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女子想近他身,他和那女子缠斗许久,甚至还抢了桌上的水果刀。
再后来,沈嘉记得,似乎萧翌来了。
可今日面圣,陛下神情如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而他也不好向陛下求证。
然而殿中的萧翌也久久未回过神,他提笔愣神了半柱香的时间,脑海中不由自主想起马车上的情景。
那夜的沈嘉面色潮红,眼神炙热,虽然他的皮肤摸上去并非女子那般细腻,却让萧翌觉得充满了活力。
年轻真好啊。萧翌又在感慨了。
沈嘉刚到户部大堂,碰见了许久未见的黎大人。
“黎大人怎么得闲过来?”沈嘉和黎大人互相见礼后,问道。
“长青你厉害啊。”黎大人一脸膜拜的望向他,看得沈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怎么了?”沈嘉摸摸自己的脸,没有什么脏东西吧。
黎大人自来熟的坐在沈嘉身旁,压低声音说道:“别谦虚了,这两天朝中都传遍了。说你不畏强权,上王府和夔王拼酒三百杯,还和夔王高声理论,终于让他同意丈量土地。这下子,原本还在负隅顽抗的那些王公贵族,也都认输了。”
谁传的谣言啊,太夸张了吧!沈嘉真没脸说自己还没理论上半句,就一杯倒了。
不过自己闯了一次王府,将夔王这个难关一拿下,居然能起到了震慑作用。户部丈量土地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
“哪里,哪里,全依赖圣上敲打夔王。”沈嘉可不敢贪陛下之功。
“长青你果然深得万岁的信任。”黎大人说道,“以前没有人惹得起夔王,现在看来,陛下心里更偏向你。”
沈嘉闻言微微一愣,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又期待陛下的偏心,又害怕陛下的偏心。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藏得住心里的秘密多久,又盼着陛下能够发现。这般矛盾纠结的心情,扰的他心绪不宁。
沈嘉心不在焉的和黎大人又聊了会儿,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忘了。
或许是沈嘉推动了土改进度,向来看他不顺眼的户部尚书,最近竟然和颜悦色起来。沈嘉又因陛下单独布置给他秘密任务,事务繁杂,不得不向尚书告假。
户部尚书大笔一挥批了假,还关切道:“我看沈侍郎最近气色不佳,是该多休息了。”
“多谢尚书大人关心。”沈嘉不咸不淡的说道。
等沈嘉前脚离开了户部,皇帝后脚便出了宫,二人在沈嘉的府邸相会。
“陛下请。”沈嘉在门口迎道,“累陛下出宫跑一趟,陛下见谅。”
“无妨。”萧翌时隔多日,再次来到了沈嘉家中。
范大夫恰巧在正厅配药,见陛下来了,两人乍一碰面微微有些尴尬。范大夫吓得站起来,一副束手束脚的样子,仿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翌。
“范大夫,这位是当今天子。”沈嘉以为范大夫怵了天子的威仪,并不知萧翌和范大夫还有什么秘密约定。
“萧……陛、陛下。”
“范大夫还是叫我萧兄吧。”萧翌又对沈嘉道,“说过了,在宫外不必称呼什么陛下。”
“是,微明兄。”沈嘉才想起刚刚自己称呼问题。
“萧兄,之前多有得罪,您别见怪。”范大夫说道。
“怎么会?”萧翌对范大夫拱拱手,“我也要多谢你替我医病。”
范大夫摆手道:“应当的应当的。”
两人尴尬的客气了片刻,大眼瞪小眼的非常不自在。终于趁着沈嘉去书房拿东西的片刻,范大夫看看萧翌,又指指沈嘉,欲言又止的的样子。
萧翌心道范大夫太聪明了,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眼神黯淡,几不可查的摇摇头。
“微明兄,这是我写的草案。”沈嘉拿着一沓纸,兴冲冲的跑过来,没有发现萧翌和范大夫的小动作。
萧翌接过沈嘉手中的纸张,打开一看,上书三个大字:考成法。
“你们谈事,我回房里配药去了。”范大夫见状说道。
“好。”沈嘉没有在意,继续兴致勃勃的和萧翌讨论着,“微明兄,我想可以用以六科控制六部,再由内阁控制六科……”
范大夫听着他们激烈的讨论声,又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虽然他们相对而坐,但二人影子投在窗户上,却重叠在了一起。仿佛一对夫妻,相互偎依,如胶似漆。
范大夫看着看着,不由也摇了摇头。
两人一论就是一下午,时而高声辩论,时而低语叙述。萧翌极其喜欢沈嘉直言进谏这一点,就算他是皇帝,沈嘉也不怯,该说的照样直说。
“……尊主权,课吏职,行赏罚,一号令。”沈嘉最后总结道,“提高内阁实权,定期考察百官,是为《考成法》。”
“朝廷六年一次京察,三年一外察,还不够吗?”萧翌求问道。
“不够,远远不够。”沈嘉说道,“我早就察觉,外察已沦为官场争斗的手段,无法做到公平公正。且京察六年一次,是否间隔太久了?”
“嗯。”萧翌赞同,“是太久了,久到京官都懈怠了。”
“微明兄,这是清嘉二年外察的吏部奏报。”沈嘉又展开一张纸,“天下布政使、按察使、府、州、县朝觐官共四千一百一十七人,称职者十分之一,平常者十分之七,不称职者十分之一,贪酷不法者十分之一。”
萧翌细细看着,去年外察他格外重视,查的也很仔细,这才筛选出沈嘉等称职的官员。
“再看永文三年外察,称职者十分之五,平常者十分之三,不称职者十分之一,贪酷不法者十分之一。”
不对比不知道,一对比则立马发现了问题。沈嘉说道:“若以这两份奏报论,似乎清嘉朝的吏治,比永文朝更混乱。”
敢当着皇帝的面说出这话的人,也只有沈嘉了。还好萧翌并未生气,他冷冷道:“永文三年的外察,做的太假了。”
“是啊。”沈嘉道,“臣还总结了康平朝和弘武年间的,请您过目。”
说罢,沈嘉递过折子,萧翌的眼睛还盯着桌上摆着的奏报,右手随手一伸,一不小心碰到了沈嘉的手指。
两个人同时一惊,仿佛心有灵犀般迅速收回手。沈嘉低着头不敢看陛下,心怦怦直跳。
他不知道的是,坐在他对面的萧翌,不过是镇定的慌乱着。
以前萧翌和沈嘉不是没发生过肢体接触,可是现在他知道沈嘉对自己的情谊,便对此格外敏感了。
“甚好。”萧翌故作镇定的说道,“就按你说得来。不过这个《考成法》还得完善,你修完后朕再过来看。”
由于《考成法》暂时不能让内阁知道,为避人耳目,陛下只能屈尊降贵,又要经常来沈府叨扰了。
作者有话说:
注:《考成法》是明代万历时期确立的官员考核制度,由张居正在万历元年(1573年)提出。
第32章 雨霖铃(一)
萧翌又和去年年末一样,隔三差五的来沈嘉家中。范大夫自从知道他们那层隐秘又暧昧的关系后,为了避免尴尬,每次萧翌来,他都以出去买药材为借口,逃之夭夭了。
然而范大夫次次如此,且借口太过单一,做法太过刻意。后来每当范大夫提着篮子出门时,沈嘉和萧翌都面色复杂的望着他。
沈嘉心道:范大夫这个一根筋,老是出去躲,不就暗示我对陛下心怀鬼胎了吗?
萧翌心道:范大夫这样做,不知沈嘉会不会察觉自己知道他对自己心怀鬼胎呢?
范大夫可不像两位“心怀鬼胎”的人想太多,他提着篮子大大方方的出门,心道我可是给你们君臣提供单独讨论国事的机会。
不是在商议改革大事吗,不是要避人耳目吗?我主动避开,多么合情合理啊!
《考成法》的商订并非一帆风顺,萧翌与沈嘉二人时有争执。尤其在“除冗滥”和“考成簿”上,分歧更大。沈嘉主张严查严考,萧翌则选择怀柔政策。
沈嘉逐条向陛下解释道:“定程限,立文簿,月终注销。抚按稽迟者,部院举之;部院容隐欺蔽者,六科举之;六科不觉察,则阁臣举之。”
“这点我同意。”萧翌指着后面的六个字,“‘月有考,岁有稽’。一月一查,是否太过频繁?”
“朝中事务繁多,哪有功夫等他们拖拖拉拉的办事?”
“你后面还写道‘误者抵罪’。”萧翌敲敲那几个字,“如何量刑?”
沈嘉一本正经道:“从严处置。”
“若只是误了点小事呢?”萧翌温和的问道,“刑罚若太过严厉,不就变成了苛政?”
“朝中无小事。”沈嘉一句话就给怼回来了,一步也不退让。
他的目光清澈又坚定,就那么盯盯的看着陛下,没有丝毫的胆怯退缩。
萧翌唯有苦笑,有时候他喜欢沈嘉这种耿直的性格,有时候又烦他的耿直。
“好,暂不说这个。”萧翌无奈的放下这一话题,转而道,“再说裁撤冗员吧,你一下子提了近千名官员,是否太多?”
“不多。”沈嘉依旧坚持道,“都是些闲职,尸位素餐,浪费朝廷俸禄。”
“你呀。”萧翌好心劝道,“这些人虽在闲职,朝中关系错综复杂,谁没有几个同年同乡?你一下子裁了几百上千人,得罪的可是整个官场。”
“得罪就得罪了,臣可不怕。”沈嘉硬气的说道,“让他们找我来,这些被裁的人,哪个无辜?我若真的错裁了一名好官,愿受任何惩罚。”
“我知你不会出错,可你这般做法,太激进了。”萧翌生怕沈嘉会因此受到文官集团的打击。
即使沈嘉的身后有天子,但有时皇帝并不好插手臣子间的恩恩怨怨。
在官场,要是把人都得罪光了,成了孤臣,可实在是不妙啊。
“陛下,不可能有温和的变革,只有激烈的变革。”沈嘉道,“我愿意做陛下的前锋。”
萧翌闻言有一些感动,他感叹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不懂藏拙。”
“陛下当年藏拙了吗?”沈嘉反问道。
萧翌回想起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笑了笑道:“没有,所以才被人盯着,被人记恨着。”
这么多年,大哥猜忌他,三弟嫉恨他,他真的累了。
萧翌看向沈嘉,语重心长道:“朕走过的弯路,不想你重蹈覆辙。”
沈嘉微微摇头,以毫不在意的口吻说道:“你就当我不撞南墙不回头吧。”
“你一定要自讨苦吃吗?”
沈嘉知道皇帝是好意,却一意孤行,“我不会退让。”
天色渐黑,范大夫在外面逛了三四圈回来后,沈嘉和萧翌还未争执出个结果来。范大夫看二人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随后皇帝冷漠的离开,连招呼都没和自己打。
“怎么了?”范大夫看着皇帝离开后,跑到沈嘉身边八卦道,“你们吵架了?”
“不算吵架。”沈嘉揉揉眉头,“朝廷上的事,有争议很正常。”
范大夫的大脑中不由浮现出一幅画面:沈嘉和陛下在一起后,两个人天天因政事吵架,从朝堂上一直吵到床上……
等等!范大夫及时打住自己的脑补,什么情况,为什么会有床上这种画面?
是我弯了吗?可怜的范大夫开始自我反省,跟沈嘉住在一起,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弯者弯。
“喂喂喂,范大夫?范兄?范神医?”沈嘉叫了范大夫好几声,见他一脸痴相看着自己,眼神也怪怪的。
“哦哦。”范大夫终于被叫回了魂,后知后觉道,“你叫我?”
“你还好吧?”沈嘉关切的朝范大夫面前挥了挥手。
“好啊,我很好。”范大夫摇摇头,想把脑子里的画面给晃掉,“我今天出去,不光买些药材,还买了只鸡。”
“今晚吃鸡?”
“不,试药用的。”范大夫最近又研究出新配方,打算试一试,“你现在不适合帮我试药了,还是好好休养着,才有力气吵赢皇上。”
沈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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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雨霖铃(二)
《考成法》还没讨论出结果,“一条鞭法”先出了问题。锦衣卫指挥使蒋骥派出的暗探发现,州县上的官员在清丈土地时“缺斤少两”,给大户人家开方便之门。
为了逃避课税,那些拥有万顷良田的豪门贵族自然要想方设法,给丈量田地的官员送礼,给地方父母官送礼。因不在京城,天高皇帝远,这些官员也大着胆子收下,在丈量时则少记上三亩五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萧翌听完蒋骥的禀报后,大感惊讶。他翻开户部整理的册子,明明比之前的田地多出许多,有几个县甚至查出了隐匿的上万亩田地。
萧翌拿着田册,质问道:“那多出来的田地,又从何而来?”
“自然是从穷人那里‘溢出’,穷人没有钱贿赂,官员多记几笔,他们也没办法。”蒋骥说道。
萧翌将册子狠狠一摔,“岂有此理。”
陈公公和蒋骥心头一紧,他们很少看到陛下这般龙颜大怒了。
“传程阁老,传沈嘉。”皇帝平息片刻后,对陈公公说道。
程阁老和沈嘉匆匆赶来养心殿,得知此事后,二人不由陷入了沉默。程阁老俯身下拜,先表态道:“臣未能督查底下办事的官员,有失察之责,请陛下责罚。”
阁老突然请罪,弄得沈嘉措手不及。他赶忙在程阁老身后跪下,想着自己要不要也跟着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