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他不是一个人来,身边还带着一个年老德高的宗室王爷和礼部及宗人府的官员。
几人见了礼进了主屋,便是一阵耗时长久的“议亲”流程。
一墙之隔的里屋,秦烨一身便装,搬了把椅子坐在靠近内墙的地方,状似漫不经心的坐着。
一个生得与他有几分相似的锦袍男子闻讯而来,从窗边翻身而入,见了面便压低声音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父亲正在与太子殿下议事,私自窥探可是大罪!”
“这是我自己家,我怎么来不得?”秦烨无所谓的偏了偏头,目光冷淡而不屑,“何况,说不定太子殿下不计较呢?”
锦袍男子看见他那张俊脸就来气,恨声道:“你何曾把这里当做自己家里?回京数月不曾回府,偏偏今日一早就从小门入府,还翻窗入了主屋,谁知道你是不是心怀鬼胎?”
你自个不也是翻窗进来的吗?
秦烨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正要说话,主屋里几句吐字清晰的语句便飘入耳中。
“我朝并无太子迎娶男子为太子正君的先例,但昔年中宗皇帝与齐文王结契的例子,却是可供借鉴的……”
“依皇后娘娘的意思,此事慢慢操办,日后太子殿下与定国公结契时,也可参照昔年之例……不知武宁侯以为如何?”
“太子大婚筹备时日长久,这三书六礼怎么也要走个一两年的……”
秦烨微微张口,却是不曾说话。
他早上得了太子仪仗出宫往武宁侯府来的消息,换了便装骑了快马便往这儿赶。
身边伺候的人噤若寒蝉,秦烨自己却没察觉出来,他连走路说话都带了些许的戾气。
他自己觉得自己并不生气,只是有点想不通,太子闲着没事跑来已经坐了多年冷板凳的武宁侯府是干嘛的。
真要拉拢他秦家,图谋秦家在军中的影响力,难道不是从他秦烨下手更好?
如今他知道答案了。
太子玩笑一般的递了一封婚书不算,这是要玩真的?
他就说,无论什么事找武宁侯府都没用的,但是他的婚事……
武宁侯好歹担了个他父亲的名头,虽然满京城都知道他二人父子失和,可这人若是真舍下脸皮来个父母之命,少不得是一番麻烦。
秦烨身上一直萦绕的戾气消磨无形,反倒是有些别扭起来,他也顾不上怼自己大哥了,扭头去看陆言和。
陆言和双膝一软,后背生汗,却硬撑着无辜的眨了眨眼。
这儿可是棠京城,隔壁主屋住着的人是在稳坐东宫之位近十年的皇太子。
东宫诚心要捂一个消息,他去哪里知道?
主屋的对话仍在持续。
一个沙哑沉闷、竭力掩饰却难掩欣喜的声音:“我儿能得殿下垂青已是邀天之幸,哪里还用得着挑什么礼仪规制?全凭陛下和娘娘做主……”
那声音又客气了几句,又不甚委婉的提出要求:“烨儿镇守南疆多年,若是与殿下成婚,势必长留棠京。其实这也无碍,臣长子秦烁亦是自幼熟读兵书、苦练武艺,殿下可先遣他去南疆历练几年,也是为以后做准备……”
秦烨哧笑一声。
他站起身来,走到原本怒气勃勃如今却难免心虚的秦烁身边,俯耳轻声道:“大哥,父亲果真是极看重你。”
“太子来提亲,他二话不说就应了。我还说呢,咱们这位无利不起早的老父亲怎么今日转了性,货主一上门即刻就贱卖了,原来搁这给大哥谋前程来了。”
他离的太近,所说之话又太过露骨挑衅,秦烁原本心底涌上的几分愧疚瞬间消弭,转而毫不示弱的道:“你以为你还是身在南疆手握重权的一方大员?陛下几道圣旨召你回京养伤,你既回了棠京,又哪里还能能去南疆?”
“说不准,咱们齐朝正当盛年不足而立的战神,就一辈子留在棠京养老了。”
“太子殿下来提亲,父亲允了,说不定陛下也准了,你就更回不去了。”
“我秦家在南疆扎根多年,总不能一朝尽丧。日后你在宫里好好的当你的太子正君,我去南疆,岂不正正好。”
秦烨冷笑,正要开口嘲讽他痴心妄想,就听主屋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既想和秦烁继续争两句,又心头痒痒的,有些想听那小太子说了些什么,犹疑间,脚下已然不自觉的挪了几步。
秦烁满心疑惑的看着注意力偏移的秦烨,也跟着往里挪了几步。
主屋里,一直没说话只看着宗室老王爷和秦恒冶攀谈的谢恒终于忍不住了。
谢恒望着已经开始给自己长子打算前程的秦恒冶,淡淡的道:“此事只是只会武宁侯一声,是否应允,还请武宁侯私下里问一问定国公的意见。”
室内似是静默了一瞬,秦恒冶微微一愣,旋即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笑道:“臣明白。”
?
谢恒本来不欲多在宗室王爷面前显露出自己与往日不同,闻言却还是十足诧异的抬眼,显出几分疑惑的姿态。
你明白什么了你?
秦恒冶却以为太子让他表态,脸上露出几分讳莫如深的笑意来,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若是担心烨儿不愿,臣可替殿下分忧。”
“今日事毕,殿下回宫奉请陛下与皇后娘娘,将这消息瞒着些,届时陛下下旨赐婚,臣在宁武侯府中接了赐婚圣旨,一切便无转圜余地。”
谢恒只觉一阵恍惚,连四周的陈设都瞧不清晰了。
秦烨那么一个声威赫赫风骨卓然的帅才,居然能有这么一个亲爹?
下首一直喝茶看戏的顾明昭也震惊了。
你是真的蠢,还是真的恨你儿子?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当着太子殿下和宗室老王爷的面,你这么直截了当的帮着皇家坑自己儿子,图什么啊?
里屋的秦烨也沉默了一下。
陆言和清晰的看见,自家公爷眉眼沉凝,脸上瞧不出半点喜怒,却近乎无意识的伸手,去摩挲了一下腰间佩剑,然后表情平静的捋了一捋衣领及袖口。
这表情可太熟悉了,每次大战将起,公爷都是这样的。
正当陆言和做好最坏打算,以为今日武宁侯府会血溅五步三尺镐素、最次也是秦恒冶被迫“重病”再不出府的时候。
一墙之隔,谢恒清朗的声音悠悠传来,无比清晰真切。
“今日到府上议亲,孤只是觉得,成亲这件事按规制礼仪,总该是三书六礼家族通晓。”
“并不是想借父母之命这个名头强行定下这门亲事。”
“孤是爱重煜之才会想与他成亲,至于婚事答应与否,日后他想留在棠京还是去南疆,这些自然以煜之的意见为主。”
“孤无可不可。”
满室寂静。
正准备发言的秦恒冶和宗室老王爷震住了,当背景板的礼部和宗人府官员震住了,甚至连里屋的秦烨和秦烁都震住了。
唯有安静陪坐在下首的顾明昭垂下眼睑,努力维持住面部表情的平静。
秦烨字煜之这件事,是刚才辇车上太子才问他的没错吧?
他应该、或许、八成记忆没有出错。
第8章 您要不然……就从了吧?……
谢恒一番激情发言之后,再没什么心情和秦恒冶掰扯,径直起身出了门,只道想在武宁侯府中转转。
他在在场诸人中身份最尊,执意不要人相陪,倒也没人敢反驳,只有云昼悄没声息的缀在了身后。
谢恒才转过一个拐角,就听间几声异响,有人身形矫健的翻窗而出。看来人方向,竟是从主屋的里间出来的。
谢恒心头一紧,顿住脚步,目光迅速的在周围扫视了一圈。
武宁侯府这防卫实在松懈,他自己又是看在未来“岳家”的面子上给足了面子,眼下身边竟然没有护卫。
“几位壮士,这是去——”谢恒一句话没过脑子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为首那人偏过了头,露出一张轮廓分明面若冠玉的脸。
一晃神间,后面那两人也看清楚了。
跟在秦烨身后一脸震惊的男人跟秦烨长像有几分相似,但长相更老成些,身上一身四品武将的官服,身份再明显不过了。
最后的那个则是老熟人了——太子差点把自家公爷和大公子当成匪徒,陆言和满脸没眼看的表情,轻手轻脚的跟在后面,只当自己不存在。
谢恒端详了眼下的场景一眼,艰难开口:“公爷在自己家里不走正门,反倒是……”蹿高走墙的?
他又看了一眼秦烨身侧明显是秦烨大哥的人物,有些迟疑的道:“久闻武宁侯府世代从军,家教森严极重武学,这莫非是家规传统?”
不然怎么解释,这哥俩一起翻墙进出?
秦烨这么个一看就不重教条的人也就罢了,没道理他那没什么存在感的大哥也跟着一起啊?
太子垂问,秦烨倒没什么,秦烁却是脸上一红,连忙回话:“回殿下,这并非是臣族中家规,实在是机缘巧合……”
秦烨实在听不下去了,瞪了秦烁一眼,截住话头:“不过是听闻殿下驾临,怕家中应对不周,这才……”
秦烨原本心想这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他也不惧太子借此发作,实话实说也就是了。
话说到一半,他才想起来,他这么兴冲冲翻墙到里屋偷听是图了什么?
特别是在如今已经知道太子是来向自己提亲的情况下。
秦烨脑中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个场面。
大家小姐相看夫婿,高堂在前、前来相看的公子侃侃而谈,小姐躲在屏风之后,含羞带怯的偷听……
秦烨的脸不自觉的有点黑。
他这厢话说到一半就没下文了,谢恒也不着急,轻松写意的站在那。
一旁的秦烁倒是很急。
秦烁想不通秦烨到底是什么毛病,刚才太子殿下才在主屋当众说“孤爱重煜之”,他倒好,转头就被太子撞见在自己家里翻窗,还连个理由都不扯,回个话回到一半黑了张脸就不说了。
就算夫妻恩爱伉俪多年,这也显得太有恃无恐了些,何况这位和太子殿下八字还没一撇?
秦烁越着急,就越拿眼睛去瞪秦烨。
他的存在感实在太强,强到出了会神的秦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
秦烨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他当然不会去发作谢恒,而是转头看向秦烁:“大哥还有事吗?”
他几辈子都没喊过秦烁一句‘大哥’,这声拖长了的敬称一响起,秦烁心头一跳,已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还未来得及应对,就见秦烨扬起一个极为虚假的笑容:“我与殿下数日未见,今日还要互诉衷肠,大哥若是没什么事,不如就……”
“待此间事毕,我再与大哥和父亲,好好叙一叙父子兄弟之情。”
互……互述衷肠?!
秦烁来不及领会秦烨话中的威胁之意,已经先被那一句‘互述衷肠’砸晕了脑袋,半天挪不动脚。
关键时候,秦烨往身边看了一眼,一旁一直当自己不存在的陆言和第一时间冲了出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四周终于清静下来。
谢恒望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远的身影,又瞧了一下身侧人依旧不太好看的脸色,心下也有些尴尬。
他已经知道刚才这人在做什么了。
偷听在书里基本可以算上秦烨的被动技能,这人武功高内力强耳力也极佳,即便不刻意行事也能无意间窥得许多机密。
更别提,这看起来是主动为之。
那自己刚刚为了恶心秦恒冶、给秦烨撑面子说得那几句话,岂不是这人都听见了?
什么‘孤是爱重煜之才想跟他成亲’,什么‘一切以煜之的意见为主’……
谢恒深吸一口气,脸有点红。
一旁的秦烨在终于将之前那个“大家小姐相看夫婿”的念头悔之脑后之后,也回复了基本的理智。
他抬头望向谢恒。
今日谢恒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太子常服,内里单薄,不似上次见面一样裹得里外三层。
似是察觉到目光扫来,迎风站在回廊边太子微微偏头,精致的无可挑剔的面容有些许红润,却无损身上那份几乎刻入骨髓的雍容闲雅。
秦烨心头不期然的漏跳一拍。
他心想,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太子,怎么不记得是这般气质仪态?
好一会,秦烨才想起自己刚才在内室时就打好的腹稿,有些生硬的道:“议亲之事,臣已知晓多谢殿下厚爱,只是这门亲事,臣实在不能应。”
他皱着眉头有些苦恼的试图解释:“满棠京城中哪有高官显爵二十有六了还未娶亲?臣并非托大拿乔,也非故意拖延,只是的确无心情爱之事。”
谢恒却眨了眨眼,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指了指自己道:“那倒也不是没有,孤也二十有三了。”
那能一样吗!
齐朝世族通常十四五岁便议亲,三书六礼走得再慢,拖到十七八岁已是了不得了。
太子谢恒他不一样,太子十七岁时宫中原本已然看好了太子妃,还未等正式去请旨,当时的皇后、先太子的生母在苦熬多年后薨了!
太子规规矩矩的按礼法守了三年孝,说好了在加冠后议亲,宫里快要过八十大寿的皇太后薨了!
于是太子刚出孝期,又守了三年孝。
这一守,就守到了上个月。
若不是先太后孝期已到,宗人府和礼部肯定不能由着谢恒上门提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