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太子殿下见小陵瑜来了,便会偷偷掏出自己珍藏的桂花糕,一点一点掰碎了喂给他。
青丘先生也在怀中揣上些吃食,为了充当鱼饵将小陵瑜 “钓” 过去揉搓一番。
他还记得束发后,太子殿下曾问他喜欢什么,谢陵瑜想到夜晚满天星辰,便说喜欢星星。
太子殿下惊讶的望着他,突然翻出一本古籍,指着一句诗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待你弱冠,便叫星辰可好?”
谢陵瑜当时已满十五,自然理解了这番话的意思,那分明是太子殿下的一句承诺,我将星辰摘予你,保你一世平安喜乐。
他垂着脑袋掩饰微红的眼眶,却是轻声拒绝了,少年郎眼睛里满是敬仰与认真:“叫云楼罢,我愿登上那百尺危楼,摘自己想要的星星。”
然后送给太子殿下,这样殿下就可以去保护更多的黎民百姓了。
3 惊鸿一瞥
“云楼…… 云楼。”
孟毅忐忑的观察他的表情,只见谢陵瑜突然一笑,大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孟毅:“……”
谢陵瑜表情变幻莫测,看的孟毅惊心胆战。
“子越,此事先不要声张,当年的事我们不曾参与,但父亲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一字不提反而更奇怪,应当是有什么苦衷。”
“此事不知真假,这些年你我二人也算有些人脉渠道,我们自己查,陛下不会在意我们这些小辈。”
谢陵瑜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火焰,灼热的气息几乎要凝为实质,孟毅心中动容,郑重的回握住他的手:“好。”
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落入深潭,激起小小的水花,水面波纹晕染开,没有掀起浊泥,却离浊泥越来越近。
夜幕降临,街市上却依旧热闹,京城戌时前是各家串门逛街消遣的时候,正好饭后消食,算是一种民俗。谢陵瑜大摇大摆的拉着孟毅出门,街头小巷人声嘈杂,摆夜摊的都是些小吃食和精致的小物件,谢陵瑜在缘熙楼附近逛了逛。
没瞧出什么异常,他沉思了一下。
那日孟毅瞧见的人,应当是知晓内情的,若是重戮的人,又怎么会在一个不甚安全的地方提起当年的秘密?
此人极有可能是另一拨党派,当年的事情牵扯到的太多,太子殿下最后只余下一派拥护者,与青丘一族死在重戮的手下。
其他几位皇子的拥护者也被重戮斩草除根,父亲作为太师能被留下,也是重戮忌惮着谢家在民间声望极高,德高望重,加上父亲似乎对几位皇子的死漠不关心,心灰意冷下辞去太师一职,让重戮放下了三分之一的心。
剩下的三分之二,便是谢家人才辈出,家主谢惊弦数次谏言解决了诸多麻烦,属实是贤臣世家,就算曾经或许存有异心,如今该死的都死绝了,重戮自然不愿放过这么一块 “肥肉”,他根基不稳,正是需要谢家的时候。
在他出神之际,孟毅也在悄悄观察着身边各个摊位的小贩,倒真有几个看起来十分可疑,不似其他人一样吆喝,就坐在那里不动。
时不时还东张西望,孟毅不动声色的敲了敲谢陵瑜,亲热道:“今日我带你去试一试那滋阁的凉粉,听府中人称赞是极为不错的。”
谢陵瑜自然的接下去:“好。”
滋阁在缘熙楼的后面,也是京城特色酒楼之一。
有一道视线隐晦的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那小贩满面笑容的送走一位客人,不动声色的将纸条按在账本上写着什么,然后自然的将账本收进箱子里。
而在账本被丢到箱子里的前一刻,一条小黑蛇从袖口窜出,带着纸条迅速的消失在小巷里,夜幕是它最好的伪装,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的发生。
孟毅踏进滋阁,娴熟的跟老板寒暄了两句,便有伙计带他们来到了雅间。刚一坐下,孟毅便将方才的异象告诉了谢陵瑜,这些人大概率是被安插在街头及时了解讯息的。
谢陵瑜听完,将自己先前的想法告诉了孟毅:“你觉得,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孟毅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这说不准,也许是重戮打探 “戮” 和“闻”的消息,也许是这些组织安插在京城的眼线。”
这么一想,事情似乎一点头绪都没有。
谢陵瑜却不这么觉得,如此看来,目前看似平静的朝堂,背地里却是暗潮汹涌。
民间的组织重戮会这么关心,说明它们一定程度上威胁到了重戮。
或许是声望上,或许是掌握着什么。
他更倾向于后者,不过这种事情急不得,父亲的沉郁说明了一切,好在有人在冥冥中为他打开了一道门缝,让他可以窥视到一丝希望。
“不急,如果真的是我们猜测的那样,我们更不能打草惊蛇跟着添乱了。”
孟毅点点头:“我暗中命人去打探打探……”
“二位公子,凉粉来了。” 伙计笑的像朵花儿。
谢陵瑜冲他笑了笑,待人走后,拍了拍孟毅的肩膀:“这事儿交给我。”
孟毅突然愣住:“你背着我干了什么?”
谢陵瑜慢悠悠的嘬了口凉粉,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嘘,兄弟我自有门路。”
说来也挺遗憾的。
他自小更爱习武,幼时曾想做平定北疆的大将军,但后来父亲告诉他,文武只精于一个就好,后来长大了也慢慢就明白了。
丞相府的权势日益壮大,若在掌握兵权,恐会功高盖主,成为重戮最大的忌惮。
那会儿重戮刚刚继位,他以出游为借口去了一趟紫州,天高皇帝远的,他只身一人办事很方便。
谢陵瑜收留了一群孤儿乞丐,交给了他的挚友,贺蔚这些年来将他们教的很好,这些人只效忠于他一人。
贺蔚是谢陵瑜的 “左膀右臂”,他的母亲是谢家分支的女儿,贺家可以说是依附着谢家的商贾家族,对于朝中暗潮汹涌不甚了解。
同样的,那群权臣包括重戮都不会去关注这样一个小家族,就只是朝臣内斗,就够重戮头疼的了。
谢家这几年韬光养晦、明哲保身,谢陵瑜作为大公子年纪轻轻便是城中有名的风云人物,世人皆知大公子才学过人,玉树临风生的一表人才。
却无人知,大公子曾经却是个想当将军的少年郎,大公子梦过边疆寒霜镀盔甲,上阵杀敌闯四方,如今却只能在这不大不小的京城整日养花喂鱼,做个名动京城的儒雅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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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吃完了凉粉,互相商量了一下之后的计划,孟毅付了账,转身便准备走。
谢陵瑜抬脚跟上,刚跨过门槛。迎面掀起了一阵轻风,他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翻飞的锦袍,白衣金纹,十分雅致。
谢陵瑜忍不住好奇回头,骤然对上了一双极为好看的凤眸,他眼中像是有一层薄雾,又被泛红的眼尾衬出艳丽的意味。
男人脸上戴着狐狸面具,乍一看当真是像极了勾人心魄的妖精。“妖精” 此刻对着他微微一笑,凤眸微眯,眼中泛着细闪的光,当真是好看极了。
谢陵瑜从愣怔中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这么看十分不礼貌,难得尴尬的对男人拱手,急匆匆的转身跟上孟毅。
男人盯着谢陵瑜通红的耳朵,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他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柔光下依稀可见上头的字——“玦”。
4 回梦
“这位公子瞧着眼生,您看需要些什么?”
伙计热情的凑过来,脸上堆着笑,青丘玦脚步不停,淡声道:“一号雅间,找人。”
店小二有眼力见的很,见此便不再多问,笑嘻嘻的带路:“公子这边请。”
雅间内有人恭候多时,这人一袭黑衣负手而立,听到动静回过头唤道:“怀瑾。”
青丘玦径自坐下,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姿态娴熟:“闻肆,谈笔生意。”
闻肆淡笑,掀起衣袍坐在他对面:“得了吧,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想做什么?”
茶水上方浮着一层雾气,青丘玦将杯盖盖上,手指轻轻点过桌面,“之前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夜色更加浓郁,黑色的雾笼罩着月亮,月光在墨色下若隐若现。
“云楼,你怎么了?”
孟毅狐疑的看着他,就刚刚那一会儿没注意,好友就变成了个大红脸,还东张西望不敢直视他,明摆着的心虚。
谢陵瑜还在想刚刚那男人怎么生的如此好看,还带着点说不上来的眼熟,这问题问的叫他一时哑口无言,只能略显敷衍的说:“没啊,就这会儿有点热,你觉得呢?”
孟毅:“……”
“你刚刚是不是背着我瞧上了哪家姑娘。”
谢陵瑜摇摇头,“不是姑娘。”
孟毅了然的 “哦~” 了一声,随即惊恐:“难不成是男子…… 云楼!什么时候的事?”
谢陵瑜不愿多说,也不知道从何解释,有些恼怒的拿扇子敲他,正好此刻也走到了相府,谢陵瑜赶紧转移了话题:“今夜你歇在哪?”
孟毅果然瞬间无心八卦,瘪嘴:“我不想回去,歇在你这儿吧。”
两人各自回到房间,谢陵瑜躺在床上,又想起了那双好看的凤眸。
那人似乎身量极高,姿态利落潇洒……
“啧。”
谢陵瑜气恼的拉过被子蒙住脑袋,想什么呢,这是想什么呢?
他自顾自的气恼着,意识却慢慢变得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最后一个想法是——
好像没有在京城见过这么个人,只是他的眼睛好生眼熟,和一个讨厌的家伙一样好看……
眼前雾蒙蒙的,像是被水浸泡着。
一年一度的秋猎,少年郎们一人一匹骏马,踏过山林中的野草,惊起了树上栖息的飞鸟。
谢陵瑜正是顽劣的时候,兴奋劲儿一上来,谁也拉不住,好不容易甩开了同伴,他却突然没了猎杀的兴致。
鸟鸣清脆,山泉氤氲。秋猎是风俗,而放下弓箭的他,却只觉得空虚。
他听见远处传来的吆喝声,看见鸟惊的扑腾翅膀乱飞,逃离了这片林子,好像鼻尖都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谢陵瑜不知道在想什么,兀自站了一会儿,将马儿拴在树边,自己寻了块石头坐下。
马儿顽皮的嚼着他手里的野草根,拽也拽不断,谢陵瑜不自觉放松了警惕,好气又好笑:“什么都要嚼上一嚼,还是匹贪吃马。”
突然,一阵破空声响起,谢陵瑜神色一紧,下意识的侧头,手摸上了弓箭,随即他瞳孔骤缩,一时间竟愣在那里。
一条翠绿的青蛇被死死钉在树桩上,细长猩红的蛇信子拖在嘴边,没了生息。
颜色越鲜艳的蛇,往往毒性越烈,谢陵瑜背脊发凉,想想都有些后怕。
“荒林也敢分心,嫌命长了?”
黑袍绣金纹,是青丘族特有的装束。
虽然话说的不好听,但想来也是位心善之人,谢陵瑜对着他一拱手:“多谢青丘公子搭救,在下谢陵瑜,若以后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公子可来谢府寻我。”
青丘玦没有回答这般说辞,轻笑一声,便拉过缰绳准备离去。
“公子且慢!”
谢陵瑜有些执拗的出声,扯过腰间的玉佩,翻身上马踱了过去,将玉佩硬塞入对方手中。
“谢家有恩必报,公子不必当做是玩笑话,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得,承诺无期。”
青丘玦挑了挑眉,目光落在掌心的玉佩上,又抬眸看了看郑重其事的谢陵瑜,手指不自觉的轻轻摩挲了一下。
然后又丢给了谢陵瑜,在对方明显懵掉的眼神中揶揄道:“不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只能以身相许’吗,谢公子才貌俱佳,倒也不是不可……”
谢陵瑜涨红了脸,忍不住出声反驳:“那是女子,我怎可……”
然后他在对方戏谑的眼神中闭上了嘴,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谢陵瑜气恼的拉着缰绳掉头,又顿了一下,像是在挣扎,半晌忍着怒气道:“公子别拿在下寻开心了。”
说着他捏着缰绳转过头,眼神透亮,不太凶的瞪了青丘玦一眼:“只要你开口,不违背谢家家训,我一定尽力完成。”
说着,他策马向前,没有再回头。
可他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听到那人的死讯,也没有等来只言片语。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次年秋猎。青丘家的大公子,一双凤眸含情,容貌俊逸艳丽,可谓是仙人之姿。
他骑在骏马上,披风微动,凤眸轻眯,慵懒的扫视着周围,这人透过人群找到他,还挑衅的噙着笑,气得他二话不说就别开了眼。
可最后却是囚衣散发,像街边的乞丐一样狼狈,被斩首在正午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