林家有些恩怨,怕是不会同意。”
宣阑慢条斯理道:“要是他们没有恩怨,朕选林善芳做什么?”
他不想立后,正好借这阉人的手推掉。
王来福跪在地上将其他的画像都捡起来,道:“那老奴这就去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