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初来西苑,见此地既有林木荫蓊之美,又有烟波浩渺之胜,太液池水面波光粼粼,令人心旷神怡。
怪不得陛下会来此静心。沈嘉听当值的公公说起,陛下心情不佳时,常来西苑修道。
果然,萧翌从午时末就在禅室读经,一直闭关到现在。听陈公公说沈嘉来了,便让他在玉熙宫等候。
没过多久,萧翌一身道袍走进来。沈嘉起身行礼,陛下淡淡叫起。沈嘉听陛下的声音,平和如常。
“陛下,这是人犯口供。”沈嘉将案宗奉上,站在一旁,“一共抓获十五名,其中九个刺客,五个线人,还有一人乃夔王府门房。”
说到此,沈嘉停了下来,见萧翌没有任何表示,竟有些诧异。
陛下没有龙颜大怒,没有伤心失望,真让人不解。
萧翌听沈嘉没往下说,便知他在想什么,于是道:“朕知道了。”
“陛下,是否……提审夔王?”沈嘉问道。
“不必了。”
“陛下?”沈嘉预想过很多情形,唯独没料到陛下不仅不生气,还轻轻放过了夔王。
只有萧翌知道,他的三弟是个多么疯狂的人。之前打了他一顿,便心怀怨恨,伺机报复。夔王这样疯狂的人,干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而他和三弟的兄弟之情,也没有外人看到的那般亲密无间。
“这是我的家务事,我自己处理,你不必管。”萧翌说道。
“天子遇刺,事关重大。”沈嘉想起之前萧翌就为夔王背黑锅,气不打一处来,“他夔王身为陛下之弟,大梁亲王,不为陛下分忧就算了,还要陛下从内帑中贴补修建王府,要您帮他背黑锅。现在更是变本加厉,雇人刺杀陛下。陛下,此人狼子野心,不能容。”
看着沈嘉怒气冲冲的样子,萧翌觉得十分新鲜。别的人害怕龙颜大怒殃及自身,唯有沈嘉替他打抱不平,甚至比他这个受害者还要生气。
“你呀你呀,还记得建王府那事呢?”萧翌笑了,“看来不能惹文人。你们文人的嘴,真是比武人刀剑还厉害。”
沈嘉一脸委屈的看向萧翌,他听出陛下的言外之意,是说自己小气爱记仇呢。
可他,还不是为萧翌吗?
“陛下为何不处置了夔王?”沈嘉坚持道。
“哎。”萧翌叹了口气,“我和三弟之间恩恩怨怨太过复杂,我确实不知该如何‘处置’他。”
沈嘉微微皱眉,他是独子,父母早逝,无兄弟姐妹,自然也不懂得陛下的纠结。
“之前从内帑中拿钱给夔王修王府,是因为我欠他的。”萧翌解释道,“当年我在秦州,被废帝看管的死死的,什么都不能做。是夔王用自己的钱打造兵器,买马买甲,联络各方,助我成事。”
沈嘉不知夔王居然有从龙之功,怪不得夔王在京中目中无人,就连萧翌也默许他任意妄为。
“那他为何要刺杀陛下,难道他想篡位吗?”沈嘉不解道。
“之前因废帝子嗣之死,我打了他一顿。”萧翌无奈道,“他记仇呗。”
沈嘉顿觉无语:“……就因为这?”
“夔王行事不可按常理推测。”萧翌说道,“不过说他有篡位之心,朕却不信。只要他今后不危及江山社稷,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陛下只关心江山社稷,不顾及自身安危吗?万一刺客刺中了您,万一您受伤了……”沈嘉说着说着,眼眶发红了。他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萧翌见他这般,心头有涌起了一丝异样。他想起那日,沈嘉问自己如何看待废帝和郭韶春之间断袖余桃。当时他就觉得这话问的有些莫名其妙,后来被蒋指挥使进来打断,他便放在一旁,未曾多想。
如今沈嘉又这样,令他心头酸酸甜甜。他看着沈嘉,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无所谓的说道:“郭韶春的花拳绣腿,根本伤不了我。”
“他还下了毒。”沈嘉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陛下怎能任由夔王胡来?”
“长青担心我,我知卿忠心。”萧翌故作不知的说道。
但他知道,这不只是忠心。他实在不敢看沈嘉的眼睛,他懂得长青眼中的深情,却无法回应。
第27章 帝台春(一)
不久后,郭韶春和其余犯人被锦衣卫秘密处死,皇帝也按契约,将郭韶春葬于废帝陵侧。遇刺之事悄无声息的处理完了,甚至很多朝臣都不知道陛下曾经历过刺杀,还当前两日锦衣卫抽风整顿商铺饭馆。
当然,程阁老等重臣略有怀疑,不过陛下摆明了要瞒着,他们都是老滑头了,不该打听的绝对不会去问。
沈嘉自然也不会对外乱讲,他查完案子后也没闲着,又被师傅程阁老拉着进行土改。一天到晚跑去田里考察,丈量土地,忙得不亦乐乎。
至于试药,范大夫看沈嘉最近忙碌,之前的余毒还没排干净,便强硬的停了,打算过一两月再试。
一切都以回归正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夔王愈发低调,伤好后也不出门,招了一群歌姬在家饮酒作乐,不理会外间世事。
夔王不问世事,可事情却找上了夔王。沈嘉不得不怀疑自己和夔王可能八字不合,为什么他去丈量个土地,恰巧碰上了夔王家的地。而且家丁蛮横,不让官府的人丈量。
户部官员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之前很多王公勋戚也曾阻止。这些王公贵族们,都曾利用特权,大量占夺土地,且拒不纳税。现在他们心虚,怎么可能让户部的官员来丈量?
于是漫长的拉锯战展开了,有些人最后服软,有些人还在和户部的人磨叽,有些甚至想贿赂官员,放过他们家。但这些人最多软磨硬泡,可夔王的家丁不同,直接强来。他们抄起斧头木棍等工具,挥舞着想赶走沈嘉等人。
沈嘉从没见过这般蛮不讲理的,其他人都害怕被误伤,躲得远远的。沈嘉直接上前,想和那些人论理。
“此乃皇令,诏令已下各地州县,由不得你们抗拒。”
“我只听我家主人的令。”为首家丁一脸不屑,“这位大人,你去找我家主人问。”
“怎么,皇令大不过你家主人的令?”沈嘉怒道,“你眼里还有陛下吗?”
“我家主人是陛下亲弟,你又是何人?”
家丁们顿时发出一震爆笑,沈嘉面色铁青,对带来的衙役道:“去丈量。”
衙役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可家丁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木棍要赶走他们。推推搡搡中,沈嘉一介文人,力气抵不过那帮人,拉扯中被他们给推倒在地。
“大人。”衙役扶起沈嘉,“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禀报户部尚书,再做定论?”
“住手。”沈嘉自知和家丁们说不清,他高声道,“你们不是只听你家主人的吗?好,我这就去拜访你家主人。”
家丁们真没想到这个文弱书生真敢去见夔王,停住了手中的棍棒。为首家丁让所有人都撤回来,放沈嘉等人离开。
“大人真要去夔王府?”衙役担忧道,“听说夔王已经闭门谢客很久了。”
“我当然要去。”沈嘉心道夔王府算什么龙潭虎穴,还闯不得吗?
“大人,劝您一句,夔王可不好惹。”
“你劝晚了。”沈嘉笑笑,“我惹他不是一回两回了。”
修建王府一次,暗查刺客一次,如今又是一次。
衙役不再劝,只好看着沈大人在夔王府门口下车,无奈的摇摇头。
夔王府中歌舞升平,几位歌姬环绕在夔王身边,喂他喝酒。然而此等良辰美景,注定被沈嘉打破。
管事的太监匆匆而来,说有一人在门口大闹,非要见夔王一面。
“哦?”夔王还没见过有人敢闯他的大门,饶有兴致的问道,“是谁?”
“来者称自己是户部左侍郎,沈嘉。”
“原来是他。”夔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快请进来,我真是……久仰大名呢。”
有歌姬懵懵懂懂的问道:“沈大人是谁?”
“你连沈嘉都不知道?”夔王勾起歌姬的下巴,调戏道,“他可是我二哥身边的大红人。”
“那岂不是要好好招待?”
“自然要‘好好招待’的。”夔王亲了一口歌姬,语气却阴森森的。
沈嘉是第一次来夔王府,也是第一次和夔王私下往来。他还未走近,就听见水榭那般淫歌艳曲,不堪入耳。
沈嘉沉着脸,来到夔王面前。他忍住胸中火气,拱手行礼,“拜见夔王殿下。”
可夔王还在调戏着身边的歌姬,没有功夫搭理他。
“哎呦,这不是沈大人吗?”夔王晾了他许久,才装作刚看见似的,“来来来,坐坐坐。”
“不坐了。”沈嘉冷漠道,“下官也不想打扰殿下赏舞听曲,只不过夔王家的家丁太过目中无人,竟然阻拦户部丈量土地,妨碍改革。”
“是吗?”夔王懒懒的说道,“我很久没出门了,不太清楚什么改革的。”
“这是陛下和内阁商定的国策,全国施行‘一条鞭法’。”沈嘉懒得解释,他不信夔王真的毫不关心朝堂之事。
夔王恍然大悟道:“本王真的不知,要不沈大人坐下,同我细细说一说?”
沈嘉眉头一皱,话到这份上,他不得不坐下了。
见沈嘉坐定,夔王对身边歌姬说:“快去给沈大人倒酒。”
“不了。”沈嘉拒绝,“在下不胜酒力。”
“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喝一杯?”夔王热情的说道。
沈嘉想过夔王可能不让他入大门,或许对他破口大骂。这样他便可把事情闹大,在朝堂上论理。可万万没想到,夔王不仅让人请他进来了,还好酒好菜招呼自己,一点不生气的样子。
果然如陛下所言,夔王行事不可用常理推测。
“大人,请。”歌姬端着酒,走到沈嘉身边坐下,目光流转,言笑晏晏。
沈嘉看着快要挨到自己嘴边的酒杯,急忙道:“夔王殿下,不是说讲解‘一条鞭法’吗?”
“不急不急,先喝酒。”夔王怎么可能愿意听什么鞭法?
“夔王殿下,下官还有事,恐怕不能陪您喝酒了。”沈嘉说道,“还请殿下配合户部的人丈量土地,下官感激不尽。”
“沈大人,干了一杯,配合什么的都好说。我还让那些家丁过来,给你赔罪。”
“赔罪就不必了。”沈嘉看向歌姬手中酒杯,接过来道,“下官干了!”
见沈嘉喝了酒,夔王和身边的公公对视一眼,露出一丝笑容。
第28章 帝台春(二)
沈嘉一杯酒下肚,就觉得不对劲。没过多久,头晕目眩,浑身发热,一股陌生的感觉充斥全身。
夔王见时机差不多了,对一位歌姬道:“沈大人醉了,扶他去偏殿歇息。”
“是。”那名歌姬领命,搀扶着脚步不稳的沈嘉,来到了偏殿。
沈嘉晕乎乎的,眼前白花花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了。那歌姬扶他躺在床上,自己则宽衣解带,睡在沈嘉身侧。
“沈大人,奴家来服侍您。”歌姬轻声说道。
她冰冷的手刚刚伸进沈嘉的衣服内,突然被人推了出去。歌姬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上。
“滚。”沈嘉被冰醒了,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陌生人赶走。
与此同时,一起去丈量土地的衙役,见沈大人迟迟未归,便觉得事情不对。他赶忙向户部官员告知沈嘉去了夔王府,至今未归。
官员听后大惊,他知沈嘉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也不敢耽搁,去找户部尚书禀明此事。
于是一层层的上报,终于被皇帝知道了。
“沈嘉被扣在夔王府了?”萧翌皱眉道,“更衣,朕去一趟夔王府。”
“陛下。”陈公公没有听从命令,反而进言道,“夔王胆大包天,他都派刺客暗杀您,您怎么能去夔王府呢?”
“那你说怎么办?”萧翌有些着急上火,语气有些冲。
陈公公第一次见陛下失态,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萧翌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之人,他伺候圣上多年了,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果然,沈嘉在陛下心中,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陈公公忙道:“不如叫锦衣卫……”
“不可。”萧翌打断了他的话,“我太了解我的弟弟了,真出动了锦衣卫,他要是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对沈嘉不利的举动,如何是好?”
一切行动,都得先保证人质的安全。
“可是皇上,您别光顾着沈大人的安危,您也的顾着自己啊。”陈公公急得满头大汗,“至少得带一队锦衣卫,万一有事,可做帮应。”
“我带你。”萧翌说道,“我和二弟还不至于闹得鱼死网破,我也不想再刺激他。”
之前查了刺客之事,已逼他到了悬崖边。如果锦衣卫包围王府,萧竖受惊之下会做出什么举动,萧翌也无法预料。
陈公公劝不动陛下,只好豁出自己的老命,随陛下上刀山下火海了。
萧翌穿着黑色斗篷,遮住容貌,在夜色的笼罩下,快马加鞭在街上驰骋。可怜陈公公老胳膊老腿的,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直接跟丢了。还好他知道夔王府所在,等陈公公下马,陛下早就到了。
陈公公小跑到陛下身边,却见夔王居然亲自出门相迎。
夔王见萧翌来了,没有惊讶,也没有害怕,他请萧翌入府,又让人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