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说吧?”萧翌不信。
沈嘉嘿嘿一笑,“稍微夸大了点,但我那里人人会水,绝不夸张。”
提到了自己的家乡,沈嘉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萧翌以前看过沈嘉的履历,知道他乃福建建宁府崇安县人士。那个地方靠着海边,离萧翌太远太远,他从未去过,也不曾了解。
于是一顿饭下来,萧翌听着沈嘉兴致勃勃说起小时候下河捕鱼,划船溪水等等趣事,更加期待之后的旅程了。
二人吃罢晚膳后,木棉收拾完碗筷,悄无声息的退下了。萧翌打开了《几何原本》,坐在窗边学习。他最近迷上了西学,对于约翰的书籍爱不释手。
“之前看你读《孙子兵法》,现在又看《几何原本》,怎么没见过你读《论语》《大学》之类的书?”
沈嘉经常见萧翌闲来无事之时,手捧着兵书看得津津有味,反而那些四书五经,全都束之高阁了,故而有此一问。
萧翌抬眼看了眼沈嘉,表情颇为复杂。他想了半天,婉转的说道:“儒家经典虽然也很不错,但对我并不适用。有那功夫还不如读读道家经文。”
沈嘉想想也对,萧翌修道,自然会偏爱道家学说。然而他治国取才,则依旧是遵照儒家标准的。
“微明,西学和道家,哪个你更喜欢呢?”沈嘉又问道。
萧翌看了看手中的书,思索片刻道:“还是道家吧。”
“为何?”沈嘉追问,“庄子思想更深奥?”
萧翌闻言,表情又变得复杂了。他淡淡道:“《几何原本》这本书……我看得一知半解。”
万万没想到萧翌更爱道家,是因为没看懂西学。沈嘉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萧翌皱眉道:“笑什么笑,你以为你能看懂吗?”
“好好好,我不笑了。”沈嘉憋住笑,对萧翌道,“光读书,没有老师怎么能学懂?等我们回了京,请约翰来讲解一二吧。”
萧翌点头,同意了。
没过多久,萧翌看困了,先去休息了。沈嘉照顾陛下睡下后,自己则躺在一旁发呆。
夜已深,屋内没有一点人声,只有水声拍击着船体,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遍一遍的不厌其烦的重复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水上的夜晚,既寂静,又喧嚣。
今夜沈嘉罕见的失眠了,他听着海浪声,望向从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想起了往事……
他确实很久没回过家乡了,也刻意不提往事。和萧翌说的都是记忆里仅存的乐事,而那些被封存的悲伤的事情,他从来不讲。
自从父母去世,族人觉得沈嘉克父克母,便将他从族谱移出去,也不让他再入族学读书。后来,他遇见了姓万的老师,免费让他进私塾读书,才能继续学业。
可惜好人不长命,万老师在沈嘉当官没多久后,生了场大病,去世了。恰巧他不在家乡,都没法帮万老师的家人料理后事,只能写信安慰师母,顺便寄点钱过去。
然而对于自己的族人,沈嘉则没那么容忍大方了。在他中举后,族长想让他重入族谱,光宗耀祖,但沈嘉拒绝了。他不会忘记族人为了霸占自己家的田地,把他驱逐出门的那一刻。也不会忘记父亲去世后,族人如何刁难他们孤儿寡母的,害得母亲操劳过度,没熬过几年也跟着父亲去了。
这一切沈嘉一直记在心里,后来族长想要弥补一二,可惜,晚了。
第146章 少年游(二)
次日清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沈嘉失眠半夜,没睡太沉,早早就醒来了。他看枕边的萧翌还在睡,于是轻手轻脚的爬起身,悄无声息的穿戴好后,脚步轻快的离开三楼,去甲板上透透气了。
没想到大清早的,甲板上已经有人了。沈嘉走下去时,范大夫冲他招招手,“长青!”
“范大夫,起这么早?”沈嘉伸伸懒腰,打算舒展筋骨。
“我们大夫最注重养生了。长青,我一看你的面色,就知道你昨天晚上没睡好。”
沈嘉摸摸自己的脸,“很明显吗?”
“双眼无神,眼下泛黑。”范大夫的目光又从沈嘉的脸上转移到身上,“四肢无力,腰酸背痛。你们……要学会克制啊,过度的话,对身体不好。”
之前的话沈嘉还认真的当作医嘱听着,可最后一句,怎么听怎么不对劲。沈嘉无语的看了眼范大夫,也不想解释什么了。
就在这时,又有人从二楼下来了,他笑呵呵的打招呼道:“大哥,范兄,你们也在。”
“你也起得早啊。”沈嘉看向杜涣,只见他和自己有着同样的黑眼圈,看来也没休息好?
“杜兄恐怕已归心似箭,恨不能立马飞到杭州。”范大夫调侃道。
杜涣挠挠头,憨憨道:“确实有些兴奋,激动得半宿没睡着。”
“杜兄何必着急,离令正生产之日还早呢。”范大夫掐指算到,“估计得是九月初生产,我们的船要是走得快,可能半月就到了。”
而且如今才六月,离九月还远着呢。
可杜涣却等不及了,他闷闷道:“我都许久未见娘子,要不是大哥帮忙,恐怕还得在京城熬上数月,才能和娘子相见。”
“范大夫不懂,我理解你。”沈嘉表示深有同感。他当年在杭州时,和萧翌分别了一年多,那种相思之苦,他不愿再受了。
范大夫没想到自己被鄙视了,气呼呼道:“是我不懂,你俩聊吧,我走。”
“别别别。”沈嘉急忙拉住范大夫,抱歉道,“我错了,您别生气。”
范大夫这才停住脚步,勉为其难的留下来了。
可杜涣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偏要问范大夫,“范兄,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什么不成亲?”
范大夫一听这话就哽住了,他倔强道:“你以为我不成亲,是因为不想娶吗?还不是沈嘉你害的。”
“我?”沈嘉愣住了,关他什么事?
“你非要让我来京城,又非要让我留在陛下的身边,所以……”范大夫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所以我阴差阳错假扮道士,禁婚娶,这辈子都成不了亲了。”
“啊,我都忘了你对外宣称的是全真教道士了。”杜涣这才想起来,范大夫对外的身份。
虽然大家一口一个叫着范大夫、范神医的,但外面的那些大臣并不知道范瑀的真实身份。只有在萧翌身边的人,才知道这个秘密。
范大夫的这番话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沈嘉和杜涣彼此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安慰可怜的范大夫,啊不对,是范道长了。
楼船一帆风顺的行至沧州,萧翌命人将船停靠岸边,打算下船走走,顺便让锦衣卫给船补给。
上一回去杭州时,萧翌因无法行走,故而没在沿岸停靠游玩。这次萧翌的腿脚还算利索,便打算带着一行人下船,去沧州玩上一天。
大伙对萧翌的英明决定拍手称赞,除了可怜的杜涣。他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心道这般走走停停,不会真要到木槿生产时,他才能回到家吧?
沧州属北直隶河间府,萧翌以前从未来过此地。倒是沈嘉路过两三次,对当地的风俗和吃食有所了解。于是沈嘉担当起了领路人,带大家去吃当地名小吃——驴肉火烧。
在此的人,除了沈嘉,没人吃过驴肉火烧。范大夫好奇的问道:“驴肉我知道,火烧是什么?”
“是不是烤驴肉?”杜涣猜测道。
“不是了。”沈嘉扶额,“火烧是一种面饼,里面夹上驴肉,就叫驴肉火烧,也叫大火烧夹驴肉。”
杜涣和范大夫依旧一脸茫然,木棉却道:“我以前听御膳房的师傅们说过火烧,色泽金黄,外酥里绵,是不是?”
“正是。”沈嘉点头。
萧翌笑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去尝尝吧。”
驴肉火烧的小店不是很大,甚至可以说简陋,里面的客人也鱼龙混杂。尉晗明见状皱了皱眉头,但萧翌却示意他不必过度紧张,让锦衣卫在暗中守卫就行了。
沈嘉见到尉晗明现身,立马喊住他,“尉同知,干嘛老躲在暗处,进来一起吃吧。”
尉晗明没有立马答话,他抬头看了眼陛下,见陛下点头了,才敢进来一起用餐。
一群人挤在一张小桌子坐下,小二瞅见这么多衣着鲜亮的客人来了,心道又可以大赚一笔。他急忙赶来,殷勤问道:“各位客官,吃点什么?”
“你们家的驴肉火烧,拿三盘来。再来一大碗驴杂汤,三碟凉菜。”沈嘉财大气粗的点着菜。
“好嘞好嘞,您稍坐片刻,马上来。”小二笑眯眯的跑去后堂传菜了。
等菜的期间,沈嘉给大家讲起了驴肉火烧的故事,他摇头晃脑的说道:“相传宋朝时,漕河镇有两大帮派,分为漕帮和盐帮。漕帮以运粮为业,盐帮以运盐为业,两大帮派彼此看不对眼,于是时常大动干戈,最终以漕帮大胜收局。”
杜涣听了半天,问道:“这个故事和驴肉火烧有什么关系?”
沈嘉笑道:“稍安勿躁,我还没讲完呢。漕帮大胜之后,俘获盐帮驮货的毛驴无法处理,便宰杀炖煮,设庆功宴;再将肉夹在当地打制的火烧内吃,便是今日我们吃的驴肉火烧了。”
“原来如此啊。”杜涣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这个小吃还有一段传说。
然而这时,旁边的一桌客人却反驳道:“这位兄弟,你说得不对。”
“哦?”沈嘉转头看向邻桌,拱手道,“请教阁下,有何不对的地方?”
“那是保定的驴肉火烧,我们吃的是河间的驴肉火烧啊。”邻桌客人解释道,“那个叫漕河驴肉,和这家店里的不一样。”
“有何区别呢?”沈嘉虚心求教道。他虽然吃过驴肉火烧,听过几句传闻,但肯定不如当地人懂。
“保定的驴肉火烧是圆的,而河间的是长的。”邻桌客人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自己准备吃的驴肉火烧,“你们瞧,是不是?”
萧翌等人都没见过,定眼一看果真如此。
第147章 少年游(三)
“驴肉火烧来喽。”此时,小二也端着盘子,将菜和驴肉火烧放置桌上。
刚出炉的火烧外皮是淡淡的金黄色,里面夹着红色驴肉,色泽鲜艳,让人看着就很有食欲。
“我们店打的火烧是方圆几里最棒的了。我们家的更加鼓,更加脆,更加香。”小二上完菜,还不忘吹嘘道。
“哦?”萧翌笑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一看你们就是外地来的,这火烧啊,要看色泽,不仅面上发黄,边上也要变成黄花色。”小二介绍道,“客官您吃一块就知道了。”
“微明,这家的确实不错,你快尝尝。”沈嘉拿起一个递给萧翌,一脸期待的看着他,仿佛像大狗狗在等主人表扬。
萧翌接过,吃了一口细细品味,片刻后道:“果然是皮脆肉香,好吃。”
得到了萧翌的表扬,沈嘉更得意了,笑呵呵的对大伙道:“大家也尝尝。”
于是众人不再客气,一人拿过一个啃起来,三大盘很快就分完了。
众人一边喝着驴杂汤,一边啃着火烧,一个个都吃得很香。尤其是范大夫,吃的最多了。他啃完一个又接着一个,看来是真饿了。
杜涣和木棉都斯斯文文的,一点一点掰着吃。尉晗明也三下五除二啃完一个,可能从军之人吃饭都很快吧。
沈嘉不由想起以前,萧翌和锦衣卫坐在小摊上,嗖嗖扒面的样子。然而这回,沈嘉都吃完两个驴肉火烧了,他转头一看,萧翌连一个还没吃完。
“你最近胃口不是很好,是不是病了?”沈嘉皱眉,最近几天萧翌不仅吃得慢,而且吃得少。
萧翌低声道:“没事,天热,吃得少而已。”
沈嘉闻言又找小二要了碗酸梅汤,递给萧翌降降暑。
酸梅汤不仅降暑,还可开胃。萧翌喝了几口,感觉好多了,拿起火烧继续吃。
吃饱喝足后,一行人离开了小店。杜涣和范大夫被街上的店铺所吸引,一个跑去珠宝店给木槿挑礼物了,一个去药材店找上好的草药给陛下配补药。而木棉和尉晗明则尽心尽责的跟着萧翌和沈嘉,一步也不离开。
萧翌见状,对二人道:“我和沈嘉去茶楼坐坐,你们想去哪里转,便去吧。”
木棉听了萧翌的话,知道他们想单独相处,不愿让人打扰,于是便道:“那奴婢去旁边的首饰铺子看看。”
“去吧。”萧翌挥挥手,“记得天黑前上船,否则船开了,你可就留这里了。”
木棉被逗乐了,捂嘴笑道:“奴婢知道了。”
木棉走后,尉晗明则有些担忧,不放心道:“属下和锦衣卫还是在茶楼外守着吧,万一再遇上杭州之事,如何是好。”
“也行。”萧翌同意了。
沈嘉拍拍尉晗明的肩膀,“辛苦你们了。”
等所有人都走后,沈嘉和萧翌去了二楼包间,他们一边喝茶,一边看窗外风景。
“每到一处新地方,我最喜欢的便是去当地的茶楼,听书听曲。”沈嘉想起自己刚入京城时,在说书人的口中,渐渐了解陛下。
可惜,现在看来,说书人的话,不一定准。
“巧了,我也喜欢来茶馆,但我不听书,只看人。”萧翌说着,偏头看向底下街市人来人往。
有叫卖的小摊贩,有带孩子的妇女,有醉醺醺的酒鬼,有穷酸的书生……在茶楼可以观察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百姓,不再是奏疏中冰冷冷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