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血腥气愈发浓烈,颜忠双目发红,垂在身侧的五指有细微的颤抖,却是咬着牙,不曾有半分言语。
苏与卿在桥面上环顾一圈,也没找到所谓神仙的半分影子,他皱了皱眉,只好暂时将目光所定在那名跪在地上的男子身上。
男子身后拖了一条血痕,跪伏在地,苏与卿顺着他跪拜的方向看过去,那是被夜间雨露沾湿的桥前石碑,月光倾倒一片,然并无人影。
男子还在忍着身上的疼痛请求那位神仙,可等了许久也没见到神仙本人。
唐逸魂魄中关于前世的记忆过于模糊,所呈现出来的像一段并不清晰的梦,连他自己对现在的情况都有些懵懂。
只见小孩抓着颜忠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名跪伏在地的男子,问道:“他是谁啊?”
苏与卿侧目看他,“这是见过神仙的你。”
唐逸往颜忠那缩了缩,小声道:“可我没见过神仙的,所以我才想来找神仙……”
汉白玉石铸成的桥柱在顶端雕刻成了虎头,苏与卿用手肘撑着,掌心依旧端着那只罗盘。
罗盘上刻着生涩的符文,如今正亮着金灿的光,如同旭日初升时天边的那点晨光。他仔细看了会,想着用些技巧把唐逸魂魄中这段深藏的模糊不清的记忆复原。
他专注于罗盘上的符文,让唐逸来到跟前,白皙的手指搭在小孩头顶,泛着光点。
而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梅染则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名跪在地上的男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去勾那边道长的衣袍。
“公子,跟您说个事儿。”
苏与卿在尽可能的复原唐逸魂魄中残存的关于前世的记忆,没时间理他。
“一边去。”
梅染顿了顿,掀起一边唇角,笑眯眯的退开,“好吧。”
唐逸魂魄中关于前世的记忆也就那么零星几点,苏与卿盯着手中不断冒出符文的罗盘,双指并拢,取出一张颜色生白的符咒,不作丝毫犹豫的贴到了唐逸的面门上。
唐逸瞬间呜咽了声,伸手想扯开让自己不适的白符,可他的手指却直接从白符中穿过,只能碰到虚空。
他脑袋发疼,眼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苦兮兮地拉住颜忠的手指。
“颜哥哥,我头疼,好痛……呜,疼……”
颜忠猛然回神,不再去看那跪在地上的男子,出于身体本能地蹲下来,哄着唐逸。
此时的他倒没有昨日那副打打杀杀的劲儿了,像个温文儒雅的书生宽慰着摔了一跤的小孩儿。
唐逸头疼了没多久,苏与卿便取下白符,白生生的纸张上荡开一层纹路,他盯着上面显现出来的符文,将它贴于掌心,压在漆黑的罗盘底下。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这一罗盘规矩的幻象中更显凛冽迅猛,苏与卿手中那张白幅化作指尖青光,在眼前炸开白茫茫一片,让人不由自主的闭了闭眼。
而睁眼后,看到跪拜在地的那名男子面前多了一个人,他面目凌厉不失英俊,孑然而立,身上一袭几乎融于夜色的紫金衣袍尊贵不已,而苏与卿的注意力却在他手中拿着的折扇上。
道长看向了某只鬼。
“那是你的扇子吧。”
“公子猜对了。”
“怎么回事?”
“啊呀,刚才本来要跟公子说的您又不听,让我滚一边去,这下我不想说了。”
梅染笑着摇折扇,“公子抱一下我,我就说给你听好不好?”
苏与卿别过头不理他了。
由于这段记忆是强行补出来的,所以那名紫衣男子说话的声音也略显朦胧,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嗯……我现在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地上那名男子跪直身子,已是面色苍白,却还是恭敬地顺着他的话开口,声音虚弱:“民间有传闻,落燕桥通奈何桥,每年七月十四日的子时便有一名紫袍仙人登桥造访人间。”
男子显然是已经撑不住了,可靠在桥边的那名紫衣男子却仿佛没看到他身上的伤势,摇着扇子自顾自的道:“那可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仙人,是个……阴魂。”
说罢,他走到男子跟前,蹲下身以折扇挑起他的下巴,端详他的五官片刻,语气像是在赏玩文物,“不过你长得倒是不错。”
而男子看到他的脸,猛然停滞住。
紫衣男子没管他的反应,评价完之后就轻轻挑眉。
“你身上的伤挺重,再不治就死了。但等去了地府,你大概也能见到你想见的那个人。”
回忆到此结束,周围一切恢复早间模样,几个行人见到这突然出现在桥上的几个人,有些讶异,但见到苏与卿手上那只道士专属的罗盘,便收了好奇之心,快步离开。
由于人间道士善除邪,所以,凡人见到有道士在施法便会下意识地认为此地有邪崇,为了不惹麻烦,不会有人愿意留在道士身边。
苏与卿无视周围来往人流,盯向某个鬼。
梅染笑眯眯地对上他的视线,“抱我一下,我就告诉公子怎么回事。”
苏与卿道:“唐逸魂魄上的异常是你弄出来的?”
“那公子可真是冤枉我了。”梅染打着哈哈,“我啊,可没答应他那一世的请求。”
第十一章 久仰久仰
月夜血色在眼前消逝,入目仍是早间寂寥。颜忠愣愣地往之前跪地的那名字男子所在的方向看,未尝反应过来。
唐逸眨巴着双眼,轻轻扯住颜忠的袖袍,“颜哥哥?”
颜忠回神,轻声应着,晨间薄雾中,他看小孩的眼神被罩上了几分朦胧,叫人摸不清里头的情绪。
这样注视着小孩,竟让他发现了小孩手腕的赤红,那像是流淌的岩浆,一寸寸在这苍白的魂灵上蔓延。
颜忠一惊,几乎是立刻就蹲下身去,仔细看他手腕上的那寸流淌的红光。
唐逸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一动不动的让他检查自己手上的那点红光。
他与苏与卿的道行相差较远,在后者眼中显而易见的地府力量他需要花些时间注意才能发现,这会儿,颜忠正紧盯着那串红色流光,兀自喃喃。
“十八殿阎罗……”
一旁观望的梅染笑了,“哦?这都知道?”
苏与卿只是观察着梅染手中那把折扇,眼眸微眯,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笑吟呤地把折扇收了,下巴微扬,“抱我,扇子就给你看。”
苏与卿适时的对他这症状给出了诊断,“有病。”
梅染笑笑,目光挪到颜忠身上,对方还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唐逸的手腕看,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面色竟有些发白。
“他……交易,你,你答应了……?”
颜忠断断续续的开口,目光发直盯着神情懵懂的唐逸,小孩有些不解他现在的神情,正想开口询问,颜忠就猛地起身退到一边,愣怔片刻,拂袖离开此地。
“颜、颜哥哥!”唐逸想追上去,却因为过于急切而绊倒,摔倒在地。
苏与卿垂眸,蹲了下来,看着这只张望着想要爬起来的魂体,“你好像,并没有忘光。”
唐逸一愣,睁着眼睛看他,从始至终都是孩童的眼神,看不出什么异样。
梅染又拿着折扇放在胸前摇,挑眉轻笑,问的是关于颜忠的事,“公子不追?”
“不想追。”
话音刚落,苏与卿袖中便探出一道金光,毫无防备的袭向梅染,后者已经中他的招数次,察觉到点波动就立马闪到一边,尘雾中见他周身荡开一层红色波纹,苏与卿的符咒便被他尽数挡在身外。
“公子真是的。”梅染叹气,“真打起来这人间都要给你我毁个大半,何必呢?”
“折扇。”
梅染挑眉,扇柄抵在唇边,倨傲地张唇:“抱、我。”
苏与卿冷眼瞧着他,顺手把唐逸收进符中。
而随着时间推移,周围人声越来越多,他看了眼唐逸,紧皱着眉,似乎在思索要不要遂了梅染的意。
他衣着显贵,已有了些胆大的人往这看。
“那是一位道长吧?”
“可不嘛,你瞧瞧这当道士的多有钱,衣料款品单拿出来一件都……啧啧啧。”
“嘿嘿,这要钱没命的活我可不敢干,谁愿意碰那鬼怪妖魔的谁碰去。”
“啧,就你?还没那当道长的天份呢,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苏与卿终于忍不住把梅染拎起来了。
梅染提醒道:“是抱,公子,姿势错了。”
苏与卿默然,拎着这鬼东西走出人群。
梅染也是没想到会变成这个局面,他盯着底下移动的地面,听到四周貌似有议论的声音,沉默半晌,好言相劝,“公子,这样形象不好。”
“是吗?我没感觉。”
梅染道:“这样那些百姓会认为您是人贩子的。”
“我是道士。”
梅染一顿,是了,人间称道士为半仙,一种半只脚踏进地府还留半边身子在人间的人物,没有哪个凡人闲着没事去挡他们的路。
可他向来风度翩翩,怎能容忍自己的形象这样不堪,于是,鬼和道长打起了感情牌。
“公子,您就算不心疼我也得看顾着唐逸吧,我好歹也是占了他的身体,您……”
说到这,梅染扯出一个轻笑,“您也心疼心疼我呗。”
苏与卿低头看他一眼,突然松手,要不是梅染反应快,绝对会脸着地。
远离了那边人多的地方,耳边的喧闹也少了些,倒多了几分早间的安宁。
天边晨光铺撒,透过灰白的天空笼罩出一片旭日光辉,蒙笼着薄雾的远山如黛,街道上也有了人声。
梅染总是容易被人间的光景吸引,因为在地府的阴阳界,虽有黑白昼夜,却无四季分明,早上的太阳是冷淡的,晚间的月亮是血色的。
人间没有地府那样冷淡。
“那个鬼。”
冷冽的男声唤回梅染的神智,他琢磨了好半响才知道这是道长在叫他。
梅染对这个称呼并不满意,眯起眼眸笑了笑,“公子,我有名字的。”
“与我何干。”
“……”梅染摇着扇子,对这个道长实在是没办法的很,只能道:“梅染,我的名字,公子呢?”
“我没问你名字。”
“我们日后总是要相处一段时间的,你私底下喊我鬼就算了,这到了外头叫这个称呼不好吧?”
“哦。”
梅染头一次这么拿一个人没辙。
“公子的名字呢?”
过了片刻,梅染还是想问问此人的名字,这人有些来头,问了名字或许能查到他的身世。
他想着套话,没注意到旁边的道长突然停下,低着头眉心微拧。
梅染往前面走了两步才回头,见他这模样,刚想问些什么,苏与卿便开了口。
男人的声音略哑,有点低沉,像空旷幽谷里冷冽的泉水。
“与卿,姓苏。”
“苏公子,久仰久仰。”
苏与卿古怪的看他一眼,“你知道我?”
梅染笑得很欠揍,“客套话而已,公子别放在心上。”
苏与卿盯了他片刻。
“你有没有去医馆看过脑袋?”
互相得知了姓名,梅染便自主的认为这道长跟他的关系进了一步,于是用折扇碰了碰他的手,问道:“公子之前喊我做什么?”
“我想知道一些地府的事。”
周围人声嘈杂,苏与卿的声音轻淡,不知是习惯还是身有不适,他眉心略皱,衬得那件本该热情似火的火云袍也冷淡的要命。
梅染撑开折扇,仔细想了想,道:“据我所知,人间道士大都会与鬼差打些交道。公子的问题若是鬼差回答不上来,我就算知道也不打算告诉公子。”
“我从未见过鬼差。”
梅染一顿,“公子您往日收那些魂魄的时候没遇到一个鬼差?”
“……”
苏与卿沉默半晌,仿佛又不打算回答他的话,直到梅染再次用金玉折扇碰了碰他的手。
“公子?”
“鬼差会跑,跑得特别快。”
“哪个鬼差这么怂。”梅染听完后也不打算追究这个问题,若他此次追究,往后也没那些弯弯绕绕的事了。
他摇着折扇,只是笑眯眯地开口:“那公子您说说,想知道地府的哪些事。”
“十八殿阎罗。”
“行,这倒是可以告诉公子。”梅染侧目,冲苏与卿笑了,白皙的孩童脸上尽是笑意。
“这是公子欠我的,第四个人情。”
第十二章 您等等我
论闲,地府的十八殿阎罗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
真正进入第十八层炼狱之地的人不多,一年到头不超过二十个,因此,这就造就了十八殿下古灼天天没事找事爱管闲事的性子。
“就这些?”苏与卿听完梅染三言两语的解释,追问了一句。
“就这些。”
梅染笑得像个奸商:“公子欠我四个人情了。”
“……”
两人在这街道上走着,好像并无目的地,事实上,这两个大闲人真的没有目的地。
走了莫约一刻钟,梅染又开始作妖,“公子,您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啊?”
苏与卿没理他,生得冷淡的眉眼望着远处的青山,那里晨光朦胧了浮云,生出了片极为灿烂的颜色,比胭脂浅,比夕阳淡。
人间之景,从来都是变化多端又引人注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