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自己的姐姐一样,齐安也被抱着去看了六年前的武试。那时候他因为年幼,被难得慈爱一次的皇帝抱在怀里,也因此听到了父亲低声的嘀咕。
他说,这孩子跟一个人长得很像。
齐安立刻就意识到,这个面目清秀、身姿挺拔的年轻人,是受到父亲几分赏识与偏爱的。如果自己要出宫,那跟着他是上上策。
说到底,最开始的时候,齐安只是想把司南当作跳板罢了,他想要功名,想超过他两个兄长,他不甘如同傀儡般活在宫中。
司南并不设防,在皇帝的首肯下很快便答应了。可唐蒲离不是,这个在官场沉浮十几年的男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
唐蒲离说,想跟他聊聊。
“殿下应该能猜到,是谁杀了婉嫔娘娘。”
齐安贴紧了廊下的柱子,“是淑妃……不,是你。”
“知道还要来,”唐蒲离似笑非笑道,“你不恨我?”
“不恨。”出乎意料地,齐安摇了摇头。
也许是没什么好隐藏的了,他反倒不那么害怕了,坦然地对上对方探究的视线,“你不动手,明妃也会下手,将她的死赖给皇后。在那种情况下,她怎么样都活不下去。”
“让我离开明妃的也是你吧,”齐安看着他,“不管你有什么打算,至少淑妃待我还算真心,比假慈悲的明妃强多了。”
“是,我叮嘱淑妃好好照料你,这对她也有好处。”唐蒲离道,“你若是愿意,大可一辈子在宫中当你的皇子、王爷。”
“不,”齐安抬起眼,圆润可爱的眼瞳里露出一股与外表极不相符的狠戾,“我要当皇帝。”
“……”唐蒲离沉默了片刻,忽的笑出了声,“幼狼尚且是狼,果真,生在帝王家不容小觑。”
“我讨厌他们两个。”齐安垂下眼,敛去野心还是那副乖顺的模样,“齐礼害知云害得那么惨,齐景也是个小心眼的坏人。”
“太子蠢而不自知,四皇子奸而不可信,”唐蒲离看着他,“那你呢?”
“我跟他们不一样!”齐安像一头小兽一样朝他竭尽全力怒吼着,“他们生来强大,却并不强到无可比拟,所以都在为怎么获得更高的地位而算计彼此,枉顾人伦道德,挑起无辜争端。”
“可我生在泥沼当中,亲眼见到了许多被践踏在泥土里的善良灵魂!”齐安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可是多可笑啊,明明她没有错,就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纷争而走向了必死的结局,知云她娘也是这样,我明明这么努力地想要救她们了,可是却……”齐安顿了顿,压下了哽咽的情绪,“天底下还有多少这样无辜枉死的人,我数不清。”
“你想救他们?”
“我想结束所有的纷争。”齐安通红着眼圈看着他,“然后告诉天底下所有的人,这个人世很美好,一起快乐地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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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哑口无言地听完齐安的陈述,就见齐安冷不丁给他鞠了个躬。
“对不起师父!虽然一开始不是诚意拜师的,但——”齐安绞着自己的袖口,“之后我发现师父很厉害,对我也特别好,所以就渐渐地……”他不好意思地往司南怀里蹭了蹭,“我现在特别喜欢师父。”
司南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也难怪那时候到蜀中,他突然让自己直接喊他名字了。
“你师父心里有人了,建议太子殿下先去换个衣裳,洗个澡,再去安慰安慰你该关心的人。”唐蒲离笑眯眯地拽了一把齐安的后衣领,将他转了个个,面向还惊魂未定的徐泠,“比如说,你未来的妻子。”
“……”目送着齐安心事重重地跑走,司南更无奈了,“没必要连小孩儿的醋都吃吧。”
唐蒲离不满地眯起眼,“有必要,你都不算算,就刚刚一会儿功夫,你抱了几个人了?”
“……”徐泠,加上齐安。总共也就俩,况且他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仅限于朋友间的拥抱罢了!
司南无语地瞪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唐三岁!”
唐蒲离难得地停滞了片刻,周围帮着收拾残局的几个护卫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才反应过来要找人算账。可周围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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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军还被藩帕兵纠缠着,司南把格骑的尸体扔上马背就溜似地跑了。
真的,正事重要,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是逃跑的。
格骑为了突入军营带的兵并不多,驻军那头只是一时被缠住了。司南带着格骑尸体赶过去的时候,驻军已经将突袭的藩帕兵收拾得七七八八,正准备拨人去帮忙。
格骑已死,藩帕群龙无首。主战场赢得轻轻松松,用不了两天,藩帕兵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沈武乘胜追击,藩帕不得不灰溜溜地退回大漠以内。
半个月后,战事告罄,沈武不仅一举赢下边防之战,更是与藩帕签署了五十年不战、每三年进贡的附属协议。之后的几年内,司南跟着沈武回到中原扫平叛乱余孽,稳定边疆,齐氏江山也因此结束了动荡,终是安稳了下来。
只是徐朗已死,沈武身为驸马爷,不可能时时带兵,老皇帝原本想再提拔司南将军之位,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司南婉拒了。
随军征战的日子里,他一手栽培了袁望喜等精明能干的属下,并将手中的权力移交。与此同时,唐蒲离渐渐收拢在朝中的权利,慢慢淡出朝野。重担一下子落到邱水身上,惹得他忙得直骂娘。可惜当年心心念念祈求唐蒲离滚出朝堂的也是他,时至今日,这苦楚只能往肚子里咽。
老皇帝的身体撑到战后第三年,终于油尽灯枯,宣告薨逝。幼子齐安即位,年十五,朝臣拜服,天地庆贺。太子妃徐泠入主后宫,身披凤冠,扶着年轻的君王跪拜祖祠。
战后第五年,朝堂安稳,四方安定,唐蒲离与司南先后卸任。两个人凑在一起琢磨了很久,结果还是靠着抓阄决定去江南定居。
临别前,已经十七的大小伙子难得地红了眼眶,还是被徐泠扯了一把才堪堪忍住。
他们原以为这拉郎配的两人日后迟早会心生嫌隙,但意外地二人相处甚安。或许是患难真情,又或许是日久生情,至少司南从徐泠日复圆润的脸上能看出,她过得不错。
徐泠是跨过了当年的苦难,可还有人永远地绊在那个湾里。战后,尹正清就再次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了。司南暗中在军营里找了他许久,最后还是唐蒲离在宫里找到了人。
——是的,尹正清没有再从军。为了能见到徐泠,为了洗刷过去的罪孽,他不惜改头换面,入宫为宦官。
卸任离宫的时候,司南特地绕去了原本的东宫,走过当年自己守着的偏门。
往日的嬉闹仿佛还历历在目。他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护卫,徐泠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姐,跟尹正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三人在本该守卫的门前吵吵嚷嚷,单纯明快地度过每一天。
可是从那张纸飘到唐蒲离手里开始,一切渐渐地发生改变。连他也长到了那时唐蒲离的年龄,身旁的人消失了,最后只剩他一人再次故地重游。
“我想……你大概在这里,果真不错。”拐角处传来清冽而带着笑意的嗓音,一如初见那般。
不过与那时不同的是,唐蒲离终于不用再装作瘸腿,可以大大方方地扔了拐杖和轮椅,信步走来。
“抱歉,是不是等得久了?”司南挠了挠脸,“那我们赶紧出发吧,晚了赶不到客栈,得露宿野外了。”
“不着急,你既然舍不得,就在这里多看看。”唐蒲离弯起眼角,倒映在眸中的日光都被挤得细碎,泛着柔和的光泽,好像要叫人融化一样。
司南被他看得脸热,忍不住撇开视线,却听他又揶揄着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我可还记得那时候你多可爱,还说喜欢我呢。”
“那是个意外!”
“意外?”唐蒲离眯了眯眼,“你不喜欢我?”
“你这是偷换概念!”司南实在是不得不佩服他诡辩的能力。
“嗯,”唐蒲离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但是我喜欢你。”
司南本还想据理辩驳,这下被冷不丁一告白,剩下的话都卡在嗓子眼,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附近看守的两个小兵听了这话动都不敢动,身子僵硬得跟块木板子一样,倒是脸一个赛一个的红了起来。
“我喜欢你,所以之后的路我会陪着你走,不会消失,也不会撇下你一个人。”唐蒲离捏了捏他发红的面颊,手感一如既往地好,“比起伤感过去,我现在无比期待今后与你共度余生的日子。”
“……”他说一句话,司南就感觉自己热度上去一分,等他说完,这热度都能冒汽儿了。
“你呢?”唐蒲离笑着问。
“我……”司南扫了一眼附近可怜的两个小兵,压低了声音,“我也喜欢大人。”
“小侯爷,我可辞官了,”唐蒲离挑了挑眉,捏着他的手指夹紧了,不满地往旁扯了扯,“还叫大人?”
“……”司南把自己的脸从他的魔爪里救了下来,咬了咬唇,小声更正道,“阿离……”
“嗯?”唐蒲离还是不满意,“我比你大。”
“得寸进尺。”司南瞪他,一字一顿地喊他,“唐三岁!”
看守的两个小侍卫终于是忍不住了,不知道谁噗嗤笑出了声。司南也因此再次落入了唐蒲离的魔爪,被他掐着腰上的痒痒肉,躲也躲不得,只能趴在他身上求饶。
朝升的日光落在视线里,明媚地有些睁不开眼,却能感觉到腰间的力道放轻了,随即额上落了一个吻。
“还难受吗?”
司南摇了摇头,从他怀里直起身,也学着他的样子,在他的眉心轻轻吻下。
“走吧,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