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飞卿看似在提拔明扬,实则是把明扬推到了深渊边缘,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
意识到这是一场“捧杀”,淮瑾眉心微拧,他了解明飞卿,飞卿从小到大就不是个会耍手段心术的人。
不是不够聪明,而是这个人纯善到了极点。
然而今天,他不仅杖废了下人,还算计了同父异母的弟弟。
“成婚之后,你就像变了个人。”
明飞卿抬眸,见淮瑾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似乎想从中窥探出什么。
“看来殿下更喜欢逆来顺受的我,可惜啊,那个任人宰割的明飞卿已经死了。”
淮瑾扣住明飞卿的肩膀:“不准你这样咒自己。”
他眸中闪着慌张,似乎只是假设明飞卿会死,都让他无法接受。
明飞卿忽然很想知道,前世自己死在他眼前,不知他又是个什么样的心境。
或许为他挤过几滴眼泪,而后心安理得地登基称帝,毕竟目的达到了,工具死了也就死了,还指望他记一辈子?
“你弄疼我了。”明飞卿冷声提醒。
淮瑾乍然松手,有些失神,眼底透着茫然:“科举的事,是我有愧于你,你如果想让明家人有个坦荡的仕途,我一定会成全,权当补偿。”
“不必。”
给的再多,也补不回明飞卿失去的尊严与理想。
两人再一次相顾无言,直到马车停在东宫的下马石边,这回淮瑾先下了车,他伸了手来,递了个眼神制止了要过来帮忙的管家和天青。
明飞卿走出马车时,便只有淮瑾的手臂能扶。
淮子玉要逼迫一个人屈服时,就会像此刻这样,悄无声息地砍断所有的出路,只留一条他亲手赐予
的活路,让明飞卿别无选择,只能屈从。
前世,明飞卿就是这样被他一步一步引上绝路。
眼下,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他无视了淮瑾的手,深吸一口气快速踏下马车!
膝盖处炸开的酥麻与疼痛带来耳鸣,恍惚听到了战场的铁蹄声,他应激地蜷缩身体,冷汗落进他的眼睛里,酸痛拉回了他的神识,待他冷静下来,就看见淮瑾抱着他的胳膊,一脸关心着急。
明飞卿推开他,强忍着膝盖上的不适,踉踉跄跄地转身进府,天青跑过去扶。
淮瑾怔楞在原地,根本想不通为何飞卿对他的态度会急转直下。
入夜,天上乌云涌动,雨水聚积在山的那头,很快就要波及皇城。
淮瑾被挡在卧房外。
一国储君,百官敬畏的未来天子,如今站在门外,连敲门都不敢太用力,狠话也放得软绵绵的:
“明飞卿,你以为本王没有脾气是吗?开门!”
屋内灯还亮着,就是没人搭理。
隐在东宫各处的暗卫见太子殿下被拒之门外,一头雾水地看好戏。
淮瑾面上挂不住:“你我已经成婚,我进屋睡是天经地义!”
这时天上炸起一声雷响,仿佛在应和淮瑾这句话。
屋内,明飞卿终于回了一句:“门没锁。”
淮瑾心头一喜,以为他是嘴硬心软,正准备推门进去,又听明飞卿说:“殿下要是推门进来,我就搬出东宫。”
淮瑾推门的动作硬生生收住了。
这句话远比一百道门锁管用。
明飞卿是一捧雪,看似柔软,握久了也能冻伤人。
淮瑾怕他言出必行,根本不敢推这扇没有锁的门。
“我就在外面等,等到你愿意开门为止,今晚不行就明晚,反正我和你的时间还很长。”
很长吗?
明飞卿剪断了灯芯,烛火猛地亮了一瞬,倒映出他的轮廓。
按前世算,他和淮瑾仅余下不到一年的光阴。
今生他不会再寻短见,却也不希望和淮子玉有所谓的“天长地久”。
雷声轰鸣,雨倾盆而下,像倾倒豆子一般砸进人间。
淮瑾站在屋檐下,被斜风骤雨打了一身水,他随身的侍从天白看不过去,撑了伞跑过来,劝道:“殿下,先回去吧!雨太大了!”
淮瑾被雨水砸得都快睁不开眼,却固执地道:“我就在这等,不信他不心软。”
屋内烛火熄灭,明飞卿俨然是睡了。
淮瑾:“.......”
他和明飞卿算是一同长大,从前在荼州小打小闹不少,就算他惹了飞卿生气,飞卿也绝不会气过一盏茶的功夫,且从不会舍得他受苦。
他笃定明飞卿一定会心软。
一盏茶功夫过去...
一炷香时间过去...
一个时辰过去!
“殿下。”天白看着淋成落汤鸡的太子爷,苦口婆心,“少君恐怕都做了好几个美梦了,殿下何必再等?”
大雨瓢泼而下,风也大了起来。
秋日的衣物被水打湿黏在身上,又湿又冷,淮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了一眼已经灭灯的卧房,本想再等下去,这时前院的管家撑伞疾跑而来:“殿下!!快快进宫!圣上忽然呕血不止啊!”
皇帝近几年身体越来越差,半夜把皇子召进宫里侍疾是常事。
按国师所说,生来坐拥紫微星命格的明飞卿也该进宫侍疾,就像太后当年重病时一样,要借他的命格去挡灾挡煞。
管家见淮瑾淋得一身湿,也想知道发生了何事,可眼下最要紧的是宫里,他正要按往日的规矩叫醒太子妃一同入宫。
湿漉漉的手拉住了管家,淮瑾道:“不许吵醒他。”
管家为难:“可宫里怎么交代?”
“父皇那条老命交给太医院救,能活多久是他自己的造化,明飞卿不欠皇室的。”
皇室的人一有个三灾六病就想着让明飞卿来挡煞,淮瑾心头早就膈应着了。
他总有种飞卿的寿命被这群无关紧要的人借去的错觉。
哪怕今晚老皇帝弥留了,他都不会为这种事吵醒明飞卿。
暴雨天气,他希望飞卿睡个好觉。
雷打了一整夜,凌晨时,明飞卿被雷声惊醒,意识朦胧间,恍惚听到淮瑾在唤自己的名字。
不会真在外头等了一整夜吧?!
明飞卿掀开被子下床,糊里糊涂地走到门口,开了房门,风雨瓢泼袭来,他被冷气扑了满面,睡意全无,霎时清醒,自然也看清了卧房外并没有淮瑾的身影,有的只是灰暗的风雨罢了。
“......”
他忽然抬手,极其用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何故心软?何故为个不值得的人悬着心?!
他摔上房门,躺回温暖的被窝,听着雨声,呼呼入眠。
正文 殿下不嫌脏吗?(进前世线)
第二天一早,明飞卿就接到召他入宫侍疾的圣旨。
他才想起来,前世这个时候,皇帝的病重了。
既是圣旨,到底不能随意违抗,明飞卿用过早膳后,便进了宫。
往皇帝寝宫走的路上,大太监跟他说:“太子殿下昨夜就冒雨进宫侍候着,可陛下的病不见好,晕过去前下了旨召你入宫,如今已昏迷不醒。”
明飞卿只听进去前半句:“他昨夜进宫?什么时辰进的宫?”
“约摸是子时,雨最大的时候。”
明飞卿了然,难怪昨夜故作情深的戏码只演到一半,果然还是皇位最重要。
皇帝的寝宫在庸和殿,明飞卿才走到殿外的台阶处,就闻到浓烈的药味,太监宫女络绎不绝地从内殿进出,围在一起商议对策的太医个个面色凝重。
“哎呀!!明公子来了!!!”
太医院历代以来最年轻的院判秦冉如见救星,丢了写药方的笔亲自出殿来迎。
“你一来,我们整个太医院就不用跟着陪葬了!”秦冉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欣喜。
明飞卿很得太医院诸位太医的喜欢。
八年前太后重病,皇帝下旨治不好就让整个太医院陪葬,秦冉当时都做好了脑袋搬家的准备,后来明飞卿来了,他来的当晚,太后的病忽然就有了起色,不出六日,太后就转危为安,间接保住了整个太医院的性命。
自那以后,明飞卿就是太医院所有人的救命恩人,个个都愿意受他调遣。
秦冉更将他视为“吉祥物”,只要有他在,宫里那些动不动把“陪葬”挂在嘴边的贵人就死不了。
“你一来,圣上就有救了!”话是这么说,秦冉却仿佛是自己得救一般。
皇帝的死活明飞卿根本不在意,但能间接保住这群无辜之人的性命,这紫微星的命格多少有点用处。
他随着秦冉走进内殿。
病榻上的老皇帝双颊凹陷,眼下紫黑,嘴唇惨白,绝非长久之象。
淮瑾站在床边,脸上无喜无悲,仿佛重病的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皇帝膝下的皇子已废得所剩无几,淮子玉作为绝对的胜利者,已经不需要再演父慈子孝的伪戏码。
直到看见明飞卿进殿,他的冷漠才化去几分,上前想拉过明飞卿的手,明飞卿刻意避开了。
匆忙进殿的国师恰好瞧见了太子爷扑空的这一幕,一时有些尴尬,假装没瞧见。
他左手拿着八卦盘,右手手心握着三枚铜钱,就地起了个六爻卦,口中念念有词后,铜钱落进八卦盘中。
“是大吉的卦象,陛下此番定能逢凶化吉。”
国师将一根红线交到明飞卿手中,红线的另一端系在龙床的床头,那里有一个简单的两仪七星阵,按国师的说法这阵法能续命。
在淮子玉看来,这根本就是一团系了铃铛的杂乱红线,但红线另一端有明飞卿牵着,似乎真能续命。
由不得他不信,前几次皇帝的命就是这么被救回来的。
国师:“请少君默念为陛下祈福的口诀。”
口诀无非是祝祷皇帝天命永存,万寿无疆之类的吉祥话。
前世明飞卿老老实实地祝祷,为着那人是淮瑾的生父,无比虔诚地希望他能长命百岁。
而眼下,他心里默念的只有六个字:
“狗皇帝,快驾崩!”
淮瑾离得近,隐隐约约能听清两个字,一个是“狗”一个是“崩”。
他正打算凑近了细听,太医忽然惊呼一声:“陛下醒了!陛下醒过来了!!”
明飞卿:“..............”
满屋的人都惊羡地望向太子妃:紫微星就是紫微星,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皇帝咳出几滴血沫,眼神清明起来,他望向明飞卿,苍老虚弱的声音响起:“你...见了朕该跪下。”
淮瑾上前道:“父皇,他膝盖有旧伤。”
“朕...没和你说话。”
淮瑾眉目间涌起不悦,国师见状,满上前打圆场:“陛下,少君站着为您祝祷也是一样的。”
“......”老皇帝闭上双目,“朕还未死,你们就敢违抗圣命?”
“父皇,我跪便是了。”明飞卿牵着红绳,缓缓跪在了地上,头不卑不亢地抬起,直直对上皇帝的视线:“父皇受得起我这一跪就好。”
前世,明飞卿从国师口中不仅知道了自己夭亡能影响国运,还知道,拥有紫微星命格的人向任何一个人下跪,那位受跪者都会折寿。
皇帝不明内情,见他跪地低自己一等,心头那口气才舒畅了,无比自信地说:“朕是真龙天子,受得起每个人的跪服,就算是紫微星,也不例外。”
“父皇说得是。”明飞卿笑着磕了个头。
跪地折寿五年,磕头折寿十年。
这话听起来玄乎,但皇帝确实命不久矣了,谁又能说这其中没有因果关系呢?
明飞卿心道,您受得起就最好啦。
国师见他还磕了个头,皇帝竟然一脸受用,制止的话到嘴边又不敢明着说出来。
皇帝醒转没多久,又睡了过去,不过脸颊已经有了血色,先前太医灌了几碗药都如泥牛入海不见成效,明飞卿一来,那些药忽然就起了作用似的。
等皇帝脱险又睡过去后,国师立刻上前扶起明飞卿,急声道:“你可千万不能随便跪别人啊。”
明飞卿按了按国师的手腕,示意他不必说得太细。
国师是因为向太子举荐了明飞卿才从江湖术士一路升成一国国师,他最清楚紫微星命格的厉害之处,自然是更向着明飞卿的。
秦太医空出手,拿了一瓶外抹的药膏来——明飞卿膝盖上的旧伤,太医院人人都记挂着。
他正要掀起明飞卿膝盖上的衣料,忽然察觉到一道危险的视线从背后盯着自己。
秦冉手一抖,才想起来明飞卿如今是东宫的太子妃。
虽说同为男子,本没什么可避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