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父亲被困北疆,驻守的将士没有兵符不敢出兵,孙黔别无他法,只得请旨,只身一人带着圣旨策马赶路,途径吞云岭,这是出了名的食人谷,但他早已没了退路。
孙家傲骨不催,可败不可退,正如他深知此去凶多吉少,但还是义无反顾的孤身涉险。他将兵符交给了一位副将,副将绕过吞云岭走,但他的父亲已经等不起了,副将将兵符带到之际,孙将军应该早就殉国了,他们能保百姓平安,却只能以命相搏。
所以他只能赌。
孙黔带着一腔孤勇,面无表情的前进,恍惚间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这声音越来越清晰,令他猛的勒马回头。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一幕。
夜色中一人提着灯,策着匹高头白马,腰侧别着一把弯刀,背后背着弯弓箭囊,里头还装着两把剑。
这人生的艳丽无双,俊郎非凡,凤眸天生一副睥睨众生的嚣张样子,他骑着白马奔来,眼中一片清明,还带着星星点点笑意,老远的从箭囊中抽出把剑扔给他,朗声道,“什么都不带就夜闯吞云岭,你活腻歪了?”
孙黔当时整个人愣在那里,被剑砸中了脸,一片酸痛,眼眶忍不住红了一下,他嗫嚅着说不出话。
黑袍金纹的衣袖在他眼前一晃,递给他一盏灯,这人悠哉悠哉的从他前面过去,慵懒狂妄的声音被风揉碎了些,显得有些温和。
“走了,带你找你爹去。”
孙黔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也没有问过他为什么陪自己走了这趟不归路。
吞云岭中险象环生,他们一路上受了不少伤,几乎九死一生,被猛兽突袭,被吞云岭中奇怪的部落追杀,被暗处的机关所伤。
在孙黔几度心灰意冷,想要放弃时,青丘玦却总能带他化险为夷。
他那会儿身上的伤不比孙黔轻,但孙黔没见他乱过,一双凤眸在月光下凌厉的像静候时机的猎人,临危不乱,置死地而后生。
那一刻孙黔屏住呼吸,似乎明白了为何族中小辈每每提到他时,眼中都会流露出敬仰与向往,他此前不屑这人做派,还整日找人约架。
孙黔摩挲着虎口处的疤痕,突兀的笑了一下,可若不是钦佩青丘玦,以他的性格又怎么会主动去找别人麻烦?
夜闯吞云岭的不是孙小将军,而是京城第一公子,风华绝代,提剑亦可破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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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陵瑜打着哈欠推开门,一眼就瞧见了倚在窗边的青丘玦,他懒散的靠着窗扉,用糕点的碎渣喂着一只小麻雀。
谢陵瑜瞧着还挺新奇,刚上前一步就惊走了那只怯生生的小麻雀,但他看的分明,这玩意走的时候还不忘叼走一口糕点碎。
青丘玦 “啧” 了一声,回头责怪他,“你讨人嫌弃也就罢了,怎么鸟都不愿意搭理你?”
谢陵瑜:“……”
谢陵瑜一时语塞,没办法反驳,小黑蛇记仇不爱搭理他,这鸟也确确实实是他吓跑的,也许他天生跟在些小东西无缘。
没打算跟他瞎扯掰,谢陵瑜走过去把糕点吹飞,怕夜里有老鼠闻见甜味进来,他毫不留情的把窗户合上,在青丘玦谴责的眼神中拖着他的木椅把人拖到桌边。
也许是被他粗鲁的举动震到了,青丘玦居然没动,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想问什么?”
谢陵瑜弯了眉眼,就等着这句话呢,他凑过去问:“那群郎中里是不是也有他们的人?”
“他们” 指的自然是隐瞒疫情的知府,青丘玦点头,修长的手指比了个三,“有三成是他们的人,不过都不起眼,也没有什么动作,应该只是眼线。”
谢陵瑜若有所思的点头,心里琢磨着有几成是 “戮” 的人,他觑了眼青丘玦的脸色,状似无意的试探道,“明日我们去镇西?”
青丘玦抬眼深深看他,勾起个笑来,给他喂了粒定心丸,“去,当然去…… 等人来请我们去。”
谢陵瑜了然,看来此人在郎中里头地位不低,他心中一松,不在纠结这些,至于南凌知府瞒报的事,还是要等他们有确切的进展才能写信送往京城,否则届时就算重戮信了,他们身边也会被安插眼线,若是在不巧将林城留下,那可就麻烦了。
夜色渐深,数道黑影窜过,掠过枝叶时留下一阵风声,树叶轻晃两下。
谢陵瑜没想到,今夜的太平并没有持续多久,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睡眠也比寻常人浅的多。
谢陵瑜和青丘玦已经睡下多时了,突闻隔壁传来一声响动,似乎有东西被碰到了地上,他们同时坐起身来,青丘玦似乎就等着这一声,立刻下床,身形若猎豹般敏捷,速度快的几乎能看到残影,谢陵瑜紧跟其后,心下一沉。
隔壁住的是孟毅,看来这些人是有备而来的,直奔他的卧房去,他们赶到时孙黔也听到动静过来了,他们踹开门,打眼一看约摸有五六个人,皆是蒙面黑衣,孟毅被人绑住,正在拼命的挣扎。
几人同时动了,青丘玦一手卡住蒙面人的脖子,另一只手拎着孟毅往回扔,抬脚踹飞了扑过来的蒙面人。
孙黔将孟毅接住,转身护住谢陵瑜,此刻谢陵瑜气涌心头,给孟毅解绑后还有个不长眼的窜过来,孙黔刚用手肘顶开一个,青丘玦一脚踩在其中一个的头上,见状只好先踹开那人的头颅,身影一晃就挡到谢陵瑜身前。
青丘玦抬脚欲踹,只见身后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挺粗暴的扯住蒙面人的头发,将他的头用力砸向地面。
“砰——砰——” 连着砸了两下,鲜血自那人头上流下,糊了一脸血,谢陵瑜冷着脸听他惨叫,还是孟毅缓过神来拽住谢陵瑜,呐呐道:“算了算了,云楼…… 他说不定没洗头呢。”
谢陵瑜本来还打算再来两下,一听这话气笑了,毫不留情的松开手,那脑袋软趴趴的倒下去,惨叫声也停了,蒙面人昏死过去。
孟毅赶紧抽出手帕递过去,谢陵瑜擦擦手,目光掠过相安无事的孟毅,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他刚侧目就对上了青丘玦戏谑的眼神,谢陵瑜顿了顿,又看了看孙黔,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艰难的读出了复杂二字。
擦手的动作缓慢起来,青丘玦看见谢陵瑜的耳朵一点点红透了,勾了勾唇。
谢陵瑜有些尴尬,便赶紧问孟毅:“怎么回事?”
“别提了…… 我睡的正香呢,一群人突然窜出来把我给绑了,上来就捂住我嘴,我发不出声只好瞎扑腾,刚将那椅子弄倒了,你们就踹门进来了。” 孟毅说起来还挺气,你说说这不是缺德吗,再说了如今大难临头了绑他做什么,他又不是灵丹妙药。
谢陵瑜安慰的拍拍他,心下多少有了数。
这时,青丘玦目光一动,退到谢陵瑜身后不起眼的地方,孙黔上前一步挡住他们,神色微冷,低声道:“来了。”
慌乱的脚步声传来,谢陵瑜却不慌不忙的拉开椅子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孟毅会意,顺从的坐下。
刘县令身着中衣,鞋子都没有穿好就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不少侍卫,他抖着瘦骨嶙峋的身体跪下,“公子恕罪!”
谢陵瑜淡淡的看着他,接过孟毅递给他的茶慢悠悠的抿了一口,目光带着冷意。
“刘县令,事到如今就没必要来这一套了。” 淡漠的声音让气氛陡然紧绷,刘县令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停了下来,他慢慢抬起头,看见了眼前的白袍。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令刘县令脸色惨白。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刘县令?”
55 鹿大夫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在开口,似乎连风都绕道而行,避之不及,独留一室静谧,后头的侍卫个个面色如土,他们一动不动的低着头,把呼吸放的很轻,生怕被人注意到。
刘县令盯着眼前的白袍,按在地上的手微微颤抖着,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底一片晦涩。
谢陵瑜也不着急,垂眸好整以暇的看着跪在眼前的刘县令,他瘦骨嶙峋的背佝偻着,整个人显得很颓废,他嘴唇发白,嗫嚅了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
孙黔抬眼扫视外头的侍卫,上前一步,侍卫们纷纷向后退去,佩剑相碰发出声响,显得有些慌乱,他们眼巴巴的瞧着刘县令的背影,但此刻刘县令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不说给他们指示了,就是回头都做不到。
刘县令只觉得头顶有千金重,压的他抬不起头,他呼吸粗重,像是缺水的鱼。
孙黔向来是不会废话的,将他们逼退至门外便将门甩上了,发出 “哐当” 一声。
这关门声惊得刘县令浑身一抖,如梦初醒似的捏紧了拳头,谢陵瑜笑了笑,蹲下身子与他持平,显得从容不迫。
半晌,刘县令叹息一声,泄气似的松了力道,任由僵硬的肢体瘫软下去,声音沙哑道:“你们早就知道了。”
他自嘲的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眼中是几乎绝望的神色,谢陵瑜收起笑容,默不作声的递过去一张手帕。
刘县令没接,突然狠狠的给他磕了个响头,“砰” 的一声闷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愣在那里,刘县令没抬头,保持着那个叩首的姿势,眼泪混着鼻涕和血蜿蜒到地上。
“我刘道清窝囊一辈子,如今也死有余辜,但是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放过我妻女,我……” 刘县令哽咽着,瘦骨如柴的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声音听的人心里发酸,“我家小女儿才两岁,去年刚刚学会走路,我,我夫人身体不好,生了孩子后身子骨更弱了,不知道还能熬几年…… 我该死,都是我的错!但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妻儿,他们是无辜的,求求你们救救她们……”
刘县令整个人伏在地上,嘴里不停念叨着,又哭又笑,脊柱的骨头隆起,瘦的几乎只剩下骨头,跪着时瞧着触目惊心。
初见时这人瘦脱了形,让人瞧着有些刻薄相,可如今一言却道尽了生离之苦,想来也是日日夜夜思念妻女,忧心操劳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谢陵瑜心头涌上一股酸涩,伸手抓住刘县令揪住头发的手,刘县令惶恐的看向他,像是生怕他说出要伤害自己妻儿的话。
孟毅看不过去,别扭的掏出手帕直接糊在刘县令脸上,给他勉强擦了擦,“我们也没说要把你怎么样啊,你说说你折腾自己干嘛呢?”
刘县令僵住,眼中闪过茫然,似乎没想到他们是这样的反应,整个人僵在那里仍由孟毅动作,谢陵瑜还是皱着眉,对刘道清绑孟毅的行为耿耿于怀,但还是把他拉起来扶到椅子上坐下,这才开口问,“说说吧,为什么绑孟毅?”
刘道清促局的坐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心下愧疚又懊悔,呐呐道:“今日你们像是察觉到镇中古怪,我怕你们将此事告到京城……”
知府大人一但被降罪,他的妻女必然会陷入危险之中,无奈只好出此下策。
谢陵瑜知道他的心思,今日有惊无险的救下孟毅,刘县令也坦言自己妻女受知府胁迫,真说起来反倒是件好事。
这样一来 “内忧” 便解决了,若他们一致对“外”,也就是知府大人,便能省去不少麻烦。
“若刘县令愿意相信我们……” 谢陵瑜略微放低了声音,“我们会护你妻女平安,也会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刘道清沉默了许久,干瘦的手指拢了拢杂乱的头发,郑重的点头,“公子,我信你们。”
谢陵瑜这才松了口气,笑弯了眉眼,手中的折扇挥舞两下,敲在孟毅胳膊上,“那就多谢了…… 孟毅,送送刘县令。”
孟毅在人前还是很给他面子的,伸手要扶,但刘县令哪敢让他扶,赶紧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整理整理仪容拱手道:“下官自己来便可,今夜叨扰各位公子了。”
见他推辞,谢陵瑜也不勉强,按住孟毅要上前的动作,也朝刘县令一拱手:“慢走。”
外头的侍卫不敢走,也不敢听,只好站在院子前约摸十米的地方待命,战战兢兢的等着刘县令,没想到刘县令并没有发难,而是面色如常的带他们回去。
如今时候不早,约摸已经子时了,孟毅一向困得早,今天这是被吓的清醒,危机一过去眼神就开始迷离了,又有点害怕不敢一个人睡,这会儿拉着谢陵瑜的袖子不肯撒手,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他。
谢陵瑜心一软,刚要张口应声,就听见侧方传来一声轻笑,孟毅收了可怜巴巴的表情,警惕的看过去。
青丘玦眼中带着明晃晃的嘲笑,伸手揉了揉手腕,漫不经心道:“多大的人了倒是胆子挺小,害怕倒是找个会武的陪啊……”
他说着顿了顿,笑的有些恶劣,“你们俩一起若是出了事,是指望我和孙小将军再来一趟吗?”
谢陵瑜反驳的话被憋了回去,在别人眼里他确实不习武,果不其然孟毅也犹豫了,半晌才不情不愿的松开谢陵瑜,找青丘玦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才是那个最大的危险,只是没想到最合适的人选还是孙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