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明雪自顾将东西摆到他面前:“来照顾教主。”
温离顺风顺水惯了,从不知被人同情原是这个滋味,若非这人是霜明雪,只怕早已发作起来。眼下虽压着躁意,但语气也算不得平和:“不怕我杀了你?”
霜明雪捧了一杯清茶送到他面前,答非所问道:“教主几日不曾进饮,先喝点水吧。”他天生是不喜形于色的性子,但这份从容平静之于眼前情况,莫名显出一丝温情来。
温离从前见过他温柔待人的一面,只是这份温柔真摆在眼前,他却高兴不起来。两厢对峙片刻,到底说不出什么狠话,见他脖颈上伤痕尤在,低声问:“伤口还疼么?”
霜明雪摇摇头:“教主剑收的快,只是皮外伤。”
他头发上沾着一片暗雪似的飞灰,温离伸手一捻,揉出一团余烬,像是才烧过的纸钱。霜明雪道:“来之前我去同老师道了别。”
那日密室的事乃是意外,之后又是乱象迭起,区区几条人命,自然无暇拿来分说。但温离知道,毕方于霜明雪有授业之实,别人不在意,他却不会忘。默了半晌,沉声道:“别再来了,现下我今非昔比,或许会控制不住自己。”
霜明雪墨画般的眉眼下,隐隐带着几分看不破的深邃,他缓声道:“教主不会。”
与将开刃残卷捧到他面前时一致无二的笃定。温离对他对望片刻,心中邪火无以复加,思绪一晃郊 醣 團 隊 獨 珈 為 您 蒸 礼,神魂好似回到幻境里。
他猛然握住霜明雪的手腕,将人拉了过去。霜明雪不及防备,撞翻了一地碗碟,落到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时隔多日的亲热较之以往更加激烈。温离气血两旺,连亲吻也带着交·媾时的暴虐掠夺之感。霜明雪于此道向来不是他的对手,一步未防,处处落败。只是他如今已无从前一经淫·辱便死命相抗的心性。被人攻城略地逃无可逃,便也将眼睛闭起来。
殊料温离迫人之势来得快,去得也快。发泄般对着他亲咬了一阵,便又止住了。他额头渗着热汗,搂着人的手也如铁钳一般,分明是个强忍之态:“抱歉,刚才心神一乱,没控制住。”
霜明雪道:“教主若为了这种事同我道歉,只怕三天三夜也道不完。”
温离一怔松手,霜明雪扶着对方肩膀慢慢坐起来。后者抬脚一扫,将那堆碎了的碗碟壶盏横扫到一旁,而后看着他坐到美人榻上,才将目光收回去。兀自平复了一会儿,温离开口道:“我就是这个喜怒无常的脾气,改不了,若就此死了,当称了你的意,你该高兴才是。”
霜明雪嘴唇上一片湿红,声音却不起波澜:“从你伙同岳千山把我骗过来那天起,我就不知道高兴是什么滋味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谈及那时的事,眼神虽不算平静,但语气已有了一丝认命之感。温离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握着他的手,半晌:“……还恨我么?”
霜明雪道:“恨。”
他答得干脆,恨之一字剖心而出,咬碎了砸在他面前。温离心中既酸且痛,可这说不得的煎熬里,却又生出一丝异样欣喜来——这是霜明雪头一回给予他坦诚的情绪,自己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一缕真心,便也藏在这坦诚后面。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消恨?”
霜明雪神色麻木:“我不知道。我父亲说过,仇恨是件消磨人心的事情,一旦沾上,世间再多好处都看不进眼里了。从前是岳千山,他死后是你,恨你们的确让我觉得很累,但要是不恨,我的人生好像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他说着埋怨的话,温离痛也能忍,可这番茫然无助落入耳中,一时便如万蚁噬心,疼的几不可抑。因无法控制饮魄剑而生的丧气,已被新的情绪取代,他脱口道:“你还有我,从前你失去的,日后我都会一一替你补回来。”
霜明雪说不得被这番话触动,语气不冷不热的:“我能信你么?”
温离岛:“只信一次。”
霜明雪沉默片刻,眼睛终于望向他:“武林盟不日必将卷土重来,教主若想补偿我,还需振作些,先将这个难关度过去便是!”
说话间,有人前来禀报,声称丢失的那页残卷已被人找到,请教主前去一观。
这几日温离定下心来,将这事捋了一通,估摸着问题就是出在这上头。绝世剑术多有心法相助,否则便有走火入魔之虞,丢失的那一页,多半便是持正守明之法。
只是这东西失了十多年,却在这当口出现,未免太巧了点。温离眼中并无太多欣喜,见霜明雪自得消息,便兀自沉思,以指腹在他唇上一拭,擦尽上面被咬出来的血痕,道:“你我同去。”
教主安危、圣教兴亡尽在此举,那场血战后所余高手悉数到场,若非人人兵刃未解,面带审度,这番声势,几可同温离初登教主座时相当。只是那场单方面的屠杀过后,众人三分敬佩已化作十分畏惧,以至于温离出现之时,风罗殿原有的私语交谈声一瞬间消失殆尽。
魔教本就是恶徒丛生之地,温离虽为教主,但以交心二字论,阖教上下几无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因而见了这副人人自危的场面,也无甚失落,只让霜明雪亦步亦趋跟紧了。再度坐上教主宝座时,已恢复往日里杀伐果断、严不可撼的模样。
只听他开口喝问:“残卷何在?”
即有人奉上一木匣,声称是在故教主房间暗格中找到。为尊者讳,那地方一向少有人去,有漏察之处也未可知。
不知为何,温离的目光落在匣子上时,莫名生出一丝不详之感。正待开口,霜明雪忽的轻咳了一声,他下意识一看一询,便已失了先机。
——俞青子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如今奸邪环伺,我教堪危,教主天赋纵横,乃是我等的不二仰仗,先前虽出了些状况,但如今残卷得全,教主功法大成只在朝夕。”
边说边打开木匣,将置于其中的残页取了出来。上头只有一句话。
——祭之以相,破执去妄。
朱笔血字甫一入眼,温离神色剧变!
这八字真言堪称直白,众人在耳朵里过了一遍,就咂摸出了个大概,更毋论还有俞青子在旁引导:“想御使这等绝世神兵,自然得心无旁骛。不会错了,当年武林第一剑客叶流云杀妻证道,就是为以无执之心,御无敌之剑。”
自密室里侥幸捡回一命的右护法闻言喃喃:“……怪不得那日我等皆陷入幻象当中,原来是神剑有灵,在试探我等心中执念。”
俞青子问:“你看见了什么?”
右护法拳头不自觉攥紧:“……我看见屠我全家的人跳崖自尽的画面,我追了他这么久,居然没亲手杀了他,十多年了,我还是放不下!我不甘心!”
俞青子神色凝重:“敢问教主,那日你在幻象中,又看见了什么?”
他脸上的阴毒之色转瞬而逝,仅留下一丝得意来。残卷心法是他当年陪游向之寻女儿时,在残垣中发现并偷偷藏起的,本想用做渔翁得利之法,如今拿来借刀杀人,也别有一番乐趣。
他期待看到霜明雪惊慌的表情,殊料目光与温离身后那人一触,便愣住了。
霜明雪眼眸既深且沉,看不破其间情绪,自己这一番暗藏杀心的筹谋规划,落在这双眼睛里,竟映出图穷匕见后的局促之感。
俞青子牙根紧咬,事既已干出,也只能硬着头皮做到底了!温离默了一默,他便再度逼问:“教主?”
温离生性自负,惯使阳谋,但于诡计心机一途,一向也是洞若观火。俞青子此话一出,温离便已明白他的用意,可嗔念一动,丹田内便是一股躁郁之气,他心知若不加以控制,事情又会走向不可收拾的地步,只得强定心神道:“本座无悔无畏,什么也没看见。”
右护法欲言又止,这细节自然逃不过别有用心之人的眼睛。俞青子道:“事关我教安危,你莫要隐瞒。”
右护法下意识看向温离,却又被俞青子挡住了,威压近在咫尺,只得坦诚相告:“那日教主一清醒,便去抱霜堂主,后来……那把剑本是封在鞘中,霜堂主碰过,教主才拔/出来。”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分明出自座上之人的拍案一怒,却有一股狂风,裹挟细雪灌涌进来。寒冬最冷的日子悄然而至,今时今日的封屠山,注定要比往年更难捱一些。
温离将霜明雪带在身边,本是个偏宠维护的疼惜之意,但到了此时,他孑然而立的身影却成了个靶子般的存在。偏生在此时,又有人前来禀报:“……教主,山下发现一小队武林盟的人,属下前来请教主示下。”
众人目光朝座上望去,催杀之意几乎从那一道道憎毒的目光中迸发出来,碍于温离手腕狠辣,又狂性不定,一时没敢诉诸于口。
温离怒极反笑,起身之时将霜明雪彻底挡在后面:“来得正好,本座自去相见!”
霜明雪被他着亲信送回房里,名为关押,实是保护。他自始至终连眼神都没变一下,好似已被千夫所指,即将刀斧加身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旁的什么人。
门外亦是十分平静。武林盟此番不过是为打探,派来的人武艺平平,温离甚至懒得拔剑,甫一照面,便将他们毙于掌下。他如今一动内力,便有发狂之虞,杀人容易,之后却得费力气调息。幸而他生就一副修罗煞星相,眉眼一沾了血,浑身酷烈便如棘刺一般,竟到了无人敢靠近的地步。
众人蓄势待发的威逼之言,只得暂且按下不谈。
霜明雪对此一无所知,温离晚上过来时,已洗净一身血腥气,还如往日里那般。但霜明雪与他目光相对,在他眼里看到平素少有的倦意,迟疑片刻,请他坐下,自己绕到他身后,给他揉捏按摩。
医毒本是一家,他随毕方学了这许久,这调息疗养之道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从前两人关系紧张,他纵有些伺候人的手段,也绝不肯用在温离身上。如今形势迫人,他们被逼到一处,难免也生出一点相惜之意来。
霜明雪的手清癯修长,骨节也生得漂亮,如同细琢过的羊脂白玉,唯有指尖带着一点捻了蔷薇般的淡粉色。温离握住这只手,在嘴唇边碰了碰,哑声道:“不用忙了,坐吧。”
霜明雪方才一碰他脉搏,便知道他的症结所在:“教主强封气海,以致全身真气衰微阻滞,虽能定住心神,但功力大打折扣,于经脉也有耗损,这法子不能再用了。况且,”他顿了顿,将无人敢提的话说了出来:“武林盟反扑之势将近,教主若不杀了我,除掉心中魔障,被灭门是早晚的事情。”
温离来之前心中便有计较,不过是贪图他少有的温情,才拖延了一会儿,可恨这须臾的安宁也被夺去,开口时,便有些冷硬意味:“别人都不敢在我面前提这话,你倒自己巴巴的来讨死。”
霜明雪是被他磋磨过来的,什么阵仗没见过,哪会把这点连斥责都算不上的话放在眼里:“别人不提,是相信教主不会徇私,我来提,是为了不让教主为难。”
即便在这生死当头之际,他依旧是一副不近人情之态,好似没有心肝一般。
可一个无情之人,说得却是有情之话。
温离看着他,有些看不懂了。
“你希望我杀了你?”
霜明雪轻描淡写道:“人死万事空,死在教主手里,于从前恩怨,也算是个了结。”
“你一死是轻省了,叫我怎么办?”温离发了狠,将那只手狠狠一握,分明是他攥着霜明雪不放,可这困于情网,挣而不脱的感觉却似从自己心里发出来:“所有人都希望我杀了你,我也希望如此。”
霜明雪下颌微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出一张不见杀意,只余无奈的脸。
“杀你很容易,但我舍不得。”
一语说罢,此等关头他的心之向背也展露无异。扯过一袭白狐裘大氅,披到霜明雪身上:“我叫韦不问送你去兰因寺,寺中主持欠我一个人情,你住下以后,他们自会照顾你。”
说话间,将他带到红罗软塌前,伸手在床下摸了摸,只听“咔”的一声,床榻下石砖洞开,分出一个窄小的密道来。霜明雪纵查魔教上下,自然知道自己房里有这么一条直通山下的密道,只是温离不说,他也不会去提。
算起来,这原是温离的住处,后来自己执意要分室而居,温离便搬到他处,将这危难之时,最易逃生之地拱手让给自己。这其中缘故霜明雪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想来温离本人,也未必清楚这番不计回报的给予究竟所图为何。
温离见他定定的不动,道:“怎么不走?”
霜明雪道:“我走了,教主怎么办?”
温离道:“我自有对策。”他所言非虚,只是这对策并非完全,想了想,又道:“先前给主持写过一封信,请他为你父母立神主位,还未来得及问他们的尊讳,若我顾不上去寻你,你就自己便宜而行。”
霜明雪似有片刻的惊诧,眼睛望过来,带着一丝陌生意味。但这一眼也未多做停留。此际天色昏暗,夜风汹涌转急,几束雪霰顺着窗缝飞进来,温离只觉背后一寒,眼前人便已走得没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章明天或者后天发出来~喜欢请多多留言支持,爱你们
第24章 匕现 恩义已了,所剩的,便是情仇。
这密道既狭且黑, 韦不问擎一盏牛油灯在手,便已照出一道雪亮长线。只是今夜风雪极甚,时不时便有几缕寒气从砖缝里扑出来, 吹的烛光忽明忽暗, 几与心跳颠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