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等不及唐古安慰几句,他身旁的黑衣护卫便拔剑横于胸前,另一边的女人也冷下眉目,抽出腰间的软剑,警惕地盯着前方。
“唐老先生,还有两个!”
徐泠认得,这应该是一直照顾唐蒲离饮食起居的小四和小五,想来刚刚帮她拦下追兵的应当也是唐蒲离的护卫之一。
“你护着她。”唐古却拿过小四手中的软剑,将她拦在身后,慢慢卷起袖子,转头对小五说,“我左边,你右边。”
小五跟小四对视一眼,看着这年逾不惑的男人有点发懵,直到唐古动身冲上前去才反应过来,迎着右边也跟了上去。
“不用这么一惊一乍的,你们以为大人的功夫都是谁教的?”初一从天而降,敲了一把小四的脑袋。
“徐泠,没受伤吧?”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徐泠转身看去,司南在她面前急急地勒住马,松了一大口气。
唐蒲离翻身下马,眯着眼扫视了周围一圈,问徐泠,“那个姓李的小子呢,没跟你在一起?”
“他……”徐泠脸色白了几分,“他应该还在前面。”
她话音刚落,一声粗哑的嘶吼便从前方不远处传来,痛苦得都不像是人能发出的。
“走!”唐蒲离拍了一把愣神的司南,二人拔腿便向声源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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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赶到的时候,这场较量显然已经进入了尾声。
脚底血流成河,还温热的尸体横七八竖地躺倒在地上,仿佛是仅剩两人战斗的勋章。一个人胡子拉碴,粗黑的胡须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水,宽厚却不再年轻的背脊弯曲着,剧烈喘息着盯着面前的年轻人。
而他对面的那个年轻人背对着众人,无法看清眉目,但光从那刺穿下腹和肩胛骨的匕首来看,他的面容只会比对手更糟糕。
——是格骑和那个姓李的小伙。
初一扫视一圈现场,第一时间扶起角落里躺着的十五,探了探鼻息,所幸还是活着的,松了一口气将他扶到自己肩头。
“哼……呵呵呵……”格骑看到了闻讯而来的唐蒲离和司南,喉间挤出一丝阴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格骑现在看上去伤痕累累,但唐蒲离想到他那浑身上下小玩具的阴险女儿,便不由得警惕起来。
“我的乖孙儿……到外公这里来……”格骑磨蹭着牙齿挤出拗口的官话,“我可以不计一切前嫌……”
“你做梦!”不等唐蒲离答话,李氏大吼着,飞身冲上前,却被格骑一个肘击打翻在地上。
兴许是刚刚的打击太过剧烈,李氏脸上的面皮有些松动,沿着眉毛和眼眶碎裂了半边,鼻子也歪到一边去,看着滑稽又可笑,司南却不忍地撇开视线。
是的,□□剥落之后,违和感极强的五官终于显露出原本的模样,也是熟悉的模样。
“啊……”迟一步赶来的徐泠看到了李氏的脸,忍不住捂着嘴小声抽泣起来,“正清……”
一个蜀军,怎么能对西北军的事情了如指掌,又极其关心徐泠的安危呢?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即使带着□□,司南仍然能敏锐地一眼发现异端。
“我去帮他。”他欲提步上前,却被唐蒲离死死拉住了。
“你不奇怪吗,都过去这么久了,驻军为何还不赶来?”惯有的笑意被掩藏在了冷静的锐利锋芒之下,司南看着他凝重的脸色恍然一惊,才意识到周围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可这些呼吸声已然不知不觉间将他们包围!
司南下意识退后一步,见十来人从周围的营帐背后走出,手持长刀围成一圈,将众人困于其中!
“你——”尹正清大喝一声,挥舞着血淋淋的手臂,仿佛不要命一般又要冲上去。
“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格骑扬起手臂,靠近徐泠身侧的士兵忽的一动。
唐蒲离早先便留意到周围的埋伏,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伸臂一捞,堪堪将徐泠带出士兵的攻击推到了司南身边,自己却陷入了铁刃的包围。
只不过电光石火间,本要去抓徐泠的三人立刻改变了目标,反手一个倒刺便将矛头纷纷对准了唐蒲离。唐蒲离拧了拧眉,抬手挡去最近的两刀,要躲开第三刀之时,脑后猛地掀起一阵寒意。
“大人!”慢了半拍的小四想上前救人,那明晃晃的大砍刀却先一步架在了唐蒲离的脖子上,逼得他错不开身,冷刃擦着他的右臂而过,霎时濡湿了深色的衣袍。
“唐……唐大人……”徐泠嚅嗫着,愧疚和恐惧让她禁不住浑身发抖,连呼吸都阻滞起来。
唐蒲离倒是不慌不忙地侧目瞧了瞧,后腰抵着一把,脖子上架着三把,耐不住笑出了声,“外公真是招待周到,单为了我便足足用上了四个人。”
“孙儿太调皮了,外公这不是心有余悸么。”格骑眯起眼,也跟着意味深长地笑了。
“那么,你想要什么?”唐蒲离扫了周围一圈,视线越过他肩膀短暂地停留片刻,很快又收了回来。
“我自然……”格骑转向司南,目光在他与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姑娘身上来回逡巡着,“你选一个吧,是自己过来,还是交出你怀里的姑娘。”
司南看着他掂了掂手里的大马刀,“不如说是选一个送死吧?”
格骑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大笑。
“我……我去……”徐泠抖着胳膊直起身子,惨白着一张脸小声道,“你和唐大人哪个都不能出事……”
“司南!”尹正清跪在地上,满脸是血,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过来,“别……别把小姐交出去……之前都是我错了,你别,别……别伤害小姐,让我做什么都行……”
司南扫了二人一眼,浅浅地叹了口气,眸色愈发深沉起来。
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格骑并不是真的想要二选一——他哪个都不会放过,现下也不过是想看他们因此痛苦挣扎的模样,就像之前他们在城门口挂起慕塔的头颅,嘲讽那群活在妄想中的藩帕人一样。
他将颤抖的徐泠藏在身后,缓缓拔出了腰后的匕首,指向格骑。
“可我若是哪个都不答应呢?”
格骑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不要他的命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司南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
“你以为我会在意那些祖孙情分吗?”格骑咬紧了牙,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刀架得更紧些,“我真的会杀了他。”
司南侧目与唐蒲离短暂地对视了一眼,视线很快被他脖颈上的一抹鲜红吸引过去了。唐蒲离清晰地看见他眸色暗哑下来,狠戾得像是黑夜里伺机而动捕食的豹子。
生气了,这是真的生气了。
唐蒲离不得不抿起唇才能掩饰嘴角的笑意,此时此刻,他无比感谢格骑,没有他,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小孩儿这么发狠的模样。
还是为自己——要是有纸笔,他恨不得临摹私藏起来,时时观赏。
“我劝你谨慎一点。”司南学着他掂了掂手里的匕首,却冷不丁掷了出去。锋利的剑刃擦着格骑的脸颊飞过,直到身后的士兵惊叫着躲开,他才意识到脸颊有些痛。
“你能站在这里跟我谈判是因为你手里有人质,若是人质有闪失,我可以单方面终止这场谈判。”司南眯起眼,抽出腰间的长剑,“杀不了所有人,但我还是能杀了你的。”顿了顿,“或者说,你打算就这么拖下去,等到大军赶来把你们所有人一网打尽?”
格骑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不甘的眼神如被拗断翅膀的鹰隼般,恨不得将司南拆解入腹。
“说一个我能接受的条件。”司南坦坦然迎着他怨毒的视线。
格骑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扫了一眼唐蒲离,可后者完全没有作为人质的自觉,甚至还对他报以温温柔柔的一笑,笑得仿佛让他见到了黄泉之下的慕塔。
混账!
忍无可忍又别无他法之下,格骑不得已,从齿缝里憋出几个怪腔怪调的汉话,“你让我走——”
可尾音还未落下,身后猛地一阵扑簌声响。他恍然惊醒般转过身,眼前却猛地一暗,还未看清是什么东西,下一刻钻心的剧痛便从右眼蔓延开来。
“啊——”
变故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周围的藩帕士兵只听一声惨叫,便见到他们的首领眼中鲜血汩汩而出。司南侧身出剑,替唐蒲离扫去两个挟着他命门的小兵,剩下两个便如同被拔了獠牙的狼,再也不足为惧。
然而危机还并没有解除。司南与唐蒲离对视一眼,很快与附近反应过来的士兵缠斗起来。藩帕人骁勇善战,此刻更是破釜沉舟般发了狠地进攻,即使小四和初一加入战局,一个人也得分神应付两到三个士兵,实在空不出手去解决受了伤的格骑。
“师父!”齐安埋伏在树上,伺机一个弹弓打瞎了格骑的右眼,飞身从树上跃下,拔出刚刚司南掷去的匕首,翻身冲入了藩帕乱作一团的包围圈。
“齐安,打他下盘!”司南高声道。
让齐安对付格骑实在不是上策,但自从司南与唐蒲离发现负责保护齐安的十五独自出现之时,他们便意识到这个年幼的储君早早埋伏起来,只为给对方意料之外的迎头痛击。
人生就是一场豪赌,就像他们在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身上孤注一掷般,不试一试,如何破局呢?
“可恶!!!”格骑捂着血流如注的右眼,连左眼的视野都被鲜血模糊了,他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从未想过,自己征战沙场多年,躲过了万千马刀和长矛,竟然有一天栽在了小孩儿把戏的弹弓手里。
剧痛从小腿处传来,他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齐安趁机跃起,一把踩住他的大腿,一匕首刺进了他的肩胛骨里,令他痛得反弓起身子,脑袋重重地磕在粗粝的地面上。
血迹溅到了齐安白嫩的小脸上,可如同平日一样,这张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小孩子,你真的相信他们吗?”急迫的喘息之间,格骑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到。
齐安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反手拔出格骑腰间的大马刀,盯着他胸前心脏的位置,高高地将刀举起。
“你都不知道是谁杀了你亲生母亲!”格骑突然大吼起来,好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一般,连身陷士兵包围的众人都不得已地听得一清二楚。
司南一怔,转头看到唐蒲离皱了皱眉。
杀了婉嫔的是淑妃,让淑妃动手的是唐蒲离……不知道是徐朗还是祁子英将这事儿透了风声。
“他娘的。”司南听见初一低声咒骂着。
齐安的背后,格骑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柄匕首,颤颤巍巍却又悄无声息地一点点靠近他的后心。而齐安还举着大马刀,刀尖正对准格骑的心脏。
——格骑是久经沙场的,他一旦出手便能一击毙命。换句话说,齐安只要被他的话吸引去了注意力,稍稍慢了半拍,那柄匕首便能要了他的命!
可司南这侧分身乏术,他只能一边格挡着周围的冷刀,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格骑扬起那柄匕首。
“是唐蒲离啊!他一边杀了你亲生母亲,一边假惺惺地把你带出宫!”
话音刚落,刺目的鲜血喷涌而出,如同黄泉之侧盛开的彼岸花,满目的红艳,夺去了世间的一切色彩。
第77章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在格骑说完那句话之后,他的身体立刻被马刀刺穿了。
没有任何停滞与犹豫,齐安一刀刺穿了他的胸口,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偷袭未果的那柄匕首停在离他后心处三寸的地方,僵直了片刻,终是无力地垂倒在地。格骑茫然地睁着他血肉模糊的眼眶,不解地望着碧蓝的苍穹。
不解着他多年的谋划为何会失败,不解着他为何会死在一个十余岁的孩子手里。
咣当——
藩帕的马刀一个接着一个砸在地上。浴血而战的士兵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首领,最后的希望在亲眼目睹之下被抹去,大势已去,他们没有再为之奋战的理由。
“齐安!”司南扶起还呆在原地的小孩儿。他的脸上除了被鲜血染红之外,仍然没什么多余的神情,可那双小手却在他掌下抖如筛糠。
“对不起师父,我的手一直在抖,我……我找不到他的要害在哪里,所以犹豫了很久……”齐安小声地说着,话还未尽,便被司南一把抱在怀中。
司南十几岁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后来那人死时的场面在他脑海中回荡了足足半个月,让他那十几天都不得安寝。
“但是你做得很好,我果真没看错人。”唐蒲离揉了揉齐安的发顶,弯起了眼角。
齐安看他笑还是心有余悸,直往司南怀里躲。
“所以……”司南看看怀里的小孩儿,不解道,“所以你早就知道婉嫔的死因?”
“他硬要跟你来的那天,我便同他讲了。”唐蒲离耸了耸肩,“不过与其说是我告诉他,不如说是他早就猜到了。”
司南意外地眨了眨眼。
“你自己问问他吧,”唐蒲离提着齐安的衣领,把装鹌鹑的小孩儿提到司南面前,“你当时拜师出宫,究竟是为什么?”
齐安尴尬地扯开嘴角,拖长音调呃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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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师只是他离宫的一个途径。他知道,如果他不离开,他就会一直活在娘娘的掌控之下。先是明妃,后是淑妃,最后与他那短命的母亲一样,郁郁不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