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真有礼貌
翌日,梅染在客栈里醒来,他呆坐在床上盯着自己身旁那空荡荡的一块,长叹了口气。
他做了一个梦。
衣冠楚楚的七殿下梦到他抱着苏与卿睡了一晚上,在梦里,那人睡在他侧,阖上了冷清的琉璃眸子,柔软的睫毛也安然的垂下——冷默严肃的人在他的梦里竟然有了些柔软的样子。
偶尔,梅染的指尖会碰上那人的长发,仿佛流淌的浓墨,以床的锦缎为幕布,泼出一幅水墨丹青。
稍稍侧身,他能看到苏公子冷白细腻的肌肤上笔挺而不突兀的鼻梁,如同平坦雪原上拔地而起的雪峰,倘若他的眼眸睁开,那或许是两汪冰潭折射出了太阳的光。
梦里的梅染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耳垂,是珍珠一样的触感。
梦中,又盯了这在身边安睡的人片刻,梅染把他揽到了怀里。
——但梦境终究是梦境,现实中的梅染依旧抱不到他做梦都想得到的皮囊。
思及此,梅染叹了口气,打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穿戴整齐后抓着折扇打开了客房的门。
门外,颜忠在这里等着他。
他穿着倒是和昨日没什么两样,依旧是白衣胜雪,见梅染出门,丢给了他一块玉佩。
“还你,住客栈的钱。”
梅染看着手上那块质地上佳的玉佩,又重新丢给他,“怎么?身上没钱?”
颜忠道:“出来的急,身上没带钱。”
梅染笑了笑,“恐怕不是吧?”
他绕过颜忠往前走,身后的人貌似也没打算隐瞒自己的事,在他身后淡淡开口:“在独木寨遭了贼人。”
“可是那群被你雇来杀唐逸的人卷走了你的财钱?”
颜忠微顿,下意识问出一句:“你是如何得知的?”
“那天在独木寨看到你们那群人了。”梅染走在他前头摇着扇子,已经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颜忠听见,“猜的。”
人间世事无常,今日盟友明日敌,梅染在地府看了那么多冤魂厉鬼,早就将人性看了个遍。
颜忠皱了皱眉,“仅凭看到我们在一起就能断定他们卷走了我的钱财?”
梅染笑道:“那天看你们谈话就觉得那几个人眼神不对,你和他们聊了那么久都没发现,我也是为你的脑子着急。”
猝不及防被骂了一句,颜忠脚步微顿,却也没反驳,扯起了另一个话头。
“唐逸的身体你还要用多久?”
七殿下很任性,“看心情。”
颜忠:“……”
走到了客栈楼下叫来了早点,梅染二人落座,颜忠并不觉得饿,也没看送来的早点,缓缓的开口:“把唐逸的身体埋在阳关岭。”
梅染捧了碗鱼汤喝,眯着眼睛笑:“行,记下了。”
没想到这只鬼这么好说话,颜忠眉心微皱,有些怀疑,“你不提一些条件吗?”
“举手之劳,没必要。”
梅染喝完一碗鱼汤,又开始夹奶白鱼汤里的鱼肉,剔去鱼刺丢进嘴里,又开始泛坏水。
他清了清嗓子,“你把唐逸给我吓吓就行了。”
颜忠正欲答话,旁边就插进一道冷漠的声音,苏与卿不知何时站到了旁边,冷淡道:“你脑子里的水也该放放了。”
“公子早。”梅染吃得开心,也就没管苏与卿骂人的话了,还笑脸相迎,“昨日睡得如何?”
一提到昨日,苏与卿的脸就黑的跟煤炭似的——被人限制行动的感觉并不好,要不是因为梅染占了唐逸的身体,苏与卿早就把这个鬼摁到地上捶一顿了。
苏与卿盯着饭桌前慢条斯理的梅染,催促道:“快点吃。”
梅染冲他笑笑,“不急,慢慢来。”
苏与卿向来不按套路出牌,“否则我把你的碗打翻。”
梅染:“……”
他怕脏乱,为避免旁边的道长等急了掀他饭碗,只能加快了进食速度。
苏与卿好像天天都有起床气,等人的时候还不忘数落梅染。
梅染嚼慢了一口菜。
苏与卿:“八十老翁都比你吃得快。”
梅染盛汤时不小心漏了滴汤。
苏与卿:“你漏斗精转世?”
梅染咬着勺子思考接下来的行程。
苏与卿:“你是嘴里长勺子了咬那么久?”
七殿下觉得自己好无辜。
他放下碗筷,问苏道长:“公子,您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苏与卿的声音带着凉意,“何止是有意见。”
他早晚把这破鬼弄回地府。
梅染眯眸,带着笑意,“我发现公子你骂我的时候话好多。”
“你值得被骂。”
“……”
梅染暂时跳过这个话题,扭头去跟颜忠搭话,“你还记得南宫栖是和谁做了交易——是昨日见到的恶灵……公子你干什么?”
苏与卿拎起他的后领子,转身离开客栈。
被拎着走的梅染愣了愣,“公子你就不能好好抱我吗?”
苏与卿不理他,只回头看向颜忠。
“跟上。”
这道长冷得跟刚从冰湖里冰碴子似的,偏不知何喜穿红衣,白衣上总有火红云纹,晕染了大片锦锻。
路上,梅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成功挣脱苏与卿的手,重归风度,笑眯眯地去问颜忠:“唐逸的身上有伤,你弄的?”
颜忠微滞,温润的面庞上流露出几分薄情,“嗯。”
梅染长长地哦了一声,又道:“没伤到要害,是不舍得?”
颜忠没有说话。
走过了东市,雾苏城已然升起繁华人声,苏与卿带着人走到木芯所居处,敲了敲门。
梅染笑道:“公子真有礼貌。”
苏与卿可能是心里对他还有气,张嘴就是怼人,“关你屁事。”
瞧瞧,脏话都骂出来了。
这里离闹市比较偏远,住的都是些老百姓,各家各户都对彼此了解的清清楚楚,有几个布衣妇人端了盆出来洗衣,眼神不自觉地往苏与卿那边瞄。
“诶,你看,那两个男的是木依凉的新客吧,生面孔,以前都没见过。”
有一个埋头用力洗衣服的妇人道:“谁知道呢,那位三天两头换一个金主,咱都见怪不怪了。”
“可是你看,他们还带着一个孩子。”
“啊啊?我看看——哎哟!还真是!”有人惊讶大呼,又立马放轻了声音,“诶你说,是不是她偷偷在外面生了孩子不敢认,如今她老相好……”
不需要再多说,听这话的人已经明了了她的意思,互相给彼此一个眼神,谓叹两声,专心做起自己的事来。
那边那三位都不是寻常人,梅染听了这话也不恼,笑嘻嘻的去捉弄道长,“公子,他们说我是你的儿子。”
苏与卿:“认个爹好玩吗?”
梅染哑住,低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这话里头的门道,然后又摇着扇子道:
“这几天我都被公子骂傻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你本来就傻。”
“看,公子你又骂我。”
颜忠一直悄无声息的在那旁边听着两人的交谈,低头思索着什么。
就在这时,面前那扇紧闭的木门吱呀吱呀的开了,木芯小心翼翼地从里头探出半个脑袋,一见到梅染,她脸色立马青白,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梅染以扇掩唇,“看来昨天被吓得不轻。”
苏与卿再次敲了敲门,骨节分明的手指敲在破旧的木门上,没人动静。
他正想多敲几次,梅染就抓住了他伸出去的手。
小公子低头看着他泛红的指节,那里因敲门的次数多了,有些微不可见的泛红。
他捏住苏与卿的手指,觉得自己像捧了一块染了胭脂的白玉,日常被这具皮囊戳中的梅染立马代替了敲门的行动。
他一边拿扇柄敲着门,一边对苏与卿道:“公子,这门经久失修,上头有好多细小的毛刺儿,我帮你敲门吧。”
苏与卿看了一眼被他抓过的手,“事儿精。”
这回敲门敲了许久都没动静,木芯指定是被吓到了,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梅染想了想,“公子,我们爬烟囱吧。”
目光看向了旁边窗户的苏与卿:“……”
这鬼果然脑子有病。
第二十一章 公子专用
苏与卿境见那扇木门一直不开,打算翻窗进去,梅染去研究了一下那边的窗户,窗户没关,有一道缝隙可以看清屋子里面。
他透过缝隙看到了身子抵在门后不敢动弹的木芯,出声:“能开个门吗?不开的话我就爬窗了。”
木芯一看那边窗也没拴好,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她一个人在家,娘亲也出去了,家里根本没有驱邪的东西,万一外头的东西进来了,那她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一想,她脸色灰白,额上冷汗不住的冒出。
梅染等了一会儿,估摸着里头那姑娘已经被吓傻了,于是扯了扯苏与卿,“翻窗吧公子,那姑娘应该不敢动了。”
苏与卿无声的看着他,梅染抬头对上那双冷淡的琉璃眼眸,心中窜起一种不安。
果不其然,苏与卿首先是伸手把窗打开,单手拎着梅染把他丢了进去。
七殿下的形象全被这道长丢光了。
再说梅染,他刚在地上站稳,迎面就飞来一盏烛台,是木芯受到了惊吓胡乱丢出去的物件。
梅染堪堪躲开那盏烛台,又飞来一只板凳,那边的木芯姑娘好像失去了理智,一边尖叫着一边往他这砸东西——
“啊啊啊啊啊啊啊!!!走开!走开!别吃我,我不好吃的!!!”
少女尖锐的声音刺激着耳膜,又有杂物不断的向面前砸来,场面可谓是混乱不堪。
梅染好像知道苏与卿为什么要先把他丢进来了。
他撑开折扇,挡开那张飞向他面门的板凳,感叹着这姑娘准头真好,丢啥都能正正好的丢到他面前来。
“姑娘,我——”
正想为昨天的事道句抱歉,梅染的声音就被木芯打断。
“啊啊啊啊啊啊说话了说话了说话了!!!!别吃我别吃我别吃我!!!!!!”
梅染觉得这人类的反应可谓是有趣,低头笑了笑,没一瞬就闪到了木芯跟前,还拿折扇戳了戳木芯。
“姑娘,我虽然是鬼,但我不吃人。”
木芯一看这个鬼已经到了自己跟前,吓得立马弹开几步,不料绊到了杂物,一屁股跌在地上,脸色青白的挤出了两行眼泪。
“我,我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别别吃……”
话说到一半,木芯就翻着白眼,仰着头像是下一秒就要昏过去,梅染及时掐住了她的人中,笑眯眯地,不知是安慰还是恐吓。
“虽说我不吃人吧,但姑娘你要是突然晕了,我也不知会做出什么来哦。”
木芯被他这句话吓得立马坐直身子,双手护在胸前,警惕又害怕的往后退。
梅染看了看窗外,估摸着外头那道长应该不可能翻窗进来,于是很贴心的打开门,笑着对外头的道长说了一句,“第七个人情。”
苏与卿对他这时时刻刻记人情的行为终于不耐烦了,“你是算盘吗?”
梅染笑答:“公子专用的算盘。”
走进屋内,看到警惕的木芯姑娘和一地凌乱的家具杂物,苏与卿停顿了一下,走到不断往后退的木芯跟前。
“你母亲……”
奈何他周身气场太冷,木芯又下意识把他和梅染归为一类,没消停一会就又哭喊起来了。
“你走开啊!别过来……我,我不偷了,我要是知道偷东西会遭冤魂索命我也不会干这种事的,我……我就想让娘亲好过点,我不知道会这样的……别吃我,我不好吃的……”
木芯双肩颤抖,气息不稳,带着哭腔说完这段话之后终于绷不住了,瑟瑟的把自己说成很小的一团,本来就单薄的身子显得更加可怜。
“我不该不听娘亲的话出去偷,我错了,我不该这样,我……”
说到此处,木芯猛然抬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命抓住苏与卿的衣裳,沾着黑灰的手指一寸寸收紧。
“吃我吧,别、别吃我娘亲,我娘亲什么都不知道!!!”
苏与卿默然。
颜忠亦是沉默。
空气凝滞了许久,终于,梅染忍不住笑出声来,“公子您吃她吗?”
苏与卿:“你要吃?”
颜忠:“嗯?你们吃人?”
木芯也不懂这三人的意思,只觉得这三个人都想吃她,不由得升起一种绝望,又有种对娘亲会不会被自己拖累的担忧。
“你,你们……”木芯这说话有些囫囵,僵硬了好久才道:“你们答应我,吃完我就别去找我娘亲了!”
颜忠正打算解释,梅染笑着那边就抢过了他的话,“行,答应你。”
苏与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除了骂人的时候,这道长一般话很少。
木芯已经认定了自己今天要被吃了,绝望的开口:“你答应我的,不许食言。”
“嗯,我是答应了。”梅染特别喜欢搞事情,只见他拿着扇子点了点苏与卿与颜忠,“可这二位没答应,他们要是想吃你娘亲,我可拦不住。”
木芯一听,目光立马放在苏与卿身上,然后又小心翼翼的移开目光,去瞄颜忠。
颜忠斜了某鬼一眼,淡淡道:“姑娘放心,我们是道士,昨日见到你娘亲,发现她有可能被恶灵缠身,是特来此地驱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