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押送回京。”李固道。
皇帝面色十分凝重。
叶十一觉察不对劲,追问:“刺客是谁?”
“你阿姐…恐怕要伤心了。”李固委婉道。
“江南王?!”
李固沉默不言,算是肯定了他的揣测。
叶十一惊讶,江南王爷那样不争不抢的人,连皇位都能拱手让于人,怎会突然发难?
“你阿姐也知道他暗中密谋。”李固说:“叶家百年望族,终究落到如此境地。”
“阿姐知道?!”叶十一翻身坐起,难以置信:“不可能!阿姐不可能!”
李固深深地注视他。
叶十一蹙眉,满心迷惑:“所以那时候……”
所以那时候,那些刺客放过了他,因为江南王爷知道他是阿姐的弟弟,如果出了事,阿姐一定会伤心。
“我那位三哥,为了一个女人争皇位。”李固冷笑:“没出息。”
叶十一沉默,只一封书信都能看出那两人之间情谊甚笃,江南王爷为了叶明菀做到这种地步,实在…出人意料。
“还有叶家夫妻,一直想见你。”李固说:“想为叶明玦求情。”
“你打算如何处置?”
“叶家偷梁换柱,欺瞒君上,已是大罪,念在叶氏一族百代忠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此后贬为庶民,叶家后人永不再用。”
叶十一躺回去,仰头望天,长长地叹口气。
“李叶两家百年的纠缠,该在朕手上结束了。”
后人不必再不情不愿地战死沙场,于叶家,也许是幸事。
“叶明玦,”叶十一扭头,“放了他吧。”
李固不解:“这么轻易就放过了?”
“嗯。”叶十一说:“阿爷阿娘…老将军和夫人,很珍惜他。从小没能养在膝下的儿子,我想二老心中对他,也有诸多遗憾与愧疚。”
说到底,那两人陪着他长大,视如己出,对他好也是真的。
李固轻笑:“你心软,朕便知道。”
叶十一龇牙:“你就是拿准了……”他嘶声,不说下去了。
李固戏谑地问:“拿准了什么?”
“…没什么。”拿准了我走不出去。叶十一闭上眼,算了。
翌日清早,叶十一睡得迷迷糊糊,咳嗽声接二连三,将他从睡梦中吵醒,下意识抓起被子蒙住耳朵,没一会儿,那声音消失,他又睡着了。
醒来时,服侍他的仆人说:“陛下回宫,早朝去了。”
叶十一坐在早餐边,食不滋味啃着馍,点了点头。今天早上朦胧间听到的咳嗽声,似乎很严重。李固感染风寒了?
事实上,皇帝没有感染风寒。李固回宫,也没有去上早朝,而是径直回到紫宸殿。
此后,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
太医院的御医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紫宸殿围满,个个大汗淋漓。
宫中出事了。
陈明将消息封锁住,皇帝病重得突然,是谁也未曾预料到的。
除了徐太医。
屋内烛火晃眼。徐太医遣走所有人,在李固身旁捏脉,他捋着胡子摇头:“陛下,若还是寻不着解药…您的血,不能再用了。”
皇帝强撑了这么久,到底是强弩之末,再撑也撑不住了。
从叶十一回来,给他用的药,都用了自己的血,血中有蛊毒,可压制叶十一体内的子蛊,为了保证药效,一包药就是小半碗血做引。
到底是皇帝不是血人。徐太医老早就提醒过,失血过多生寒,母蛊本就含毒,寒气助长毒发,若是压不住,皇帝这条命也难保。
按理说,叶十一的命保不住,是必然的,李固却为他拖到现在,是把自己的半条命分给他了。
徐太医边说边叹气,边叹气边想,先帝是真的狠。
“不必考虑朕。”李固说一句话要停顿很久,吸气呼气,虚弱无力:“朕无碍。”
“龙体为重啊,陛下!”徐太医急了:“再这样下去,您必然也是……”活不成了。
“…十一在,朕便在。”
徐太医拂袖:“唉!”
徐太医说什么也不肯再帮李固取血了,从前这事都由他亲自操刀,胳膊手腕放血,取了血去制药,这回,徐太医宁肯违抗君令。
结果,魏公端着药碗进屋,就看见李固颤巍巍地,哆嗦着手拿着刀子,在自己手腕上比划,猛地一划,伤口涌血,他再哆嗦着拿碗接。
“陛下!”魏公酸了眼冲上去:“陛下,何苦呢?!”
“救、救十一…”李固攥住魏公手腕,他算着日子,叶十一的药明天就该用完了。
魏公手忙脚乱为他包扎伤口:“陛下,小将军…恕老臣直言…先帝铁了心要他的命…这么些年,您和小将军的情谊,臣都看在眼里…可是,江山为重啊。”
“等江南王到长安…等他到长安…”李固几乎没有睁开眼的力气:“将玉玺…玉玺交给他…三哥…韬光养晦这些年,是时候了。”
哪里是捉拿叛贼,分明是要将帝位拱手让人。
“等到那时…叶明菀自然会保护十一…”
原来皇帝早就想好了,把十一交给叶明菀,叶明菀一定会照顾好他。“朕的血,只要能保住他的命…”李固躺在床上,缓慢地喘气,眼前逐渐看不真切,变得模糊起来,嘴里固执地重复:“一定能……”
叶家已经处置了,叶明玦已经放了。
江南王即日抵达长安,叶明菀那边也知会过了。
诸事既毕,剩下的,只要保着十一活下去。
“朕的事,不必告诉十一。”李固沉默良久,终于心不甘情不愿道:“若朕去了…他想和谁成亲…由他去吧。”
叶十一在屋子里缩着,也不愿再出门了。
李固除了小鱼的奴籍,小鱼自由后,便离开长安,贺澜忙着过年的事,也很少来。
闲无所事,他每天的日子除了吃就是睡。
李固再也没来过,有点担心,但又不是很想担心,无意中听宫仆们提起,江南王进宫了。但宫里究竟是个什么光景,无人提。
药还是每日按时地送到叶府门上。
起初送药的是小太监,后来,陈明来了。
叶十一留他小坐,一边喝药,一边打量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陈明看他喝完药,起身离开,叶十一叫住他:“陈明。”
陈明驻足:“将军。”
“李固呢?”终是忍不住问。
“……”陈明笑了下,那笑容并非发自真心,十分苦涩。
叶十一敏觉地发现不对劲:“李固在哪儿?!”
“宫里。”陈明说:“好着呢。”
“我能进宫吗。”
陈明张了张嘴。
“我要进宫。”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见阿姐。”
宫里一片萧条,宫女太监行色匆匆,弥漫着压抑和沉闷。
叶十一去了正德宫。
江南王爷在,叶明菀见到他,喜极而泣,扑上去拉住他的手:“十一啊,你没事就好。”
姐弟俩见了面,叙了旧,叶明菀一个劲儿为叶明玦道歉,叶十一摇头:“都过去了。”
叶明菀叹气:“陛下…其实…是善心人。”
江南王拉了拉她的手:“菀儿。”叶明菀回头,苦笑:“咱们还是告诉十一吧。”
“什么?”叶十一竖起耳朵。
“陛下…把玉玺给了王爷。”叶明菀轻声道:“徐太医说…再这么下去,陛下恐怕…命不久矣。”
叶十一豁然起身,惊诧不已:“他怎么了?!”
江南王愧疚:“四弟从未碰过莞儿,本王也是进宫后才知道。我这样做兄长的,有愧于他。叶小将军,四弟为了救你,以血为引,自你五月回京,他便一直在割血入药。失血寒重,母蛊毒发…回天乏术…”
他话音未落,叶十一转身冲出门,叶明菀只来得及仓促喊:“十一!”
江南王拉住她,轻轻摇头:“那两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叶明菀长叹:“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该直接告诉陛下,十一便是十一。”
“皇家事,说不清的。”江南王道:“为了帝位,折损了多少人,就连四弟也…”
“…先帝心太狠。”
“是。”
叶十一闯入紫宸殿,魏公想拦没拦住。
徐太医正在里边,听见了叶十一的声音,慌忙起身:“小将军!你快来劝劝陛下!”
李固非得割血,徐太医直接上手拦他,急得满头大汗。
叶十一上前一把夺了李固手中刀,怒目圆瞪:“你就是这样救我的?!”
“十一,”李固虚弱地招手,“来坐下。”
有火也发不出来了。
自打离开长安,李固除了愤怒生气高高在上以外,别的样子都给叶十一看全了,就连这么虚弱的李固都…
李固说他心软,这话真没错。
“你以后别这样了。”
皇帝反倒垮下脸:“不准哭。”
叶十一咬牙:“我哭个屁。”
李固笑了笑,手指尖勾他下巴,蹭到了一手水花子:“那这是什么?”
叶十一张嘴咬了他的手。
李固说:“十一,朕喜欢你。”
叶十一扭头:“不听。”
“我喜欢你。”
“王八念经。”
“今年过年,咱俩一块儿过吧。”李固眨巴眼。
叶十一垂下脑袋,盯着他惨白惨白的俊脸,想说点什么,没说出来,最后咬牙切齿:“勉为其难。”
李固就拉住他的手,明明是生了病,那双手却紧得仿佛枷锁,不肯松开。
叶十一不得不放弃挣扎,李固扶着床坐起身,将他搂进怀里。
“明天冬至,宫里准备了饺子宴。”李固侧首亲吻他面颊:“朕陪你吃顿饺子。”
“……”叶十一哼哼唧唧半天,细若蚊蚋地答应:“嗯。”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番外
第66章、番外
番外春日暖
我问李固, 后不后悔骗我,李固点头:“后悔。”
我觉得这个答案太轻飘飘了,不够令人满意, 于是不高兴道:“你敷衍我。”
李固说:“小祖宗, 喝药, 每次一到喝药的时候, 你的话最多。”
我生气。
但我的确不想喝药。
这药又苦又涩,喂猪,猪都不喝。
李固说,喂狗, 狗可能喝。
我眯了眯眼:“那你尝一口我看看。”
李固控诉我骂他是狗。
“你不狗吗?”我认真地反问他。
李固扶额,使劲捏住我的腮帮子:“就你话多,喝药!”
“唔唔唔…”我被灌了一肚子难闻汤药。
冬至后,腊月里, 就快过年了。
过年前,南疆来一位巫师,说是奉先帝之命还药。
是蛊毒的解药,巫师说:“你的父亲交代过,假使子蛊受蛊人活过今年冬天, 就将解药送来。”
李固愤怒:“假使活不过呢?!”
巫师笑:“可您不是保住他了么。”
原来先帝不是傻子。
李固如果真的放弃我,那自然皆大欢喜,假使李固到最后都不愿意, 而是选择以命换命, 那九泉下的先帝, 也是束手无策了。
“中原人有句话, ”巫师摇头晃脑, 看着让人想揍他, “虎毒不食子。”
我躲在李固身后,暗暗地骂:“呸。”
李固站在我身前,光明正大地骂:“放屁。”
说是解药,其实是一张方子,药引是南疆特殊的草药,巫师一并也带来了。
难喝。
我喝过的最难喝的药。
黄黄臭臭。
“要不还是喝你的血吧。”我眨巴眼瞅李固:“你的血还好喝点。”
李固没看出来我在开玩笑,一脸正经:“真的?”
“…真的?”我试探着回答。
李固招来魏公:“拿匕首来。”
我抬脚踹他:“滚你娘的蛋。”
魏公在旁边擦汗。
叶老将军和夫人带着叶明玦,离开长安了。
送别那日,阿姐将夫妇俩的信转交于,叶老将军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点滴,倾诉了他和叶老夫人的后悔。
老将军说,但他并不后悔送我上沙场,他说大丈夫理当建功立业,而我天生适合于此道。
十一,他在信上说,唯有如此,你能流芳百世,你这一生,方才活得值得,若情爱不能长久,至少功名累身,无人敢欺。
那时我才明白,他们并非不怕我像叶家先辈一样战死疆场,英年早逝,而是有些事,若我生来应当去做,那么就必须去做。
天下的百姓,皆以你为傲,老将军在信上夸得我两耳通红。
最终我决定去与他们送别,老妇人问,还能不能再叫她一声阿娘,我轻轻摇头,她擦着泪花,并不强迫,只是再三叮嘱:“好生照顾自己。陛下若待你好,就好好地跟着他。你阿爷啊,既想保住叶家血脉,又想要个继承衣钵的儿子…其实…”
老将军拉住她:“莫说这些。”
叶老夫人没听他的,续道:“其实,你是阿爷阿娘最骄傲的孩子。”
“咱们叶家,也解脱了。”老将军感叹。
解开枷锁,往后,自去做寻常人家。
我目送他们走远。
后来,又送走了江南王和阿姐,江南王爷说,新年的时候,想和阿姐回去成亲。
李固当着朝臣的面,以阿姐身体不适为由,收了她妃子的名分,放出宫去,那天下午,江南王爷就带阿姐走了。
我在城墙上目送,李固将大氅披到我身上:“你说说这叫什么。”
“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说。
李固抱住我:“那咱俩呢?”
“…我又不喜欢你。”
李固拉住我的手,捏了捏手腕:“我喜欢你。”
喜欢不能当饭吃。
年一过,新春到,再过十五是元宵。
今年花灯节,我站在城墙上,挽弓射箭,一箭正中对岸花灯引线。
刹那,千花齐放,万象人间,火树银花不夜天。
身旁李固笑出了褶子花,一边拍巴掌一边拍马屁:“朕的皇后,放眼天下,箭术无人能敌。”
后边魏公偷偷笑。
我想一箭戳李固屁股上,让他别笑了。
再后来,我重返疆场。
李固送我西征,几乎每隔七日就要送来一封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