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司南冷冷地看着他,脚步却没有动作。
唐蒲离的拐杖一顿,“你觉得是我做的。”
他都没有用疑问的口气,从对方的神情和动作中,他几乎能肯定这句话是废话。
“不是你还有谁?除了你,谁能这么熟悉枢密院?”司南慢慢地握紧在袖中的拳头,“徐朗将军待我如父兄,救我于水火,你为了利益便出卖了他,我们……没得可谈了。”
唐蒲离回过头,看着阳光下的青年,他的眼眸在颤抖,就跟自己手中的拐杖一样。
“唐蒲离,我们决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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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摩拳擦掌,铺垫终于结束了!!!
第52章
五日后,清明至。
按照当朝的习俗本该大办祭典,摆三日流水席,宴请臣子与亲眷,共同哀悼先辈。可如今枢密院仍然在审查中,圣上又龙体抱恙,便一切从简了。
除了祭典照旧,流水席改为了午时一场宴席,未时便散了。宴请的臣子也从原先的五品以上改为了三品以上,加之枢密院众官还在停职中,实际宴请的也就是宰相邱水与其副官,以及各部的尚书和侍郎,林林总总也不过三十余人。
皇帝限制祭祀的规模本意是想防止意外罢了,可小规模的祭祀中一旦混入别有用心之徒,只会更难控制事态——总有些人会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午时宮宴的值班,你将司南排进去。”
祭祀大典的当日清晨,四皇子草草扫了一眼尹正清递上的轮班安排,便将其递了回去。
尹正清唯唯诺诺地点点头,用力地揉着那张纸,掌心的汗水纸的边角都濡湿了。
他最晚当上副官,盛氏出事之时他还年幼,无论刑部怎么刨根问底,也只不过能查出他家住蜀中,上有父母,下有幼妹罢了。因此至今,他是唯一一位恢复官职的枢密院副官,也不得不担上了安排值班的任务。
“殿下这是打算……”尹正清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杀了司南,彻底架空枢密院吗?”
枢密院中除了四皇子暗中藏下的人马,剩余都是由虎符调动的,现如今,持有虎符的徐朗将军失踪,所有的副官又被停职。剩余的所有人中,司南随军南征北伐十余年,官阶也不低,若是皇帝想放权制衡,司南应当是最好的人选。
但尹正清总觉得这未免太未雨绸缪了,整个枢密院现在上下戒严,皇帝还能不能信任司南都是个问题。若他身居高位,想的一定是先把这兵权攥在自己手里。
“枢密院一定会被老头攥在手里的,抢不来,”四皇子眯了眯眼,耐心道,“你不记得之前本殿下怎么讲的了吗?要逼唐蒲离站在我们这一边。”
“杀了司南,嫁祸到田海林和祁子英他们头上,你觉得唐蒲离会怎么想?”他浅浅地笑着,向呆愣的尹正清抛去了一枚玉坠,“更何况,司南与唐蒲离单方面决裂,拒绝了他的一切保护,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尹正清接过,仔细一看,上面正是祁氏的家纹。
“可是祁子英杀司南……他没有动机啊。”
“没有人会在意原因,所有人都只在意结果。即使唐蒲离在司南死后仍然能保持冷静,他也会先去处理祁子英一派,这等于为我们逼宫扫平障碍了——”
四皇子慢慢地说着,视线扫过尹正清惨白的脸颊,眸光一闪,“此时此刻,别告诉本殿下你心软了,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
“属下……不会心软。”尹正清狠狠地攥紧了拳头,朝他重重地行了个礼。
而正在这座被阴谋包裹的宫殿外面,有一棵巨树长过了宫墙,茂密枝叶掩映的树梢上,一只空弦的皮筋弹弓正瞄准着四皇子的人头。
砰——
齐安松开了手,空弦的皮筋剧烈地抖动着,抽动空气发出一声轻响。他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屋子里的人,就像盯着之前被他随手打死的鸽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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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的轮值消息很快送出了宫,尹正清自己得跟着四皇子去上午的祭典,便将传信的任务交给了手下一个看上去挺机灵的小兵。
可惜这机灵小兵出师不利,刚一出宫门就被人一棍子敲晕扒了衣服,扔进了草丛里。
祁子英戴上□□,穿上小兵的衣裳和腰牌,拿着轮班的安排便大摇大摆地闯入了枢密院——按道理来说,往常值守的侍卫会看来人是否面熟,但枢密院最近戒严,看守都是皇宫来的,认不得人脸,只靠腰牌放行。
祁子英按紧了袖口的匕首,问了司南院子的方向,还恭恭敬敬地道了谢,才压着要上扬的唇角走了过去。
与尹正清相同,他也收到了信函,要求他在司南和唐蒲离心生嫌隙之时趁机动手。
“将罪责栽赃到四皇子党身上,挑动唐蒲离与其矛盾,只要时间拖延到大军来京,一切就木已成舟了。”
他在宫外伺机许久,打算混入枢密院行刺,这份轮值简直是将机会双手奉到了他面前——祁子英暗叹今日行事顺利,春风得意地踏入了屋子。
却蓦然顿住了。
“这位老兄,面生的很啊。”沈奇曲着一条腿坐在桌上,另一条腿踹蹬着椅子。
“怎么是你?”祁子英拧起眉头,摸着门框向外扫了一眼。
“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是你。”沈奇挑了挑凌厉的眉峰,抬起一脚,椅子裹挟着尖锐的冷风飞到了他欲后退的脚跟上,瞬间碎成了木渣。
“小沈公子,”祁子英愣了片刻,扯着嘶哑着嗓子笑了起来,“我目标本不是你,何必自寻死路呢?”
“自寻死路的是谁还不知道呢。”沈奇从桌面上跳了下来,揉了揉手脚的筋骨,扬起下巴看他,“况且啊,动静闹大了,不利的人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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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短的祭典于巳时半结束了,午时宮宴开席。尹正清终于得了半个时辰的空闲,便打算去找司南,可奇怪的是,司南并不在准备轮值的侍卫之列。
他在宫中焦头烂额地转了一圈,眼看半个时辰就快过去了,他才终于在冷宫附近找到了教齐安练剑的司南。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练——”尹正清急匆匆地冲上前,对上齐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
“什么?”司南拍拍衣摆起身。
“轮值啊!你练剑练傻了吗?”尹正清着急道,“马上午时就要开宴了,快跟我回去!”
“我不知道要轮值的消息。”司南耸了耸肩。
“那也要把六皇子赶紧送……”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你不知道轮值,没有入宫许可,你是怎么进来的?”
“不,”齐安突然插入了话茬,“你这时候不该问师父是怎么进来的,你应该问,即使他不知道要轮值,为什么还是进宫了,还跑到这里来。”
“……”尹正清被他说懵了,脸色褪得惨白,“为……为什么?”
“因为师父要见你。”齐安摇头晃脑地自问自答。
尹正清一怔,对上对方古波不惊的眼眸,巨大的恐惧感忽然如潮水般涌来,呼啸着淹没过了口鼻。
司南失笑着把他往身后捎了捎,才正视起已经开始发抖的尹正清。
“你害怕什么?”司南实在是不解地看着对方,“当四皇子眼线的是你,背叛徐泠的是你,想要杀我的也是你,我什么都没做,你害怕什么?”
“你……你……你怎么会……”明明身体还没有动,尹正清却觉得自己仿佛跑了三十里地那样上气不接下气,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说实话,我最开始意识到的时候,比你现在震惊多了,可惜当时有更令人痛苦的事情,对比起来,你的背叛都显得举足若轻了。”
司南看着他后退两步,颤抖地拔出腰间的佩剑,锋利雪亮的剑刃上映着他淡漠又无奈的脸庞。
“我不想与你动手,我只想求证齐安转述的话,”他定定地看着他,“你真的讨厌我吗?”
“这还用问吗!”尹正清无能地狂吼着,挥剑砍断了周围的树,“我不服!你凭什么能得到一切!”
“我?”司南好笑地指着自己,“我到现在官阶都没你高,还比你早入军营五年,我得到什么了?”
“徐朗赏识你,干什么都要把你带在身边,徐泠但凡有个三长两短,就哥哥、哥哥地喊着来找你,”尹正清吼道,“你只考了一次中了武状元,我跟你一同考试,最后所有人都在庆祝你得了状元,没有人来安慰过我!”
“你分明不会察言观色,什么都往外说,可徐朗还是赏识你!而我,我只要稍微有点礼数不周,那些老头就要咂嘴皱眉头!”他冷笑着,“你知道为什么吗?还不是因为你长得讨喜!”
“所以我就打小报告。你发烧请假,我就举报你缺席操练,你与旁人过招,我就举报你私下斗殴!他们要给你升官,要让你上战场,都靠着我这些小报告给你一年年地压了下来!”
尹正清挥舞着剑疯狂地乱砍,树上初春刚抽出的新芽嫩枝被他砍得零零落落,漫天如雪一般砸了下来,将他整个人几乎埋没在阴影之中。
可他即使将要被埋没,却仍旧不愿意走出那里半步,仿佛那里就是他画地为牢的领地,神圣不可侵犯,同时也不能踏出半步。
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片新叶落地,司南才开了口,“那你可曾想过,我是如何待你的吗?”
“我从小随军,军营里的人都与我不同龄,你是徐朗招来的人中,第一批与我差不多大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呼吸也变得干涩起来,“你是我在营中的第一个朋友,有好吃好玩的我都与你分享,有立功的机会我都悄悄告诉你,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即使后来你的官阶渐渐与我平齐,甚至超过我,我都忠心地替你开心。”
“尹正清,你考试落败没人安慰你,是因为那群糙汉子不知道怎么安慰,怕净提伤心事让你更难过。”
“徐泠喊着哥哥来找我,不是在商量送你什么生辰礼物,就是在打探你的喜好,她喜欢你,我说过的。”
“至于徐朗,我想那并不是赏识,多半是别有用心,”司南指着自己的脸,“还有我这张面孔,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幸运,无论是年幼时遇人不淑,还是现在被你算计!”
“我到最后都在给你机会,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只要你那时候认输,我可以既往不咎!”
尹正清气喘吁吁地站在一地废墟中,剑锋扫着一地的狼藉,束在脑后的发丝狼狈地垂了下来,遮挡住了他的眼睛。
“但我已经做了,而且无法回头。”他咬着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为了看看你还是不是个人。”司南冷冷道,“你若还算个人,我就让你带你妹妹的骨灰回家,你若不配为人,我就替你散了她的骨灰。”
尹正清猝然抬起头,视线如锥子刺了过来。
“你在说什么!?”
“云城的闹事你不知道吗?”司南从怀中拿出香囊,在他面前晃了晃,“尹正池……是叫这个名字吧。”他顿了顿,咽下了喉头的情绪,“她是死在云城踩|踏|事|故中的一人,在我面前咽了气。”
“这……这是……”尹正清扔下了剑,跌跌撞撞地冲出自己的领地,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香囊,“是池池,池池做的……池池做的都是漏的……”
他的手指颤抖地拿不住那小玩意儿,落在了地上,他便趴在地上捧着那个制艺不精的香囊,攥着那陈旧而粗糙的布料,蜷缩着身子嚎啕大哭起来。
“尹正清,她到死都在说,你是他骄傲的哥哥,你是她的骄傲。”司南蹲在地上,看着蠕动着的昔日好友,“你觉得自己担得担不上呢?”
尹正清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如同方才被扫落的那些树叶,狼狈而无力地陷入了名为不义和背叛的泥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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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的宮宴没能正点开席,为了等六皇子散心回来,皇帝特地好心情地等到了午时三刻,才下令奏响乐曲开席。
唐蒲离坐在邱水旁边,沈奇坐在他另一边,他是不久前才到的,替了前不久因告病而早退的五公主。
四皇子和六皇子坐在更高一些的位置,他一抬起头便能看见。齐安虽小,但整天端着那副万年不变的面瘫脸,倒是他旁边的四皇子,脸上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着急的眼神却是盖也盖不住。
怕不是在找尹正清呢。
“什么人!”侍卫的吼声在不远处响起,“……太、太子……啊不是,大皇子,现在前面不能——”
侍卫骚动的吼声在喧闹的此处戛然而止,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婢女惊呼,一声巨响从屋顶上传来。
“屋顶!屋顶破了!”
不知谁的呼喊声中,屋顶被撞开了巨大的漏洞,酒席下的人纷纷四散开来。
“砰——”肉|体与地板碰撞传来闷响,与此同时,血腥的味道在每个人的鼻尖猝然绽开。
待尘埃散尽之后,一个身着侍卫服的青年浑身是血地倒在砖瓦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咳出一口淤血,然后慢慢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唐蒲离的视线跟着青年身上的血一同凝固了。
沈奇呆呆地站在一旁,忘了呼吸。
坐在高处的齐安一袖子扫翻了桌上的吃食,越过台阶冲了下来。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