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面前的魂魄,苏与卿收回目光,顿了顿,说:“名字挺好听的。”
他眉笔低垂,指尖碾磨着,猜测,“你是从鬼差手里逃出来的吧?”
君奕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的尸身,余光扫过自己的母亲,有所停留,而后浅声道:“我想回人间。”
这个愿望太深刻,像烙在灵魂上。
苏与卿一开始是沉默,然后忍不住问:“为什么?”
君奕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总觉得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苏与卿抬了抬头,然后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怎么从鬼差手里逃出来的?”
君奕思考了一下之后回答:“不知道,他本来带我走上了一座桥,但我想着不能就这么死掉,稀里糊涂的就回来了。”
那边传来自言自语,苏与卿端着不满的语气,“地府最近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紧接着,他抬眼看向君奕,嘴上依旧是那句问过无数遍的话:“不舍人间,是因为有什么未完成的夙愿?”
君奕轻而温柔的勾出笑来:“我记得我想等一位姓苏的公子。”
——
三千幽冥灯未灭,照奈何以渡人。
在被幽冥盘绕的奈何桥上,缠缠绵绵的燃起许多光点,它们似灭不灭,纠缠在一起。
突然,一只黑靴将他们踩碎,梅染疾步如飞,顺着奈何桥走往地府,掠过阴阳界,他直接来到了十六殿阎罗所在的地方。
第十六层炼狱之地——
地如火烧,天似雷霆,如处火炉之中。
不远处,哀嚎遍野,无数魂魄带着镣铐当苦力,艰难的行走在这炼狱之中。
而这地方,到处都是锁链,黑沉而冰冷的特制锁链,用来锁住那些在凡间不安分的魂灵。
远处悬崖上,拔地而起一座漆黑的宫殿,梅染往那个方向靠近,走到一半的距离时,面前一扇横空而出的大铁门挡住了他的去路。
铁门上有尖刺,差点伤到了梅染。
他笑笑:“小十六,别敢做不敢当啊。”
铁门未动,梅染也不退半分,敲了敲门,他手中的折扇划出一道光亮,铁门竟大受震动,差点打开。
梅染望着横在面前的那扇大铁门,嘴角笑容未改,他施法握住一根木杖,金灿灿的光从指尖流泻而出,突然砰的一声,面前的铁门凹出了一个大洞。
他手中的木杖似乎破坏力十足,顶头的龙头活了一般的喷息吐雾,梅染用那么大的力气将它砸在铁门上,它也毫发无伤。
破开铁门之后,又不知从哪儿攀出几条手臂粗的锁链,似乎想要捆住梅染。
锁链摩擦在地板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蛇一般,沙沙作响。
可是,当梅染手中的木杖猛的一敲地面,受到波及的锁链就根根断裂,化为齑粉。
又花了不少时间,终于走到宫殿前。
而这一次,与之前的阻碍不同,宫殿那看起来厚重的大门竟然自己打开了,像是这个主人知道拦不下梅染,于是无可奈何的放弃了抵抗。
宫殿里面是漆黑的,甚至没有烛火照亮整个殿堂,梅染处在一个剥夺了视觉的环境下,于是听觉更加灵敏,他隐隐约约听到,宫殿深处传来浅浅的呼吸声,每往前走一步,就离那声音越近。
而他在这黑暗中却如履平地,闲庭信步的往前走,没有视觉被剥夺的恐慌,他更多的,是在思考渡我与干挪的目的。
他们到底想用活死人做什么?
引出古陵邪仙吗?
可要说瘟神,干挪与渡我本人就是远近闻名的瘟神之二,实在没有必要再引古陵邪仙出来。
况且干挪与渡我已经归顺地府,再去为祸人间,是要被革职的。
思考间,他听到了铁门打开的声音,眼睛被突然刺进来的光亮闪着了,梅染不自觉的闭了闭眼。
睁眼后,只见一根大柱上锁链攀爬,牢牢的锁着一个乌白头发的女子。
费了不少力气,终于见到干挪了。
梅染抬起头,看着铁柱上黑沉沉的锁链,对被困在里头的女子道:“你真是,手眼通天啊。”
大结局 封尘的过往
干挪沉默的对上梅染的眼神,她雪白的脖子被锁链牢牢锁住,只露出小而短的一截来。但还是不难看出她肌肤胜雪,吹弹可破。
她发丝雪白,身着红衣,唇不点而绛,眉不描而黛,在一堆冷冰冰的铁链中,如同开在冰山上的彼岸花。
是一副很好的美人胚子。
“七殿下。”充满诱惑性的声线响起,干挪低垂的眉眼抬起,“来这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梅染找不到地方坐下,只能站在锁链之中,这里充满冷铁的气息,周围坚硬的锁链与那之中困住的女子格格不入。
“很要紧的事,干挪,我们之前没有交集,但你与渡我要做的事,影响到我的心情了。”
干挪动了动手腕,她这一动便牵扯到其他链条,殿内响起声音,在空旷旷的环境内尤耳刺耳。
也正是这刺耳的声音,掩盖住了干挪的一声冷哼。
“之前没见过?呵……”
她先是往梅染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若有所思的低下头,询问:“七殿所说,我与十七要做的事?”
目光流转,又反问:“你觉得我与他有什么事可做的?七殿如今也看到了,我从进地府起就一直被锁在这,连他的面也见不到。”
说这话时,干挪始终低着头,梅染便无法从她的神色中辨出什么来。
梅染沉思后,浅笑:“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跟你说说。渡我在白南山建了医派,在里面收押患者,关押活人,每一个从他那出来的人,都面临着被变成活死人的风险。”
渡我与天上神官或许勾结的那件事,梅染也一一说了。
他最后追问:“你知道的吧,虽然地府与天界平时不往来,但地府的人要是犯了事,天上那群神仙难免是要追责的,到时候你是不打算管渡我,还是期望冥君出面打发那群神官?”
干挪似笑非笑,眼中锋芒锐利而沉着,隐隐约约透着自嘲,与几分薄怒:“我都说了我见不到他,也不知道,并且不想知道他在凡间干了什么。”
她一生气,精致的五官便有些凌厉,干挪抬起头恶狠狠地下了逐客令:“倒是七殿下你三天两头的往人间跑,还不知安的是何居心,现在居然还来质问我?恕我不能理解,若没有其他要事,请回吧。”
锁链被拉扯了一阵,凉飕飕的风突然从上头吹下,梅染不由得抬头看去,竟是两盏被锁链牢牢缠住的大闸刀,要是砸下来,那他不养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
唇角勾出一丝笑,干挪挑眉,耀武扬威道:“想来七殿下是最爱惜自己这副皮相的,我这一刀下去,可是会在魂魄上落下伤疤的。”
梅染却向前踏了一步,轻蔑道:“你试试?”
干挪一惊,嗤笑:“七殿下何时这么不爱惜自己的小脸蛋了?”
地府人尽皆知,七殿下不仅爱惜凡间美人的皮囊,还日日以镜自衬,孤芳自赏,据说由此还得来了闻风丧胆的地府凶器之一,泽羽镜。
只可惜泽羽镜镜面破损,梅染不乐意带在身上,平常只携带一些古怪的小玩意儿当做武器,却也能登云霄,亦能入地狱。
说起来,七殿下的法器多得数不胜数,但能叫上名字的也只有这么两个,一个是“泽羽镜”,另一个遗失在人间,是一把长柄镰刀。
不过最近还多了一个可以记录在册的,名唤“夺苏”。
梅染扬了扬下巴:“说那么多也没用,不如让你试试?”
听他这么一说,干挪原本的自信也稍有动摇,可最终她还是坚定了自己的实力,轻咬朱唇,低低地念出一声咒,还没等她幽灵般的声音在殿堂内散开,梅染正上方的两柄闸刀便急速地掉下来。
闸刀的刀刃都有一个人脑袋那么宽,干挪又施咒加持,怕是这一屋子的锁链都要给碾断,梅染看上去却没打算抵抗,依旧是笑语盈盈的望着干挪。
只不过脸上那份笑,待几许嘲讽。
“铛——”
然而,正当两柄闸刀要砸在梅染脑袋上时,突兀的金属碰撞声响起,干挪脸色微变,低声尊敬道:“冥君大人。”
“唉……”
大殿门口传来一声叹息,冥君看到梅染的背影,他宽肩窄腰,墨发松散,姿态放松,忽而回眸望过来一眼,轻轻一笑,眼角那粒朱砂痣明艳艳的。
“冥君大人?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浅浅地笑着,狐狸似的,冥君摇了摇头:“装也不像个装的样子,我不就是被你这阵风给吹来了吗?”
遥想当年梅染初来地府,冥君就对他另眼相看,并给了他一枚律令,上书“往后若有难,此符可让我现身。”
虽然不知道冥君当初给他那枚律令的意图是什么,但现在总算找到可以用的地方了。
物尽其用的梅染笑道:“平日里我们的小打小闹不需要您来掺和,可这回不一样了。”
他眼眸微弯,像暗夜里一滩浅浅的池水装了月牙,涟漪层叠,温和又漠然。
“她这件事牵扯到了我看上的人。”
冥君斜了他一眼,眉眼中竟是无可奈何,“律令你也用了,这件事我会解决,也不会牵扯到那位,你看上的人。”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多谢冥君大人。”
梅染的朝他鞠了一躬,眉眼如画,满含笑意。
有鬼,冥君怎么知道他要说的事?莫非他也在观察着人间的动向?
梅染不怎么喜欢勾心斗角,但心思也够玲珑,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所以他毫无心理负担的就走出去了,殿堂内只留下冥君和干挪二人。
锁链微动,干挪抬眸,笑了笑:“冥君大人,您是铁了心护着他?”
“我可不是护着他,他手上的律令可是天界的东西,地府不能违抗天界,不是吗?”
律令在他手中泛出点点光泽,冥君将这点光握在手心,浅浅地笑了。
——
白花花一片的葬礼凌乱不堪,灵堂之上的青年虚虚浮着,唇边漾开了和某人相似的弧度,眸如清泉,
“你说……什么?”
苏与卿有些呆愣,他身体木然,手指僵硬,忍不住怀疑道:“什么苏公子?你找他干什么?”
君奕脸上笑容不变,温文尔雅又暗藏运筹帷幄,深邃的眼眸里泛起了怀念的柔光。
“他是我唯一的挚友。我找了他许多年了。”
空气忽然静谧,苏与卿不敢认证心中的猜想,僵硬地立在原地,好像浑身都失了力气。
然后,他低下了头,盯着指间的符咒,“冒昧的问一下,他叫什么名……”
君奕道:“与卿,他的名字。”
“啊,……?!”
苏与卿又惊又吓,慌乱地抬起头来,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诧异。
“爹!你怎么不等我?!”追上来的云饱饱扑了上来,苏与卿却纹丝未动,这让他不由自主的抬起头,却捕捉到了他脸上前所未有的慌忙。
“怎么了?”云饱饱瞟见了旁边的君奕,歪了歪头,忽然困惑的问:“你身上……怎么有我熟悉的味道?”
君奕摇头,“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灵堂内三人对立,摔倒在地的容小公子的母亲名唤林叶语,她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到君奕跟前,想抱住他却扑了空。
“儿……”
君奕恍然:“母亲。”
做事向来果决的苏与卿突然失了方向,面前的那对母子正在互相宽慰,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一片乱麻。
要怎么办?
送他回地府吗?
偏偏这时候,林叶语又泪流满面的扑了过来,“道长,你是道长对吧?求求你救救我家儿子……他还那么年轻……”
苏与卿呆滞着。
他动了动手指,手中的符咒燃烬,傻傻的问:“你们是荣府……为什么,他姓君?”
“这是先皇赐的姓。”
“……”
苏与卿没有说话,他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像面临着一扇打开的门,他怀着忐忑的心思站在门前,看着里面美好的场面,却不敢往前踏一步,怕一切终为泡影。
见他迟迟不说话,君奕莫名极了:“道长这是怎么了?”
苏与卿回神,避开他投过来的视线,装不在意道:“没事,就,问问。”
不是他。肯定不是他。
苏与卿心中暗自念叨,胸腔中被重物压住了那样发哽,难受到指尖抽搐,却又无地可发作。
他找那个人找的太久了,一朝有了猜想,却始终觉得那是妄想,他不敢去辨别这件事的真伪,就好像触摸到一个容易破碎的气泡,浑身的神经都不敢用力。
这样的感觉,就导致他很累,很累。
“道长?”
君奕再次喊了喊他。
苏与卿木僵着一张脸,沉默再沉默,终于敢把那句话问出口:“你说要找的那位苏公子……他,具体长什么样?”
君奕毫不掩饰的赞美:“他是我见过的世上最好的人。”
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语气,只可能从那个人口中说出来的话。苏与卿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可还是止不住的浑身颤抖,只听他颤声说:“我……,……是姓苏,与你要找的那个人,同名,同姓。”
君奕先是眨了眨眼,然后笑弯了眼眸,“公子可别说笑,他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可不能找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