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染想了想,脑海中竟逐渐浮现出画面来——
线条优美且皮肤白皙的手臂上,骤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疤痕,如同蜿蜒的蛇一般,在白如云片的皮肤上游走出肮脏的痕迹。
不行,绝不能让他留疤。
梅染回过神来,狠狠抓住他的手腕,“你们天界怎么对待你我不管,但从今后起,你的身子归我们地府管了。”
苏与卿:“……”
这鬼属实有病。
明明前两天还跟他甩脸子闹别扭,这会儿又黏了上来,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金弦知告知了上天庭顾阆被借魂一事,这会奉命带着人去上天庭了。
上面的戏曲他是不想看了,但梅染有兴趣啊,他连忙问起旁边的人,“这是什么戏呀?”
“这你都不知道?就是当年的苏公归景啊。”
“这是哪门子戏?我怎么听都没听说过?”
“这你就见识浅短了吧。五百年前青于木君下凡,在凡间称作苏林,他曾经为大景国国师,这一段戏是他从敌国逃出来之后,与上官渡发生的一些故事。”
梅染一听到“青于木君”四个字就完全来了兴趣,他想到之前在说书人那里听到的“大泽帝与青于木君”,再想到这会的“上官渡与青于木君”,心中不免在意起来了。
他问:“怎么青于木君跟这么多人都有关系?”
而旁边的人已经不耐烦回答他的问题了,梅染一时间没有得到答案,只得朝青于木君本人看去,发现对方只给自己留了一个背影。
七殿下追了上去。
只是在追上去的过程中,他隐隐约约的思考过,为何在凡人眼里再寻常不过的戏,他一点也不知道?
戏班子还没散,月色还未朦胧。
死的人尚未安息,活着的人在看戏。
在灵堂上守灵的除了荣小公子的母亲,还有几个婢女,灰白的花簇台阶上,立着一尊棺椁,荣小公子的尸身正躺在里面,待到几日后就要埋入土中。
梅染几步跟上苏与卿,“神仙,陪我去趟医馆吧。”
他早些时候问了旁人荣小公子的那些医馆看过病。一是想查查荣小公子身上的病,二是想请一个大夫帮忙看看苏与卿手臂上的伤口。
苏与卿:“不去,走开。”
一直跟在两人身边,但没有机会说话的云饱饱开口:“那我们现在去哪?”
苏与卿停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沉默片刻,不情不愿:“去医馆也行。”
梅染于是很惬意地领着两个人去了医馆。
不远处的医馆燃了一盏幽黄的灯,有个药童拿着小秤斟酌草药的重量,梅染站在门口敲了敲门,身后却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来看病?”
云饱饱一惊,忙回头看去,原是一个老医者拍了拍梅染的肩,“进来说吧。”
三人便进了医馆。
苏与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随手拿出一张符纸,云饱饱见了,连忙跑过去给他递了一支朱砂笔。
拿过朱砂笔,苏与卿开始在符纸上画文写符。
另一边,梅染要了些治伤的药,他看着在收拾药草的老医者,有意无意的问:“老先生,您可知道荣府的小公子?”
“知道的。”老医者答,他接过药童手里的杆称,仔细看了看,说:“他曾经来我这看过病。不过后来……我就没见过他了。”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唉……”老医者叹气,“荣府的人嫌我老了,头昏眼瞎,怕看不好他们小公子的病,就带他去了白南山求医。”
梅染接过他递过来的药:“那依您来看,他得的是什么病?”
老医者摇了摇头:“他身上的病确实令人费解,不过在我看来,那只是有些顽固的心疾罢了。”
“本来,我是想着慢慢让他调养,但荣府不信我,我也只好作罢……唉,也怪天道无常,我前些日子刚听闻他失踪,昨日荣府就办了丧……”
老医者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梅染也找好了药材,他看了眼旁边的苏与卿,见对方仍然在弄手上的符纸,便问老医者要了些纱布,打算亲自处理苏与卿手上的伤口。
他走了过去,伸手拿开苏与卿手中的符纸,梅染轻轻拽过他受伤的那只手,撩起袖袍,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梅染心中没由来的一阵心疼。
“疼的话跟我说,我轻一点。”
苏与卿沉默的注视着他。医馆内的灯暖黄,照在男人英俊的侧脸上,使他眼尾的弧度更加深沉,那粒朱砂痣好像也淡化了光泽,让苏与卿有种故人尚在眼前的错觉。
他恍惚了一下。
包扎好伤口,苏与卿的目光终于从梅染脸上挪开,梅染这会儿才将脸上的担忧卸下,他道:“下次小心些,否则又害我担心。”
离开医馆,梅染暗自思忖起荣小公子的病症来——
他是阴间之人,理应不该得阳间的病,莫非是魂魄上有什么缺陷?
向来追崇完美的七殿下皱起了眉头,不小心落后了苏与卿几步,两人逐渐拉开差距的,苏与卿回头看了他一下,冷声道:“还走不走?”
刚想拿出鬼镜照一照自己的梅染诧异的抬头,迎着那边银白的月光笑了,一笑之下,仿佛春生。
他几步追上去,“我就知道神仙不会丢下我。”
现在,应该要去找渡我聊一聊了。
可看似宁静的夜晚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苏与卿召出马车的那一刻,从荣府的方向传来凄惨又尖锐的尖叫。
“啊!!”
——
天界。
瑞气天成,金柱攀龙,远处琉璃瓦筑的屋顶闪闪着光,一路渺渺雾气缭绕,茫茫仙尘漂浮。
来到金御殿前,忽闻一阵清丽的花香,扑面而来的气味羽毛一般的扫过鼻尖,使人心神清醒。
在众仙者的注视下,金弦知带着顾阆前来,仙雾缭缭中,顾阆抬起银色的眸子,眼尾火烧一样的颜色极为刺目。
他环顾周围,默然无声地垂下头,声音平淡无常,如同在话家常,“竟然带我来了这里,那要杀要剐,悉听君便。”
人间尊为天神的彧君淡漠地撇过来一眼,他斜坐在椅上,长袍曳地不顾,广袖如金鸾之羽,伸出来的手细腻修长,骨节分明,端着一只琉璃盏。
他的长相便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人的眼神也疏离,完全没有人间话本上描写的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顾阆抬头看向彧君,再次重复那四个字:“悉听君便。”
终于,清旷的嗓音在整个大殿幽幽荡开,“既然你触犯了天庭的禁忌,就罚你……”
彧君话语一顿,紧接着道:“受九天之雷罚吧。”
话音一落,他的身影立刻从此地消失,大概是用了转移的法术,离开了金御殿。
众仙先是哑然,然后是叹息,最后纷纷向顾阆投去悲悯的目光。
关于古陵邪仙的所有都是天庭的禁忌,顾阆胆子也忒大了,敢触彧君的霉头。
不多时,从众神中走出来一个人,他玉冠白袍,仙姿卓然,粉面玉雕,对顾阆说道:“请跟我来吧。”
他是戒罚官玉折君,专门管这一类刑罚之事。
别看他名号风雅,人长得也风雅,但据说是由两柄重锤化灵成仙,看似单薄的身板能一拳打残一个神仙。
金弦知想要跟上去,但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有些无奈。
“你跟上去干嘛,也想被罚一顿?”
紫极星君一袭仙风,半披墨发,玉带缠浮,手上还戴了一枚琉璃打造的指戒。
金弦知稍有迟疑,捏紧了拳,“我得问问他顾垣在哪。”
紫极星君看着他,眼神莫测,然后他从袖中拿出一只漆黑的玉盘,伸手抚上上面的花纹,“先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一阵云雾带过,两人消失在原地,远处仙廊红柱前闪过两点光,如同星光。
极缘宫——
白粉作墙玉作宫,仙草藤蔓攀上柱,脚下云雾升起,踩上台阶,只觉得上面铺设的唾绒棉软。
宫殿内,紫极星君在桌上展开一张一人高的图纸,他以狼毫为法器,在纸上连出线,只见图纸边缘亮起,浮空而来。
他向金弦知招手,“来看看吧。”
图纸在空中展开,伸手摸上去,是犹如丝绸一样的质感,光影弥漫,上面却空无一物。
金弦知不解:“看什么?”
紫极星君在空中画出法阵,狼毫一挥,让法阵撞上图纸,纸上一阵波纹荡漾而开,留下几个看不懂的图案。
然后,紫极星君指着图上的其中一个点,只见他指间窜起一处火焰,将整张纸烧开了。
“哗啦”一阵轻响,周围的景致逐渐变化,随之笼罩下来的,是一片暗紫的星空。
星空上各个星点逐一被点亮,紫极星君默念咒法,取来一颗星,一挥手,那颗星点在空中划出轨迹,只不过这轨迹并不是弯曲的弧线,而是每一段都方向明确的线条。
在星夜中,紫极星君的脸上也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泽,他施法的时候,不似木君那样严肃,反而带了些随性,星点在指间的每一刹那都被他拿捏得很好。
之后,所有的星光退散,他指着那粒特意被拎出来的星点,道:“你看,这是顾垣的星命,他还好好的,你不用瞎担心。”
金弦知若有所思,他看了看紫极星君,叹气:“唉……也好,至少知道他那边没事了。”
天上人间,各有不同境遇。
荣府内外乱了套,宾客如同受惊的鸟雀一般慌乱无措,他们打翻了正在烧的纸钱,撞破了葬礼上的纸花,比唢呐还要凄厉的惨叫刺得人耳膜生疼。
等苏与卿赶到的时候,荣府已经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从那群慌慌张张的人中抓出来一个问,“这是怎么了?”
“荣、荣小公子起尸了!”
苏与卿皱眉,转身朝灵堂走去,梅染转而跟上,不过,当他看见拥挤的人潮时,他脑子里突然有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而且这个想法还来不及他细想,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动作。
“你干什么?!”
苏与卿又急又怒。
原来是梅染趁他不备,揽着他的腰跳上了房顶,梅染风度不减,丝毫不慌,“上面凉快点。”
苏与卿扭头把他甩在身后,施轻功前行,梅染当然只能选择跟上。
虽然他的脑海里,还想着要把苏与卿抱在怀里。
好看的皮囊,谁不想拥入怀中呢。
而底下拥挤的人潮中,云饱饱被挤到一旁的屋檐下,他绝望的望着梅染跳上屋顶的地方,怒气冲冲又无可发作,只能一张小嘴絮絮叨叨的念:“你以为你像我娘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看我爹发现我不见了不揍你一顿!哼!”
第九十四章 荣府君奕莫名归来
来到灵堂,面前凌乱的场景不禁让人咋舌,守灵的人一哄而散,只有荣小公子的母亲还傻呆呆的愣在原地,她望着从棺材中起尸的儿子,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他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儿……我的儿……”
她下意识上前,但立刻就有人挡在了她的面前,那人白衣烈火,速度极快地捏出一张符纸,只见几道金光射出,那起尸的荣小公子身子立马一僵,仰面倒在了棺材旁边。
“怎么回事?”梅染问道。
没有回答,苏与卿蹲到荣小公子旁边,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说道:“无魂。”
“没有魂魄?”梅染神色郑重了起来,“那他怎么起来的?”
无魂之体不可能有自主意识,莫非是有人暗中操控容小公子的尸体?
而这起尸的时间也是赶巧,刚好就在苏与卿二人准备去找渡我的路上。
有人在帮渡我,而梅染猜测,那个人极有可能是在地府任职的瘟神之一,干挪。
渡我与干挪二人,当年也是掀起了一番血雨腥风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梅染看了看苏与卿,对方正在处理荣小公子的尸体,他蹲下来,蹲在苏与卿旁边。
“神仙。”第一声没应,梅染叫了第二声:“神仙。”
再叫了几次,苏与卿不耐烦的撇他,“干嘛?没看到我……”
“我要回地府待段时间。”
沉默片刻,苏与卿不咸不淡:“哦。”
梅染色胆包天,捏了捏他的脸颊,“就去一段时间,别太想我。”
苏与卿眼睛瞪圆了,刚要骂回去,梅染已经消失在原地,他只好憋着一肚子气处理荣小公子的事。
拿出一只罗盘,随着上面符文的亮起,面前的尸体上浮出一层淡淡的浮沫,当浮沫汇聚成一条线,苏与卿顺着线的方向看过去,眯了眯眼睛。
他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亮起了一盏烛火,耀耀闪光。
而他的视野里,看见了别人所看不到的,依旧游离在世间且残损的魂魄。
“名字。”
不知名的魂魄被他一问,惊呆了:“你,能看见我吗?”
下一刻,他说:“我是君奕。”
苏与卿一顿,愣道:“什么?”
魂魄重复:“我叫君奕,是……”
他指了指荣小公子的尸体,“是这个身体的主人。”
苏与卿奔波在人间,见过很多很多人。那些人的名字他从来记不住,甚至觉得冗杂,可唯有一人的名字被他细分成笔画,牢牢地镌刻在心上。
君亦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