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你选座窗边。”沈嘉恍然大悟,这样才能更好的观察吧。
“其实我还算幸运的,不像历代的皇帝,生于宫中,长于宫中,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皇宫,更无法亲眼去看过大梁的河山。”萧翌颇为感概的说道,“我十二岁就离开了北京,见识过了西北辽阔的草原,现在又可以和你去南边水乡看看。”
的确,很多皇帝只能从早朝上、奏折中治理国家。这其中难保有粉饰太平,欺上瞒下的官员。于是皇帝根本无法真正了解民间疾苦,只能在奏疏中看到一片歌舞升平。
一道宫墙,将内外阻隔。这到底是百姓之悲哀,还是帝王之悲哀?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沈嘉对萧翌说道,“你看,自变法后再无荒田,百姓们安居乐业,都是陛下的功劳。”
“沈阁老,你也学会拍马屁了?”萧翌惊奇道。
“这不是拍马屁,我说的话,发自肺腑,全是真心的。”
“好好好。”萧翌笑道,“长青,你知道朕为什么非要费尽心思,促成变法吗?”
“为何?”沈嘉问道。
这一点沈嘉一直未想通,他不明白萧翌那时候都无欲无求了,甚至命不久矣,为什么对变法如此执着。
“这……算是一种补偿吧。”萧翌看向远方,淡淡道,“是朕先掀起的战火,夺了大哥的天下,让百姓保受战乱之苦。若登基之后不再做点什么,在老百姓眼中,都是姓萧的,谁坐江山又有何分别?”
“若你没有起兵,或许百姓的生活会更惨。”沈嘉知道已废帝的能力,不足以治理这片大好河山,只会贪图享乐,毁了大梁朝。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朝代更迭,战火不断。兴亡之间,百姓最苦。
“若我……”萧翌顿了顿,没有将那个字眼说出口,含含糊糊道,“你一定要坚持变法,辅佐肃王,不可让新政毁于一旦。”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在交代后事?沈嘉的双手捧着茶盘,微微颤抖着。他抬头看向萧翌,低声怒道:“你胡说什么!”
虽然范大夫拿到了寒毒配方,但如何解毒,依旧是一道坎。范大夫已经试过了很多种草药,却还没有新的进展。
然而,十年大限之期,越来越近了。
“长青,这一天总会到来。”萧翌看得倒是淡,“范大夫已经尽力了,我也不愿强求他。若真到了那一天,你可得好好的。”
沈嘉强忍住眼泪,生气道:“人定胜天,我不信邪。微明,你莫再说这种丧气话了。”
“好,我不说了。”萧翌点点茶杯,“喝茶,喝茶!”
第148章 少年游(四)
待到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萧翌和沈嘉回到船上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楼船缓缓起航,在傍晚时分离开了沧州,向下一站出发。
落日余晖洒在水面上,仿佛给河水覆盖了一层金黄色的纱。船头甲板上,萧翌负手而立,望着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岸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沈嘉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的背影,也沉默不语。
他的脑子里还回想着刚才萧翌的话,看似是不经意间说的,但那些话令他心底不安。
或许,萧翌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支持不住了?或许,寒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了?
想到此,沈嘉的心情如落日般,沉入了湖底。
等晚饭过后,萧翌在房内看书,沈嘉则借口出去吹吹风,溜去了范大夫的房间里。
范大夫正在整理自己新淘到的药材,一抬头看沈嘉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大呼道:“你怎么来了?”
“嘘,小点声,当然是找你有事。”沈嘉将房门关上,坐在范大夫旁边。
范大夫瞥了他一眼,“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呃……”沈嘉被噎了一下,“确实对你来说不是好事,我想问问,陛下的病情如何了?”
此言一出,范大夫脸就拉下来了。他此前被关在玉熙宫的丹房中,日日研究寒毒。现在好不容易出宫玩两天,还要被沈嘉拉住问东问西的。
这好比是学生下了学堂,本以为可以出去玩耍了,结果却被先生拦住考问课业一样难受啊。
“没配出来。”范大夫没好气的答道。
“不是有寒毒配方了吗?”沈嘉急切的问道。
“光有配方也没用啊,你可知要试多少种药材?”范大夫说到一半,重重叹口气,“而且解药的药引难寻,要是没有万全的把握,我不敢配。”
沈嘉皱眉,“什么药引?”
范大夫神神秘秘低声说道:“天山雪莲。”
果然是很难得的药引啊,沈嘉大惊道:“这个药,得去西瓯寻找吧。”
“是啊。”范大夫无奈道,“一般的雪莲不行,必须是在雪山峭壁中长出来的,并且要在花期时采摘,摘下后须在三日内入药方可有效。”
“所以,即使找到了,采下来从西北边境运到京城,已然失效?”沈嘉问道。
对此,范大夫早有对策,只听他说道:“等过段时间,我估计得亲自去一趟西北,只有在那里才能配出解药来。”
“可那边是西瓯的地界啊。”沈嘉头疼,“我们也去不了雪山,如何寻找?”
“得去边境找一找,问问有没有走私的药贩。我们用高价求购,肯定有人愿意卖。”
沈嘉未曾想到配制解药的过程如此麻烦,他急忙为自己的鲁莽道歉:“辛苦了,范大夫,你慢慢配,我不急了。”
“我也理解你的心。”范大夫说道,“他最近是不是食欲不振,精神不济?”
一提起此事,沈嘉就发愁,“是啊,吃也吃不了多少,而且瞌睡多,每晚很早就睡着了。”
“寒毒后期就是这样,你不用太过担心。”范大夫解释道,“嗜睡、乏力、无食欲,这些都是正常现象。”
“那我该怎么做?”沈嘉虚心求医。
“他想睡觉就让他睡,吃食方面,给他多做点他喜欢吃的。”
“我知道了,多谢范兄。”沈嘉将范大夫的话,一一牢记于心中。
等沈嘉和范大夫告别,匆匆回到三楼时,他一进门就发现萧翌靠在椅子上,头微微垂着,显然已进入了梦乡。
沈嘉见状,轻手轻脚的走过了,他抽走萧翌手中看了一半的《几何原本》,将书放回书架上。而后,他来到萧翌的身边,弯腰俯身,一手扶住萧翌的后背,一手穿过膝弯,想把萧翌抱去床上睡。
于是沈嘉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内心默喊:一、二、三,起!
起起起……起不来!
沈嘉憋的一口气泄了,他发现自己不仅没抱动,还把人弄醒了。
只见萧翌慢悠悠的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看到沈嘉靠近自己胸前的大脸。他揉揉眼睛,颇感疑惑的问了句,“朕怎么睡着了?”
“是啊,看来那本书太深奥了,一看就瞌睡了。”沈嘉笑着打趣道,心里却想起刚才范大夫说过的话。
果然,嗜睡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了。
萧翌打了个哈欠,看了眼沈嘉弯腰的这个姿势,“你刚刚,是不是想抱我?”
“……”沈嘉立马尴尬的直起身,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你……可能抱不动我。”萧翌打量了一下沈嘉小身板,“还是我自己去床上睡吧。”
说罢,他起身伸了个懒腰,脱了外衣便睡下了。
唯有沈嘉还站在原地,在内心纠结着那句话。他不由捏了捏自己的小臂,再捏捏自己的大臂内侧。好像,真的没什么肉。
难得是自己太瘦了吗?可是萧翌也不胖啊。为什么萧翌抱自己,轻轻松松;自己抱萧翌,纹丝不动?
这就是文人和武人的差异吗?
看来要多吃多锻炼啊!沈嘉暗暗下定决心,以后每餐饭吃三碗,菜上大盘,并且从明天起,去找尉同知学习习武。不求练出什么绝世武功,只求把力气练出来!
经过这样一番锻炼后,他就不信,自己还会抱不起来萧翌?
下一次,绝不能像今天这般丢人了!
第149章 少年游(五)
练功之事不可拖延,沈嘉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去找尉晗明学武去了。尉晗明上下打量着沈阁老的细胳膊细腿,一脸为难的委婉道:“沈阁老现在想学武啊,是不是……晚了点?”
“我知道自己已经过了学武的年龄了,不过我也没打算练成什么武功,就想练点基本功,让自己壮实点,手上腿上能有力气。”
“哦,原来如此啊。”尉晗明恍然大悟,“那……先扎个马步?”
扎马步确实是习武之人必练的基本功,可以练腿力。沈嘉听后立马同意,他虚心求教:“怎么扎马步?”
“两腿分开,屈膝,像我这样,双拳紧握。”尉晗明一边示范,一边给沈嘉讲解。
沈嘉看了一次就学会了,自己在旁边跟着练习。尉晗明又细心的调整他的姿势,直到标准。
“学着也不难啊。”沈嘉还以为习武多难呢,没想到这么简单?
“对,阁老做得很好。”尉晗明淡淡道,“就这样,坚持一个时辰不要动。”
“什么,一个时辰?”沈嘉愣住了,他想收回刚刚说过的话。
“习武不难,难在坚持。”尉晗明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沈阁老,你第一次扎马步,要不时间减半?”
“那那那……好吧。”沈嘉很想说不用,但他的腿已经开始颤抖了,无法硬气的拒绝,只得妥协了。
沈嘉本以为自己至少能坚持半个时辰,没想到船一摇晃,只听“噗通”一声,沈嘉一屁股坐地上了。
算算时间,可能一炷香都没坚持到。
“沈阁老你没事吧。”尉晗明一脸愧疚的扶他起来,“船上不比平地,更难站稳。要不,还是等回京之后……”
“不,就要现在。”沈嘉这回决不妥协,“我继续,你不用劝我了。”
尉晗明本以为沈嘉是一时兴起,等坚持不下去时,自会打消习武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但他没想到沈嘉摔倒后毫不气馁,拍拍屁股又起来扎马步了。
原来,他是认真的啊。
“沈阁老,扎马步时心无旁骛,气沉丹田。”尉晗明现在也开始认真的教学了,“重心下移,逐渐蹲深。”
“好。”沈嘉按照尉晗明的提示,调整自己。
尉晗明点头道:“很好,慢慢来。现在先练习半柱香时间。”
“你刚刚说的是一个时辰?”沈嘉反问道。
“那是对锦衣卫的要求。”尉晗明笑道,“属下开了个玩笑,您不要介意。”
“……无、无妨。”沈嘉闻言长舒一口气,还好不是一个时辰,刚才差点被他吓退了。
沈嘉练武之事在船上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诸多锦衣卫路过沈嘉时,忍不住好奇的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堂堂阁老竟然在扎马步?更没想到指挥同知会在旁盯守,耐心的给他纠正姿势。
等熬完半炷香的功夫后,沈嘉直接累趴下了。要不是尉晗明扶了他一把,他估计得坐地上起不来了。尉晗明搀扶着沈嘉上到三楼,一路上还对他叮嘱道:“第一天,可能会感到大腿酸胀,捶一捶就好了。”
“多谢了。”沈嘉道谢后,让尉晗明送到门口就行了。
于是,萧翌便看到沈嘉一瘸一拐的进来了。
“你……怎么了?”萧翌奇道,刚才出去时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这副模样。
“我……扎了扎马步。”
“啥?”萧翌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听岔了。
沈嘉扶着桌子慢慢的坐下了,“扎马步啊,你们习武之人,不都练过吗?”
“你真去扎马步了?”萧翌笑道,“你一介文人,又不用舞刀弄枪,何必?”
“咳咳,我就是想随便练练。”沈嘉梗着脖子,应是不说出真正的理由。
但他心里的小九九,岂能瞒过皇帝的眼睛?萧翌略微一回想昨日之事,便猜到了他的心思。
看来,是男人该死的自尊在作怪了。抱不起来,很丢人吗?
好像……是有点。
萧翌忍着笑,没有拆穿沈嘉的心思。他转移话题道:“明天就要进山东了,你对那里可有了解?”
“山东啊,孔孟之乡,如雷贯耳。”沈嘉对武一窍不通,对文则津津乐道,“若我们能在六月中旬抵达济宁,可以去当地的书院转一转。运气好的话,还能听一次大儒讲学,收获颇丰呢。”
“看来你去过?”萧翌问道。
“碰巧去听过一次。我那年进京赶考时,路过此地,还认识了一些学子,带我一起去听课。”沈嘉回忆起往昔,“当时我们去晚了,里面人山人海的,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们只能站在门口听。”
“如何盛况?”萧翌好奇道,“是谁在讲学?”
“一位姓吴的大儒,传闻说他曾为帝师。”沈嘉探究的看了眼萧翌,“或许,你认识。”
萧翌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吴仲抒?”
“正是此人。”沈嘉玩味道,“看来你真的认识?”
能不认识吗,萧翌他们兄弟三人,都听过吴仲抒讲课。但那时候,他和三弟年纪还小,吴仲抒主要是在给大哥教习学文。后来他去西北从军,不常回京,更是见不到这位吴老先生了。
如此说来,此人确实算是帝师了。只不过,是废帝的帝师。
“好,那我们就去听一次吴老的讲学。”萧翌一锤定音,决定在山东稍作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