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行。”萧景赫很好说话地换了个姿势,手中匕首的刀尖隔着一层薄薄的手帕抵着他的指腹,“本王心胸开阔,不和百姓一般计较。”
被萧景赫这么一搅和,李贤也不好在杨晏清病情这件事上多言,毕竟看杨晏清这般模样显然是在病情上有所准备,若是陛下当即叫来御医诊脉诊出什么来,倒是让他下不来台。
于是话音一转:“那刑部大理寺的案子,杨大人是要一问三不知了吗?”
“李阁老这话说的便叫本官听不懂了。”杨晏清下巴微扬,“刑部的案子自然由刑部来审,若是刑部拿得出证据指得出贼犯,镇抚司的大门一定朝着刑部敞开。可问题是,如今刑部尚书大人的证据是什么呢?一块布料?还是刑部本身犯有渎职之罪的狱卒官吏的一面之词?”
“杨大人真是好辩才,区区三言两语便能歪倒是非扭曲案情!怪不得杨大人掌管锦衣卫来屡屡破获那些匪夷所思的大案,这其中想必也逃不开杨大人这能将阴阳颠倒的文采!”李贤重重冷哼一声,眼中寒芒连闪神色越发不愉,上前一步欲要再说什么,便听得殿外匆匆疾步行来的脚步声。
小太监满面仓皇地急切跪伏在殿外,气喘道:“启禀陛下,禁军来报,有一女子敲响了鸣冤鼓!”
“什么?!”萧允惊诧地站起身来,“哪一面?敲了几下?”
“回陛下,是玄色鼓,击鼓整整九下。”
鸣冤鼓设立在宫门外,分别为赤、黄、玄三色,立国以来,玄色鼓被敲响仅仅只有两次,没有一次不是惨绝人寰冤情韬天涉及天子近臣皇亲国戚的大案——玄色鼓九下,若状告者非冤,则以诬告罪论处,株连九族。
三位阁老也不由得神色一变,就连一直坐在一旁事不关己的萧景赫此时也抬眸看了过来,只不过他的视线却是最后停留在了杨晏清嘴角那抹微不可见的弧度上。
萧允想了想,冲着侯在一旁的总管太监摆摆手:“想必此时诸位大臣已在路上,诸位倒也不必多做折腾,便叫内侍前去各位府上取来朝服于偏殿更换吧。”
“臣,遵旨。”
……
偏殿内,杨晏清抖开绯红的官袍换上,站在铜镜前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与镜中身着官袍一身清贵看不清表情的青年对视,杨晏清他缓缓勾起唇角,手掌将夹在官袍中送进来的纸条一点点碾碎收进袖中。
六年了。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
朝臣们在收到消息之后丝毫不敢耽搁朝着宫里赶,在皇帝还没到之前皆都在交头接耳,低声询问对这件事有没有人知情。
“陛下到——”
赵良大太监唱和的声音让朝臣们收回眼神,执笏抬手拜了下去。
萧允看了一眼站在左列之首的杨晏清,对赵良道:“宣。”
赵良会意,上前一步吊着嗓子高声唱和。
被宣上殿来的女子一袭暗色长裙,身无配饰,梳着未出阁女子常梳的垂鬟分肖髻。她的头微微垂着,影影绰绰的黑色头纱垂下遮挡住她的面容,姿态端庄镇定地自两列大臣注视中慢慢行到队列中间跪下,挺直脊背展臂一拜。
这一跪一拜,却让一些大臣们不自觉眼露惊疑。
这女子行的竟然是宫礼!
一拜之后,女子维持着跪姿直起身子,低眉敛眸,双手交错置于身前,深吸一口气道:“民女今日以击鼓鸣冤之法,实是有人神共愤之冤想要上呈陛下!六年前,锦衣卫为排除异己捏造冤假错案,不仅篡改口供陷害忠良,最后更是在狱中行谋杀之事坐实冤案!还望陛下为民女蔺氏一族六十七条人命,言氏一族七十二条人命,以及当年因质疑案件真相而被牵连冤死狱中的四位大人——做主!”
说罢,女子重重叩首在地,久久不起。
这女子状告的是锦衣卫,在朝大臣却齐齐看向铁色铁青的内阁阁老李贤。
六年并没有多长,众臣也丝毫没有忘记,六年前先帝在位时期,锦衣卫与刑部皆握在李贤的手中,那时的李贤可谓是大权在握,隐隐有成为内阁一把手的气势,在朝在野说一不二,就是行指鹿为马之事也未敢有人质疑半句。
不——或许曾经是有的,蔺皓之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但他已经死了,死在六年前那场堪称杀鸡儆猴的案子里,他的死让京城所有心头仍旧一项热血报国热情的年轻臣子都心灰意冷,他的死让天下才能兼备之士看清了先帝的软弱无能。
哪怕天下人都知道蔺皓之一案是冤假错案又如何?先帝在时放任李贤将这个案子定成了铁案,如今新帝继位,难道要让新帝承认先帝昏庸无能,顶着不孝不悌的罪名替当年一个小小的臣子翻案吗?
思及此,朝上的大臣皆不发一言,沉默着看向仍旧跪伏在殿中的女子,一个个俱是面色复杂,而心思活络些的,眼神已经落在了站在最前方绯红背影上。
“替蔺氏翻案……那你又是何人?”萧允问。
女子闻言直接抬手将头上用来遮挡面容的黑纱摘下,单薄轻盈的纱坠落触及地面堆成一团,犹如六年前府邸内那怎么也流不尽的血汇成的湖泊。
萧允身侧的赵良见到那女子的面容冷抽一口气,惊道:“华思长公主?”
六年前萧允尚且年少,那时杨晏清尚未入朝,他也仍旧被先帝扔在冷宫不闻不问,别说见到当年据说极为受宠,艳冠京城的华思长公主,当年的旧事他其实都知之甚少。
赵良见皇帝面有疑色,于是退后两步躬身在萧允身前低声道:“陛下,华思长公主乃是先帝同母所出的胞姐,不论是相貌还是才华那都是惊艳京城的,当年想要求娶的名门贵子听说都排到了城门口。先帝因此特意为华思长公主办了一场招亲,文武两试齐上,这才选定了当年出身高贵,当任锦衣卫指挥使的言煜大人。”
“这位姑娘与当年的华思长公主竟是有八分相似。”
话已出口,顶着自旁边头顶投射下来的阴恻逼人的视线,女子反而眼神更加灼热,言语间条理清晰,逻辑通顺,语气凿凿。
“六年前,御史汪兴国上奏揭发蔺皓之大人做文章以表对先帝对朝堂的愤懑不满,并与外族通信往来不断,甚至拿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用蔺大人笔迹与外族所传信件供呈御前。先帝震怒,当即将蔺大人关押候审,命锦衣卫彻查此案。
家父当时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却在查案过程中发现证据蹊跷,作为证人以及提交证据的汪兴国却证词含糊,疑点重重,遂上奏李阁老,恳请将此案重新取证,彻查一二,被李阁老以铁案如山证据确凿为由打回申请。随后更是将此案交由锦衣卫副指挥史主审,不允许家父再过问此案。
这桩涉及朝廷大员的案件就这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草草结案,昭告天下,而就在蔺大下狱当夜,一把大火烧尽了蔺府上下六十七口。家父察觉情况有异,曾在当晚前去蔺府探查,恰好目睹当晚犯下滔滔罪行的锦衣卫自蔺府大火前离开!家父回府之后神色悲戚,连夜将母亲与民女秘密送出城外。
就在民女与母亲离开京城的第二天,便听闻言府上下被曾经锦衣卫办案惹来的匪徒报复掠杀,满门被灭!然而这还不够!”女子说到这里已然是悲愤不已,眼眶湿润几欲泣泪,“追杀在后来的半年间并没有放弃,母亲终于还是死在了昼夜不停无孔不入的追杀中,而民女坠落山崖却幸被搭救苟全性命。六年来于偏远之地隐姓埋名面纱遮面,竭力搜集有关当年冤案真相证据,以求有朝一日上表朝廷,让这一百四十三条冤魂得以——昭雪天下啊陛下!”
女子再度重重叩首于地,单薄的身子因为激动的情绪颤抖着,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与孤勇。
萧允没有出声,也没有看向杨晏清,但是他感觉得到,诸位大臣的视线都在投向他。
这案件想重审,不难,想判,亦不难,然汪兴国、蔺皓之、言煜皆已死亡,当年事情已然死无对证,凭着一个女子的御前呈冤,就要推翻先帝金口玉言定下的案子,不论是于孝道,还是于皇家颜面,这个案子若是真要重审,无疑是让当今圣上在先帝的牌位上当着天下人的眼神扇一耳光。
一时间,萧允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他扶着龙椅把手的手紧了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满殿寂然,杨晏清亦没有出声,他只是微微抬起头看着挺直脊背端坐在龙椅之上面色镇定丝毫不乱的少年帝王,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就在这时,站在武将位列中的蒋青站了出来,拱手道:“启禀陛下,臣有事上奏。”
蒋青能够感觉得到来自自家父亲戳在他脊梁骨的眼神,但这个套他已然钻了进去,甚至这女子能够安安稳稳走到宫前击鼓鸣冤,都是在他的保护之下,如今哪里能脱得开关系?
更何况在不知情时尚不觉怎样,如今在知情之后,面对如此霍霍滔天的冤案,若是明明知情而不上报,他蒋青当真枉活一世!
萧允知道这便是先生的后手到了,一时心下安定,开口道:“准。”
蒋青低头不去看父亲的脸色,硬着头皮道:“回陛下,臣日前曾与郊外与友人出游,恰巧捡到了浑身是血重伤垂危的罪犯汪兴国,此人如今虽未苏醒,却已无性命之忧。”
“这不可能!”一直隐忍沉默的李贤不敢置信地出言反驳,“蒋青将军可看清楚了?!那罪人汪兴国明明已经死在了大理寺牢狱,怎么可能出现在京城郊外恰好被你所救!”
蒋青不快反驳:“李阁老若是不信,大可同下官前去亲自辨认一二。”
“你!荒谬!”李贤紧紧攥着玉笏,胸膛剧烈上下起伏着,染霜的长须颤抖着宣泄主人的不安与愤怒。
“敢问尚书大人,刑部可曾验尸确认死者确系罪人汪兴国?”杨晏清冷冽如雪的眼神刺向此时面色惶惶的刑部尚书,语气仍旧如往常一般温声和气,“还是说,这个问题,大人要问过李阁老才能回禀陛下?”
“臣不敢——”刑部尚书哪里还有之前的气定神闲昂首自信,哆嗦着出列跪下,额头已经是冷汗密布,汇聚流入雪白的领口中,“臣……臣……”
端坐在御座上的萧允手心已然因为紧绷的神经浸出汗水,如今的他沉默着,冷眼看着殿下一波又一波的事态发展,最终选择相信杨晏清,信任他不会真的将他置于不孝不悌的罪名之中。
就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行进来,急步从侧面登上玉阶凑到赵良耳畔低语了几句。
赵良脸色一变,连忙传话给了萧允。
萧允闭了闭眼,低声笑了笑,听不清喜怒:“看来今日这勤政殿倒是热闹非凡。宣他上来。”
最后四个字却是对赵良吩咐的。
“宣,前御前总管钱元德——觐见——”
宣召声中,白发老太监手捧着一方长条状的金丝楠木匣子步履缓慢郑重地走上殿来,行到那女子身侧跪下,将身前的匣子高举过头顶,细声道:“启禀陛下,此乃先帝弥留之时亲笔书写,曾言若有朝一日故人重翻当年旧案,便由老臣于殿上呈于陛下,请陛下定夺。”
赵良肃着脸走下去双手稳稳接过老太监手中的匣子,低着头快步走回去躬身呈到皇帝面前。
萧允的手指滑过匣子,先帝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少慈父的记忆,正相反,对于幼时被遗忘冷宫受尽白眼苦楚的过往,萧允时时刻刻记得是拜那位最后一年总以一种莫名怨恨眼神注视他的父皇所赐。
他拉开匣子,取出里面静静躺了五年的圣旨于御桌上展开,飞快扫过那圣旨上因为病重而显得有些无力的笔迹,萧允的眼中涌现出惊诧。
他也不知自己在惊诧的到底是什么——是先生手中竟然握有此等筹码秘而不发,还是因为父皇竟然会在弥留之际心甘情愿留下这样一封罪己诏将当年的偏听偏信错判冤案写的如此详尽真切?
萧允抬眼看向下方,视线在三位阁老身上扫视一圈,最终停在颜修筠的头上,淡淡道:“颜阁老德高望重,入朝为官几十载,最是清楚了解父皇的笔迹,此封遗诏便由颜阁老判别一二如何?”
被点名的颜修筠神色一凝,但此话看似询问实则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只得躬身应诺,缓步上了玉阶行到御案旁侧。
颜修筠看到那遗诏内容之后便是心神大骇,强自压下心头的不安,他那已经不如十几年前修长的手指此时看起来竟有些刺眼的枯瘦。
他沉默了半晌,垂眸掩下眸中的惊涛骇浪,稳声道:“回陛下,此封遗诏具钱公公所言乃是先帝弥留之际所书,字迹绵软潦草,实属老臣无能,难以辨认。”
“哦?那这么说来,这封遗诏,倒也是真假难辨了?”
萧允仍未长开的五官还稍显稚嫩,只那双凤眼上挑,凝视一个人的时候凌厉如刀。
颜修筠第一次直面这位少年天子的威压,虽仍旧稚嫩,却已经初成帝王之势,而那双眼睛……真真是像极了殿内看似一言不发,却在背后掌控棋局拨弄人心的那位青年重臣。
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为何放任这人活到现在?!
“启禀陛下,”出乎众臣意料的,最先出列冷冷插言却字字铿锵有力的,竟是向来对朝政不发表意见孤身局外的威远侯,“先帝书写遗诏之时,臣在场。”
“臣也在场。”
“臣亦在场!”
“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