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忌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跟自己喜欢的哥哥玩闹,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他呢?
直到一个扛着锄头的农夫光脚走过,啐了口唾沫道:“两个男人,恶心死了。”
燕无忌一愣,明白了刚才那些人眼睛里的冷笑是什么。
这时恰逢司马曜又一次推他,他便轻轻地把人放了下来。两人沉默无言,司马曜提起下摆,把鞋袜脱了,拿在手里,“好了,我就跟在你后面。”
燕无忌明显没有刚才的兴致了,只是点了点头。两人继续在田野间走着,小太监和侍卫们远远跟在后面。
司马曜原本准备带燕无忌往回走,但他看到燕无忌时不时停下,跟种地的农民们询问各种问题,五花八门,涵盖万千,他不清楚燕无忌什么时候做了这样的功课,但见他做了充足的准备,便决心陪他继续走下去。
大概又走了半个时候,燕无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发了疯似的往回跑,司马曜便跟着他跑,这时,燕无忌脚底打滑,摔在地上,脚底划出一道血口子。
“鸩奴,你流血了,咱们回去吧。”
“不,不行。”燕无忌张望四周,捡起了地上一根长树枝,司马曜把他扶起来,他右脚不能着地,只能踮着脚尖走路,“曜哥哥,你能帮我量一下这块地的长和宽么?”
小太监们已经赶了过来,拿出清水给燕无忌清洗伤口,又用帕子给他包扎。
司马曜拿着树枝当丈量工具,把四方田地的长宽给量了一下。
天色已晚,两人坐着马车回去,路过远香斋的时候,食物的香味让燕无忌竖起脑袋。
司马曜笑着说:“这酒楼是现下最红火的,有许多特色美食,左右回宫也晚了,咱们今天在这儿吃吧。”
燕无忌看远香斋门口排了老远的队伍,“能有位子么?”
随行的小太监小筒子说:“回少爷,那都是坐大堂的,没位子很正常。咱们坐雅间,这位子总是有的。”
于是一行人绕过门口密密麻麻的队伍,去了二楼雅间。
说是雅间,其实是临街而设的小隔间,每桌的围栏只有一半,上方垂下玛瑙珠帘隔开。
既私密、又不太私密。
燕无忌坐在最好的位置,又可以看街上的熙攘,又可以看店内的灯火。他刚想和司马曜分享看到的一个有趣事物,去发现身旁没人,司马曜坐在他对面,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曜哥哥,你坐那么远做什么?”燕无忌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这儿来嘛。”
司马曜看了珠帘外,邻桌们的推杯换盏,摇头道:“不了,我就坐这儿。”
燕无忌道:“在家里的时候,你不都坐我旁边么?”
小筒子无奈道:“少爷,这儿是在外面,会有人看到的。”
燕无忌望向四周。
果真,不管是四方的桌子,还是八角的桌子,一边都只坐一个人。
没有两人是坐一顺边的。
燕无忌用筷子戳着米饭,再美味的食物,此刻也索然无味了。
他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不清楚这世间的恶意。
晚上回到宫里,小筒子帮燕无忌洗脚,燕无忌怅然道:“小筒子,你说,要是一个男人跟一女人,手拉着手走在路上,会发生什么呢?”
“唉哟,皇上,那可不行啊,那多伤风化,那女子可别想嫁人了。”
燕无忌又道:“那要是一个男人跟另一个男人,手拉着手走在路上,那会发生什么呢?”
“嗐,那可就更不行了!这都有违纲常了,是天大的罪过。”
燕无忌苦笑道:“真是可笑,男人跟女人不能手拉着手走在路上,男人跟男人也不能手拉着手走在路上。难道每个人从生下来起,就注定一辈子要孤身一人么?”
小筒子挠挠脑袋,“皇上,这你可问倒我了。”
熄了灯,燕无忌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的心里很乱,甚至不能去判断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有苦涩、有辛酸、有不解、还有想起司马曜胴.体时的眷恋。
总之,他失眠了。
这是他失忆后第一次失眠。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夜晚极为安静,燕无忌立刻听出来那脚步声的主人是谁。
“鸩奴,你睡了吗?”
隔着外间的灯火,燕无忌看到司马曜的身影,他大约也是睡下后复起,只披了一件外套,头发也自然披着。
燕无忌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只剩下喉咙里的干涩。
似乎是听到屋里没有动静,司马曜转身准备离开。
燕无忌一惊,起身道:“我在,没睡呢。”
司马曜似乎犹豫了一下,温柔道:“脚还疼么?”
燕无忌看着裹了纱布的脚,“上了药,只要不去动,就不怎么会疼。”
听到这样的答案,司马曜似乎安心下来,他在屋外站了一会,又道:“鸩奴,白天的事情,你别太放在心上。是我不对,照顾你久了,有些自以为是,没了分寸,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
屋子里又没了动静,司马曜低下头,用一种掩盖着悲伤的冷静温柔说道:“很晚了,皇上早点休息吧。”
在司马曜转身的那一瞬间,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人从后抱住了他。
燕无忌没穿鞋子,一瘸一拐地就冲了出来。
他的头埋在司马曜的颈窝里,淡淡的清香萦绕在他的鼻间,“曜哥哥,不是那样的。”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哀求什么,“别对我那样,我害怕。”
“鸩奴……”
“我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但那一定不是想要疏远你,而是……”
司马曜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抱着,这样的温柔和耐心让燕无忌燃出一些冲动。
以至于,提出了一些不能用寻常话语形容的过分请求。
“曜哥哥,我想跟你一块儿睡。”
这是一种,只有少年,才能理直气壮地提出的请求。
燕无忌抱住司马曜的双手搂得更紧,狗屁不通地解释道:“我什么都不做,就是想跟你一起睡。”
第8章 挖坑
司马曜颇为讶然,他敏锐地发现,燕无忌并不是完全是傻的,只是他有自己的小心思,喜欢用这种见不得人的试探,来证明自己在别人心里的重要性。
人总是得寸进尺的,燕无忌见司马曜没有拒绝自己这样失礼的举动,便将人抱得更紧,但就在下一刻,司马曜按住了他的手,挣脱了这次的拥抱。
“不行,你大了。”司马曜的声音平静又温柔,却让燕无忌不觉诧然,连带着心里也空落落的。
“可是……”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惊觉自己压根儿没有立场再去辩驳,他原以为司马曜会纵容他无礼的要求,就跟从前一样……
但司马曜的态度却远比他想象的要坚定。
对付这样的坏小孩,决然不能用给糖吃的做法去应对,否则就会适得其反,陷入被牵着鼻子走的窘境。
如果不逼他一把,他就会永远地装作不知道,永远理所当然地享受所有宠爱。
“很晚了,早点休息吧。”司马曜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下燕无忌的脸庞。
燕无忌闭上眼睛,这暧.昧的举动显然安抚了他的情绪。
烛火摇曳,燕无忌看着司马曜离开,他的心情也如这烛火一般,举棋不定。
第二天早上,司马曜没有陪他吃早饭,燕无忌看着满桌子的食物,便有些兴趣索然。
司马曜有的时候会很忙,也并不总是会陪他吃早饭,但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不由让燕无忌生出一些担忧来。
燕无忌明白,如果是失忆前的他,一定会冲动且任性地跑去找司马曜要个说法,但他没有这么做,在现在的他看来,这并不是成年人该有的做法。
吃过早饭后,燕无忌就田地丈量的方式,对户部尚书一通训斥,“一块田被分成四份,为何其中一份长宽各多占别家十分之一,而税收却依旧四户均分?这是何道理?有何依据?若人人都可侵占他人财产而官府却视若无睹,又要朝廷何用?”
把五十多岁的户部尚书骂得泣不成声。
到了中午,奏折看完一半。即便是失忆前,燕无忌也早已亲政了,他并非不会处理这些事情,只是从前贪玩又倦懒,各地请安和送土特产的折子放在一边,小事一一批准,不大不小的事若无具体想法,则令官员便宜行事。大事放在一边,找相关官员询问后再做决定。
归根结底其实很简单,找有能力的人帮他把事情做了。
小宫女送来午膳和水果点心。
燕无忌一愣,“中丞呢?平时不是他来送的么?”
小宫女说:“中丞大人身体不适,离宫回家里住了。”
“什么病?严重么?”
“只是偶然伤寒,并不严重。”
燕无忌把奏折合上,“备车,去司马府。”
司马家现任当家是司马曜的三叔司马季,说起这个家族的渊源,那可谓是四世三公,名门望族。
天下有四大士族,分别是京中司马、塞上飞燕、蜀中云骆、江南丹锦。
其中,塞上飞燕便是皇室,所有的皇室成员都会以“鸟”字作为小字,鸩奴便是燕无忌的小字。
而京中司马位于塞上飞燕之前,便更能证明这个家族的位高权重,以至于连皇室都要礼让三分。
坐在马车上,小筒子碎碎念叨,“当初司马老太爷在的时候,内定的家主明明是中丞大人,但后来长安发生瘟疫,司马老太爷突然撒手人寰,中丞大人又十分年幼,司马季便把家主之位抢了过来。”
燕无忌一愣,问:“这事是真是假?朕从前知道这些事么?”
小筒子一愣,“皇上,坊间都在这么传,是真是假,奴才那会还小,自然是不清楚的。于您知不知道,您这可把奴才问倒了。”
燕无忌叹气,“莫须有的事情,以后不要以讹传讹。”
小筒子吐吐舌头,“皇上,您自从失忆醒来,说话就越来越像中丞大人了。”
燕无忌没有说话,自从知道自已不是个人人敬仰的大侠,而是个被人嘲笑的皇帝,他就总处在不安之中,迫切地想要以成熟的姿态去获得别人的肯定。而最能让他模仿的人,也只有司马曜了。
马车路过远芳斋,燕无忌看到自己两手空空,不禁说道:“去看病人,哪儿能空着手去?”
小筒子说:“皇上,咱们从前不都是空着手去的么?”
“从前是从前,你不要再把从前的事挂在嘴上。”燕无忌有些生气,他明知道现在的自己和从前的自己无法割裂成两个人,却依然忍不住发了脾气。
他想起那天司马曜对一道菜赞不绝口,吃了许多,于是下了马车,上了二楼,点了菜准备打包带走。
司马府内,司马曜正在修剪盆栽的叶子,小厮过来传信,“少爷,皇上离宫了,说是马上要来看你。”
司马曜微微一笑,“知道了,下去吧。”
果真是不给糖就开始变得着急了。
司马曜好像有些明白,自己从前做法的错误性了。
等待打包的过程是漫长的。
临着街,燕无忌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街边小摊上吃胡辣汤。
那两人中,一人清朗俊逸、一人身姿挺拔。
他们十分亲昵,甚至还当众给对方擦嘴,全然不管周围人的眼色。
燕无忌想了许久,也依然记不清在何处见过两人,这时,身边的小筒子惊呼,“那不是左相和上将军么?”
燕无忌想起那日两人汇报军情的情形,不由问道:“他俩这时候出来吃胡辣汤,住的很近么?”
小筒子嘻嘻一笑,“皇上……他们住一块儿。”
“住一块儿?”燕无忌有些不明白。
小筒子点点头,揭秘道:“他们是一对儿。”
“什么?他们是一对?”燕无忌震惊过度,以至于壁咚了小筒子,“怎么回事!你给朕说清楚!他们不都是男人嘛!”
小筒子突然被壁咚,魂都吓没了,“回……回皇上,这左相跟上将军,的确是一对。”
见燕无忌目光错愕,小筒子娓娓道来。
“他们俩从小就住一块儿,后来好上了,两边家里人也都默许了,虽然是办不了尘世里那种婚宴,但熟人也好、同僚也好,私底下的都是知道的。他俩是一对儿,在一起好多年了。”
小筒子说完,看到自己的主子目光深邃地望向窗外。
燕无忌望着两人,心中看到一丝希望,他俩是辅政大臣,又是一对,手里就有两票,加上司马曜和他的两票,如果他要跟司马曜在一起,势必要获得朝臣的支持,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或许他可以先从他们入手。
这时,胡辣汤摊位上,顾飞舟道:“星儿,这次咱俩去江南,怎么也不能再中途折返了。”
卫星湖咬了口馍馍,“是啊,再过两年就要有洪灾,咱们必须争分夺秒把堤坝造好,否则就要跟上辈子一样,洪水冲坏良田,朝廷没了税收不说,还会激起民变。”
顾飞舟道:“还有最关键的,前朝的宝藏就在那里,咱俩还得争分夺秒挖宝藏。”
卫星湖道:“行,都听你的。”
两人吃完胡辣汤,便从一旁牵了马,并肩骑着回了住处。
回到家,顾飞舟换了家里的衣服,卫星湖想起宫里的中二少年,道:“飞舟,之前老七掉湖里砸到脑袋,还失忆了,咱们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