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十一小时候会这个,长大后就不会了,笨拙地踢了两三个,惹来丫鬟们银铃似的笑。
红着脸挠头,丫鬟们围着他叽叽喳喳,半分没有因他毁容而嫌弃的意思,一如旧时还是长安城里那个美色英气兼具的少年将军,他们喜欢围着他。
彼时院内笑闹,院外却不太平。
叶家夫妇俩来这儿少说也有八百回了,可皇帝亲自安排了北衙暗卫,个个都是好手,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拦在外,半步也不肯他们踏进。
叶老夫人哀伤:“陛下为何这般防备,那是我从小养大的孩子呀。”
叶老将军也恳求:“可否请陛下通融一二,自十一走后,我与夫人寝食难安,日日想念他,如今他能回来,我们就想去看看他是否平安。”
北衙暗卫训练有素,他们不说话只办事,结结实实地堵住了二老的路,任由他们好话说尽,都不肯让开半步。
于是二老只能悻悻离去,三步一回头,望着院墙里,互相搀扶,叹息着离开。
叶十一不想见他们俩。李固很早之前就告知过了。还是不甘心,还是想来看看。一是确认他安然无恙,二来为叶明玦犯下的过错求情。
如今叶明玦关在天牢审问,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叶十一并不知道叶家夫妇俩来过许多次,李固也从来没告诉过他。
他以为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其实全长安城都晓得,陛下亲自接回了叶小将军,就养在东市最深处那座宅院里。宅院外有最厉害的北衙高手守护,若好事者偷偷摸摸靠近,立刻会有人来请他离开。
小鱼进去时,一路畅通无阻,是皇帝特意嘱咐过了。
叶十一在院子里喂猫,小鱼抱琴而来,立在院门前,默默地凝望他,素来文静的人,不自觉红了眼眶。
“将军。”小鱼溪水般清冽的嗓音唤他。
叶十一怔住,停下喂猫的手,起身回头,笑逐颜开:“小鱼!”
“将军受苦了。”小鱼动容。
叶十一忘记戴面纱,慌忙捡起来系上。
小鱼轻轻摇头:“将军不必遮掩,在我心中,将军一如旧时,未曾更改。”
叶十一笑了,摘下面纱:“你不嫌弃就好,快过来坐。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是陛下亲自来告诉我的。”小鱼如实回答,抱了琴随叶十一进屋。
小厮安置了榻席和琴案,旁边搁一盏青铜兽首香炉,是从紫宸殿里拿出来的。
细颈瓷瓶中布两枝寒冬早梅,幽香四溢。
矮几上还散落些剪得零零碎碎的窗花,是叶十一闲暇时剪的,有些是李固的手笔。两个人笨手笨脚,都剪的不大好看就是了。叶十一慌忙收起来。
“将军一去月余,边塞苦寒,当真艰辛。”小鱼置琴,拨弦正音。
叶十一上来点燃香炉,就坐在琴案边,手撑侧颊蓦然感叹:“我觉得去了好久,原来也就两个月。”
“白驹过隙,匆匆一念。”小鱼端坐,琴音如天籁,缓缓自他灵动指尖倾泻。
叶十一合眼听琴,耳闻得溪水叮咚,琴声流畅欢快,是安抚人心的曲子。
只不过…那琴声后来断断续续,难掩一丝苦涩,是奏琴之人心绪不宁,实在不能完满这曲的快活。
叶十一睁了眼,细心地问:“小鱼,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小鱼不是会将心绪轻易露于外的人,数次闻他奏琴,都是平淡如许,情随曲而动,而不会曲由人情,他总是平静的,除非…除非是那个人…
“将军…”小鱼苦涩,弃了琴摇头:“将军知道吧,我找到了我想找的那个人。”
“嗯,”叶十一点头,“说起来我也并未曾见过,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上回去找你,方老板说你正在他那儿奏琴。”
小鱼嘴角微动,扯了扯,神色黯淡下去,轻声答:“是那一年的状元郎。”
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背负行囊上京赶考,偶然路过某地,挺身而出,救下受人欺辱的清秀琴师,琴师以曲作答,二人结为知音。
“他日我状元及第,定要头一个将你请入状元府!”杯酒间执了他奏琴的手,豪言壮语,犹在耳畔。
世间难得一知己,年轻懵懂的琴师平生头一回心动,固执地认定了,点点头:“静候公子佳音。”
一句戏言,总有傻子当真。
等了他一年两年,新科状元的名姓传来,他负琴上路,亲自去找那人,想对他说一句恭喜,即便他或许已经忘记自己,但他认定,世间知音难得。
风尘跋涉,栖身风月,不过是为了再见一面。
“我…和他…”小鱼只觉得羞耻难言,“本是知音…寻到他那日,他请我去别苑,为他奏曲…他以笛相和…实在…”
知音啊,琴瑟和鸣。
“他说自己孤身滞留京城,思念家乡亲朋,也想我甚紧,然朝中事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小鱼垂眸,安安静静的模样:“我素来不讨人喜欢的…他是第一个喜欢我…”
后来想想,谁会喜欢固执的一根筋啊。
也难怪那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成亲了。”小鱼慢吞吞地说着:“状元及第那日,媒婆和圣旨一同上门,老侍郎家的女儿…对他早已芳心暗许。”
叶十一起身,咬牙切齿:“顾怀芳。”
早些年顾怀芳进士及第,那时叶十一刚封将军没多久,顾状元头一个前来拜会,不携礼不卑亢,广袖长袍,抱手作揖:“恭喜将军。”
看似无意作戏,其实最会作戏,知道叶十一不喜欢俗套,所以不像其他人那样携厚礼,但头一个前来,结拜之心昭然若揭。
“物是人非。”小鱼轻轻摇头,难掩哀伤,清澈得一眼能望见底的琴师,素来不通情爱,却为了找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放眼四顾,无依无靠,终是寻得故人,却已非故人。
“世事难料。”叶十一攥着拳,小将军仗义本性未改,一门心思想要去逮住顾怀芳,总得找他一些麻烦。
小鱼料到他所想,拉住了他的衣襟,慢吞吞摇头:“将军,我和他…分道扬镳,不必强行为我出头…过去了,就过去吧。”
叶十一垂眸望向他,嘴角艰难扯开,犹有不忿:“负心之人,他日必有报应。”
小鱼转眼,似是想起了什么,无声叹息,心虚紊乱,琴是抚不了了,淡淡地问及:“将军与陛下,目下如何?陛下前些时日离开长安,城中议论纷纷,不知陛下因为何故。”他顿了顿,望向叶十一:“是为了将军吧。”
总觉得有些尴尬,叶十一坐回去,李固为了他弃国事于不顾,让他难免被冠上红颜祸水的污名。只是…他不擅撒谎,点点头,算是承认了:“我们之间…说不清楚。”
绞尽脑汁,决定转移话题:“你、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还留在长安吗?”
“长安是个伤心地。看着热闹繁华,街道巷陌间流着多少眼泪,却是看不见的。”小鱼长叹:“睹物思人难免哀伤,我想就此离开,另寻去处。”
有时候,离开未尝是件坏事,不愿去面对的,便远离了,省得烦心。
叶十一深以为然,盘腿坐回去:“你若要走,我为你打点行李,送你出城。”
小鱼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我今日来,一是为了探望将军,二来,确实有求于将军,恳求将军再次施以援手。”
“你说。”
“方老板那里…不肯放我走。我本是奴籍,若要栖身于长安,不得不交出卖身契…在方老板那里,我本意以赚来的银钱换取…他不愿意…可否劳烦将军与方老板求情,通融一二。”
小鱼满含歉疚。
“这事儿没问题,你若无钱赎身,我借你便是。”叶十一想了想,站起身:“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去找方有意。”
门口的暗卫没有拦他们,只是暗中跟住,不敢离得太近,怕叶十一嫌恶。
叶十一拉着小鱼,急匆匆地去了平康坊。
白天,南风馆门帘紧闭,只留一扇侧门供出入。
叶十一推门而入:“方老板!”
角落昏暗,点了一盏烛火,幽幽地摇曳,方有意卧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账本,慢条斯理翻看。
见他俩进来,方有意也只可有可无地掀了下眼皮。
小鱼步上前:“方老板,我想赎身,离开长安。”
方有意皮笑肉不笑,账本翻过一页:“翅膀长硬了,还敢搬救兵来。”
“方老板,小鱼在你这儿,本就格格不入,他卖艺不卖身,你不如放他离开,全了他的颜面。”叶十一插嘴说:“况且顾怀芳的妻子若然知晓他,必要来找麻烦,不如远离这是非地,省去这一桩。”
方有意冷笑,放下账本,站起身,斜倚雕花柱,抱着胳膊:“将军,您是人上人,是觉得我们这样的上不得台面,被人家正妻发现了,就要灰溜溜的主动离开,是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十一哽住。
小鱼半张脸红半张脸白,默默地垂下脑袋。
“将军你想过么?小鱼来长安那一路上,如无你护着,他连活着到这儿都不可能。”
方有意拾起账本,重重敲在桌面:“没有公主的命,却是公主的病,身娇体弱的,除了弹琴别的什么也不会,注定是朵只能依附男人的菟丝花。”
小鱼辩解:“我少时做活计的,并非只会弹琴。”
方有意斜他一眼:“那是主人家善心,允你学琴取乐,不必做苦力活。”
小鱼缄默,难以反驳,方有意很了解他。
叶十一转了转眼珠,有些明白了:“所以你不放他走,不是因为要强留他这棵摇钱树。而是你觉得,小鱼贸然独自出走,路上难免遭遇危险。”
“哦…”叶十一明白了:“你想保护他。”
方有意拉下脸:“将军想多了。”
小鱼说:“多谢老板费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方有意嗤笑,并不搭理他。
“但小鱼也不适合再留在这儿了。”叶十一轻声道:“他从前是为了寻找顾怀芳才留下,如今两人分道扬镳,他又何必留下以颜貌取悦于人。”
方有意望向他,蓦然咧开嘴角,笑眯眯地:“这样吧,我方有意也并非不通情达理的人。”
“将军没说错,我是希望小鱼有枝可依。”方老板眯了眼,上下打量蒙了面的叶小将军:“将军这是破相了吧。不过没关系,将军身份毕竟在。若小鱼能托付于将军,我自然安心放他离开。”
“两个男人为何不能在一起?”方有意起身,食指轻敲桌面:“本朝又无律令严禁娶男子为正妻。这样吧,既然小鱼只信任将军……”
叶十一眼皮狂跳。
“不如将军娶了小鱼,他的卖身契我双手奉上。此后小鱼是死是活,与我再无关系。”
方有意笑笑地看着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李某:纳尼??!!!
第64章、成亲
64、
满口答应下来, 转过身立即心生后悔,是猛地一下想到了李固。
其实脑子一热要救小鱼,是出于本性使然, 出了方老板的地界, 被天光那么一照, 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和小鱼成亲, 那李固…怎么办?
不对,李固还有三宫六院,三妻四妾,根本不缺他这一个。
况且他这次回来, 并未曾答应李固和好。与其说和好,不如说,两人就从未好过。
叶十一一路低着头,默默地往东市的宅子里走。小鱼跟在他身后, 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凝望叶十一背影,顿觉不妥,犹豫再三地唤住他:“将军,其实方老板那番话…也并未说错…我…我配不上将军…何况陛下…”
为什么那么在乎李固的想法?
李固说他不配的时候, 可没有这么瞻前顾后。他就是,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怎么说都是不可能, 回到长安本就是给皇帝面子。
叶十一回头, 伸手去拉小鱼手腕, 牵着他往宅子里去:“没事, 反正我迟早有一日, 也要被他赶出长安的。”
“将军, 你心有所属,勉强不得的。”小鱼顿了顿:“将军心善,是要助我,小鱼心里明白。我倒有个想法…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叶十一松开他,眨了眨眼:“你说。”
“不如我们做一出戏,骗过方老板。将军不必真的与我成亲,待拿到卖身契后,我便离开长安。”小鱼说:“只需骗过他。”
叶十一默然良久,仍觉放心不下:“小鱼,你真的要走吗?”
“长安是个伤心地。”
一句胜过千万言。
当初叶十一也是这样怀着了无希望的失落,孤身上路,想着从此以后再不回来。
外人眼里锦绣长安,可越是繁华的地方,越会淹没人的梦想。
再劝,也没有意义了。
“好吧。”叶十一点头:“找算命先生尽快算个时辰。”
小鱼感激:“多谢将军襄助。”
“客气了。”
李固忙完政事,匆匆忙忙赶回东市,彼时天色已晚。
叶十一想吃馄饨,厨子便烧了一锅的馄饨汤,端饭上桌,叶十一抱着碗,心不在焉地吃着,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皇帝拥着一身寒意,在正房里烤热了手脚,才敢掀开厢房的门帘,热气腾腾地扑面而来,叶十一斜歪在矮几旁,边吃馄饨边想事。
“今日见着什么人了么。”李固听暗卫回禀,小鱼来过一趟。
听见他的声音,叶十一骤然回神,扭过脑袋直愣愣地盯住他。
李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咋,有东西?”
叶十一招手:“李固。”
皇帝颠颠地凑上去,捧起他的手放在嘴边蹭了下,叶十一没有抗拒地收回去,这让皇帝更大胆,咬了咬他的手腕。
“嘶。”叶十一说:“狗牙。”
皇帝低下头,抿了唇暗暗地笑。
魏公端上馄饨送进来,是李固的份:“陛下,将军今儿用的清淡。”
“清淡些好,徐太医也交代,该用清淡的,伤才好得快。”李固小心翼翼勾住他面纱,试探着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