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离半跪在地上,长发垂落,看不清面容,但铁铸般的脊背少见的弯折下来,连呼吸中也带了一丝颤意。霜明雪挽着他手臂,想将人扶起来。杀戮伊始,温离便将他牢牢护在身后,因而他白衣上虽然血迹斑斑,尽是飞溅的血肉,但人却是丝毫无损。左护法并其余几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回温离身边:“教主,方才怎么回事?”
温离生平从未遇此大挫,脸色难看得厉害,望着手中长剑,阴沉道:“这剑……有些古怪。”一道血迹缓缓流下,未融入地面,便已被剑身上的鳞纹吸食殆尽,温离心头一震,难以置信般朝旁边询望。
“教主没有看错。”霜明雪的目光不离他手中长剑,雪亮的光映在他脸上,与他眼中化不开的冷漠凝为一体:“这把剑,像是活的。”
他们这一趟死伤惨重,大半人手都折在里面。左护法虽侥幸捡回一条命,但执刀的手受了重创,于武学之道上只怕再难精进。两位长老问起密室中的事,他面如死灰,半晌,也只道出一句:“饮魄剑有些诡异之处,教主与我等不曾防备,这才受了伤。”
这答案也算意料之中,几十年来,为着这把绝世神兵出的事已是数不胜数,若是轻飘飘到手,倒叫人心生疑窦。如今这把甫一现世,便掀起血雨腥风的宝剑,就放在风罗殿当中。俞青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手才要伸过去,便有剑气破风,在他脸颊边划下一道口子。虽然不深,但威胁之意不容忽视。
——宝剑认主,如今除了温离,已再无人能染指。
俞青子平白受了一剑,心中自然生出几分戾气,不过在场之人各怀心思,无人在意他。他深深吸了口气,开口道:“想来先前是我们未得其法,开刃残卷就在教主手中,教主何不打开看看。”
温离面色沉沉,不发一语。俞青子声音微提:“教主?”
霜明雪立在温离身边,将那本残卷捧到温离面前,声音轻轻的,目光亦是柔和:“属下为教主打开?”
温离与他目光交错,片刻后,微一颔首。
残卷失了几页,所幸上绘剑谱一招不落,全数保留下来。霜明雪一页页翻给他看,温离目光不动,亦不多言。
俞青子捋须道:“这就对了,多半神兵当以神法御使,如今宝剑在手,教主学会这套剑法之时,便是一举收拾武林盟之日!”
自得到这把剑起,温离便心神不属。似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生进脑海中,时不时催生出一些令他望之惊魂的幻象。先前于幻境中不留情面的绝杀一击,亦在脑海浮现,以至于他现在看见霜明雪,总有些心悸之感。
十三年前的武林第一高手叶流云自刎而死,天下人俱是不解,如今看来,定是与这把剑有关。此念一生,温离便有些敬而远之的情绪。只是捧着残卷的手修长秀丽,顺着指尖向上望去,与他对望的目光亦是沉定如铁,分明笃信他一般。
温离心中没由来生出一股豪情,暗道,再诡异也是一介死物,翻不出什么花样,遂将残卷一收,道:“本座需闭关几日,教中诸事,便交由两位长老。”一握霜明雪的手腕:“你为我护法。”
霜明雪才说了一个“好”字。游向之忽的从旁边走出来:“等等。”自温离将饮魄剑拿出时起,他便躲到一边,眉头紧缩,目含怨憎,此时走上前来,视线也不肯朝旁边分出半点,俨然对这把令世人趋之若狂的神兵嫌恶到了极点:“还是老夫来吧,教主闭关是大事,他一个不成器的小辈,只怕难以胜任。”
话虽然说得不中听,但分明带着关切之意。不过温离始终记着他险些杀了霜明雪的事,未肯细想,只道:“不必了,除了他,本座谁也不信!”
游向之还要再说,霜明雪也开了口:“多谢长老体恤,但属下已决心与教主同进退。”
此言一出,握着自己的手一阵收紧,温离不再理会他人,与霜明雪并肩走了出去。
游向之纵然还有其他说辞,可哪有人肯听,眼见教主走了,竟还有些不依不饶之意。俞青子不由分说,将人一把拉回来:“人家师徒情深,你巴巴地过去凑什么热闹!”
游向之眼中布满血丝,望着霜明雪远去的背影,终是说出一句实话:“那是把杀人剑,要是教主不小心着了道,误杀……”
他紧紧闭上嘴,似乎不愿再吐露半分心意。
俞青子早就觉得他奇怪,听到这里,算是明白过来:“你担心霜明雪?你从前不是最讨厌他的么?为何突然这么在意?”
游向之心烦意乱道:“什么在意他,我是担心教主,大敌当前……”
俞青子与他相识多年,对他脾气性情再清楚不过,打断道:“老游,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知道你担心他,是因为他长得有几分像凝秋,他的眼睛,还有他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同凝秋一模一样。”
游向之的身体微微颤抖,身后之人带着蛊惑力的声音,如芒刺般狠狠扎进他心里。
但下一秒,俞青子音色陡然一转,变得尖锐无比:“可你别忘了,凝秋和你那好外孙,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一把火烧得她们尸骨无存,还是我陪你去收的尸,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害死他们的人,便是出身于武林盟!”
游向之忽的暴怒,劈头便道:“你闭嘴,这些事我清楚得很,一刻也没忘过!”
“那你又为何要在意他!”俞青子半点不惧,迎着他的目光喝问道:“霜明雪就是武林盟送过来的!教主被他蛊惑,以为收了他的人,就能收住他的心,你也以为他在教中待了两年,便跟咱们是一路人了。可你们都不知道,这两年他外出办事时帮过多少江湖人,侠义二字,他从没忘记过,这副自诩侠义又自命不凡的做派,同你身负绝世武功,却害死妻儿的混账女婿一模一样!”
游向之反手一拍,将他狠狠掀到一旁。俞青子也不抵挡,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任由他将火气发泄出来。只是杀子之恨,哪里是轻易消减的,游向之骨节握的咔咔作响,眼神淬着怨毒之色:“我家里的事,用不着你来提醒,莫说霜明雪,便是武林盟那些人,既找上门来,老夫便一个也不会放过!”
俞青子脸上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语调转柔,颇俱安抚之力:“这就对了。教主如今将霜明雪看得这般重,遇事向着谁还是两说,你我相识于微末,患难与共几十年,大敌当前,合该一条心才是!”
教主闭关之处藏于地下,说是密室,实则深旷幽静,几乎与地宫无异。只是为着静字一诀,诸般布置去繁从简,还维持着初建之日的模样,因而衬的那座挂在半空中赤金笼格外刺眼。
这东西乃是霜明雪刚到身边时,温离着人寻来的,据闻是前朝一个荒唐天子的爱物,形如鸟笼状,又布置的奢靡无比,正好用来吓唬吓唬这只总想逃走的金丝雀。霜明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被悬了一月有余,在青天白日做尽所有难言之事,后来到了看见一点光亮便要作呕的地步。温离本是为着一点玩心,见状哪里还敢再作弄,叫人将这金笼往这秘不示人之处一抬便罢了。
先前没想到会带人进来,便也忘了挪走。见霜明雪目光一触,人就怔住了,温离心头一沉,道:“我叫人抬走。”
霜明雪语气淡漠:“不必了,现下乃非常之时,不好分出余力做别的。”
温离自然清楚他说的都是事实,可恨这最不便起心动念之际,自己还是有放不下的遐思:“刚才你说要与我同进退,是为了……我?”
霜明雪像是没领会他的意思,张口便道:“自然,教主既然发现有细作,那当着人前,属下自然不能露怯。”他虽应了温离的邀约,但以他现在这点微末功夫,想要护法,实在有些为难,遂又道:“韦队长已经康复,属下去请他来……”
“不用别人。”温离打断道,话一出口,又忍不住苦笑,这琢磨了一路的遐思,终究还是妄念而已:“你去外间等着,或坐或睡都行,只是莫要离开。”
霜明雪自是不知,温离要他陪伴,不过是因幻象加身,催人焦躁,若不时时得见,恐有入魔之虞,闻言即道:“我想留在这里。”
温离沉默了一会儿:“刀剑无眼,万一再像密室那日一样……”
霜明雪道:“密室那日,教主虽然无法御使饮魄剑,但全程拼力护着我,我一直记得。多谢教主。”
温离声音更加低沉:“保护自己喜欢的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这一句喜欢说得随意,没有从前那股急于索取之感,只是在言说心意,不想霜明雪听在耳中,却生出了一丝茫然恍惚,好似许多年前,在娘亲与自己说起的往事里听过。望向温离时,他的眼眸多了一分复杂情愫。
只听温离道:“若有什么意外,你在这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去外面等吧。”
霜明雪摇摇头,走到那座金光璀璨的雀笼下,忽的飞身而起,顺着垂落的金链,攀至笼顶。他在一平缓之处坐下,遥遥望向温离:“我在这里看着教主。”
许是金笼四周珠光反映之故,他素日里的冷漠淡去,化作少有的柔和之色,连带那座金笼也失去最初的束缚欺压之力。仿佛穷尽人力铸造的奢华辉煌,不过是为稳稳托起这束落入尘世的皎皎月光。
温离一望之下,心中犹疑彻底化作无上坚意:“既如此,随你高兴便是。”
此间无日月,他们已不知在此呆了许久,霜明雪眼睛熬得发红,但目光一直不离温离左右。
他练剑时破风之声不断,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声音渐渐不大相同。初起时快时慢,渐而且厉且疾,剑意快到一定地步,却骤然滞堵起来。
这情形与记忆中一致无二,连之后的剑落之声也好似从回忆里挖掘出来的一般。霜明雪闭上眼睛,藏住自心底涌出,无法抑制的悲悯之色。许久,他缓缓摸向胸口,手指发力之际,眼底再无半分情绪。
魔教地宫不见天日,外面却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朗夜晚。那日桑雩将东西送到灵机山后并未离开,为掩人耳目,换了一身汉人衣服,扮成小弟子跟在岳其铮身边。此际见月色清朗,空山气清,便坐在石凳边发呆。
岳其铮亦是难眠,今日晨起,十大门派尽数到齐,为着如何围攻魔教之事商讨了整日,好容易才讨得这一刻闲暇,见桑雩独坐庭院之中,开口道:“百里殿下。”
桑雩想事情想得出神,望过去的眼神有些呆呆的。岳其铮坐到他身边,温声道:“这么晚不睡,可是住的不习惯?”
桑雩道;“没有,我只是在想他的事情。”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两人都知这个“他”说的是谁,岳其铮道:“还是没有消息么?”见桑雩摇摇头,安慰道:“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桑雩约莫被安慰到了,脸色好了一些:“也对,没有消息说明他平安无事。”
岳其铮看着他的侧脸,笑了笑:“百里殿下这样关心他,你们定是很好的朋友。”
桑雩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个荷包:“……嗯。”
“你们认识多久了?”
“也没有很久……”桑雩骤然停住,他虽不通人情世故,但于大事上面半点不迟钝,岳其铮一开口,他便听出试探之意:“你是在套我的话?他在那个魔窟里为你们的事出生入死,你现在来套我的话?”
岳其铮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想知道些关于他的事。”桑雩带来长帛如今就在他身上,上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认真看过,十分用心之下,自然也窥见一点先前未能发现的东西。
在他父亲遗物之中,还保有几封与师叔叶流云往来的书信,其中一封笔迹稚嫩,所书乃是:为兄一切安好,料不出一月便能回去,劳师弟挂心。又及:昨日下厨不慎切了手,故请吾儿代笔。
六岁孩童的笔法力道,自然不能与成年人相提并论,更毋论霜明雪字迹劲利,隐藏刀剑寒光,那是在经过煎熬岁月后才生出的戾气。只是其间时隐时现的清雅平正,却与那封陈年家书多有相似。岳其铮本已放下的期盼,因这这长帛又生了出来。
“百里殿下或许不信,他……很像我儿时一个好朋友,之所以问你,不过是为确认。”
岳其铮眼神语气无不坦诚,桑雩与他对望片刻,心里的火气也渐渐消了。此际月上中天,光华清明,远山之上白鹭横飞,不一刻又隐于云后。种种情景,像极了灵机山上那个夜晚。
桑雩心随意动,将他们相识以来的事尽数想了一遍,想到最后,竟生出一丝颓然来:“……他的事我也不很清楚,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不,或许连名字都不是真的。我认识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岳其铮轻轻叹了一声:“罢了,待日后攻下魔教,我亲自问他便是。”
桑雩默了一会儿,忽的问道:“你说的那个好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么。”岳其铮思索着片刻,道:“我也说不好,总之是个见过了,便再也忘不了的人。”
“那这个人……后来去了哪里?”
岳其铮目光一暗,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遥遥望向天边那轮圆满无缺的明月,没由来道:“快到除夕了,倘若……”
就在此时,桑雩忽的“呀”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枚蛊盅。蛊虫振翅低鸣,又不住以额触壁,乃是母哀子死之状。
这便是霜明雪先前与他说定,强攻上山的暗号。桑雩怔怔道:“到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