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易短时间内心境迅速变化的时候,循清只理所当然地落了座,还不忘对摊主点头表示感谢,随即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说的书上。
那日蛇妖的故事卖了不少钱,说书的晚间收摊以后,立刻努力回想早年听过的蛇妖故事,甚至还向亲戚写了封信,求那与他拐了三十八弯隔了好几辈亲戚的故事,还不忘在信里封了点铜板。铜板虽小,作用却大。说书的又多了点新故事。也不知是不是那日以后口口相传,来听这蛇妖故事的人还多了起来,说书的每天喜滋滋地讲,甚至都想着要给那蛇妖立个牌位好好供起来。
“刚说到那蛇妖与我那亲戚成了亲,这里不得不讲,头些日子我与家中通信,得了他俩的名姓。我那亲戚姓谢,但叫个什么名儿众说纷纭,便不提了。那蛇妖来人间,化名薛清。”
“你叫过薛清?”修易凑到循清耳边问。
循清笑了一声,也小声回道:“我没有,就叫循清。只是人间没姓循的,想必是年代久远,传错了吧。”
“这谢老板与薛清的小日子,那叫一个蜜里调油。据人说啊,谢老板喜欢薛清到什么样子?有一天薛清说想吃蟹,谢老板连酒楼生意都不做了,亲自去盛州挑了最肥的,连夜赶回来,第二天给薛清做了全蟹宴。直叫人取笑,人都说,别说吃个盛州蟹,便是薛清要喝那蟾宫里的琼浆,谢老板也要打副天梯去取来。”
循清在一旁听着,皱了皱眉头,小声跟修易说:“谁要喝那玩意儿,当然要吃烤玉兔了。”
修易大惊失色,却又忍不住要笑:“就没见过你这么爱吃兔子的。”
“我可没折腾他去给我买蟹。我想吃什么,施法变来就是,哪至于让他连夜去赶路。”
“但你要说了,想必他也愿意去。”
“这你怎知?”
“你要说了,我就去。”
循清抬头对上修易的眼睛,却见他神情认真得不得了。
移开目光,循清神色如常补充道:“但全蟹宴是真的。有天他说蟹的时节到了,就给我做了。具体的菜名儿我当时就没记住,只记得蟹生、酒蟹和醉蟹都还不错。但我本身不是很爱吃蟹,桌上朋友都说蛮好吃。”
修易听了,无奈地笑了笑。循清啊,又没回应他。
之后便听那说书的讲了许多循清当年的事。尽是些私下相处的小事,本不该流传出来,因此也不过九假一真罢了。只不过事虽假,情意却真,其中许多事,循清听了也能陷入遥远又美好的回忆。还未听完,循清怀中的通灵镜就亮了,正事为重,二人留了散碎银两与摊主,称家中有事,便提早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循清问修易:“你注意那个算命的没有?我瞧他身上有仙气。怕不是哪家仙君下凡历劫。”
“上次来,他算了我的命,也不知算到了什么,大概看出我的身份来了。仙气我未曾瞧出,但想你不会看错。我倒没想到,还有这事儿。”
“那说书的说不好也是。只是我没分清是他身上带的,还是染了旁人的。”
修易点点头,此时二人已行至无人处,便施了术法回了家,一步到位,回了修易的小屋。
“仙君好啊。”循清拿出通灵镜,又摆出一副笑脸。
“循公好。”太白也笑了笑,捋了一把白胡子便切入正题:“那项圈的主人寻到了,它原是兜率宫老君拿来套守宫神兽避羣的。避羣初生,性顽劣,老君便弄了个项圈,靠着它驯服了那神兽。自那以后,这项圈便压了箱底。几百年前,兜率宫遭了贼,丢了许多东西,但老君嘛,最多的便是仙丹,想这项圈便是那会儿一并遗失的,老君只顾心疼仙丹,便没在意这项圈。”
“那项圈有何作用?”
“我正要说呢,循公勿急。那项圈通体都是银的,也就半个小指那般粗细,光滑且亮可映人,后方是个活扣,活扣两端坠了两条细银链,尾端缀着两个银铃,铃上刻有‘兜’、‘率’二字。兜率宫小童所言,避羣挂着项圈时,两条银链便会垂到颈下,银铃也会随着它走路作响。这项圈老君锻造之时便施了法,不会化作别的形状,请循公留心。这项圈可随主人心意变化大小,可缩至女子手腕大小,若主人有心下杀手,立刻便能扭断神兽的脖子。那项圈缀着的银铃也有大用处,可起平心静气、清心定神之效,若以此铃对上摄魂,便有奇效。”
“这怕是不妙。依谭宴平所言,只怕这项圈早已落入敌人之手。”
“焉知非福啊循公。由此便可知对方非但不能控制摄魂,且也畏惧于它。循公且听,我将解项圈的咒语说与你,运气好的话,循公可借摄魂之力扭转局势。”
太白说完便断了通信。至于下一步该如何做,要去哪,全无头绪。
“怎么办?可还要去京城?”修易问。
循清先是点点头,又慢慢摇了摇,说道:“在你这儿待几天也不错。”
这时,突然来了敲门声。
二人对视一眼,修易去开了门。正见赵凤兰端着一盘糕点在门口,修易忙招呼她进来。
瞧着两人在屋,赵凤兰眉开眼笑地说:“我还怕你们没回家呢,我俩忙着干活,都没注意你们回来。快来尝尝。”
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循清捏起一块放进嘴里,软糯香甜,口感绵密。
“叫皂儿糕。近几年来城中卖得可好,有时候还做皂儿水卖呢。”赵凤兰极喜欢看循清吃东西,东西好不好吃,他喜不喜欢,全写在脸上。
“好吃!”循清看着赵凤兰笑道:“婆婆手可真巧。”
“哎哎,喜欢便好。你们忙,婆婆晚上做好吃的啊。”
循清应着,随手又吃了一块皂儿糕。修易便送了赵凤兰出门。
“我总觉着自从见了你,赵婶都不怎么搭理我了。”修易回屋坐到桌边,对循清说道。
“你尝尝。”循清拿了一块皂儿糕递到修易嘴边。
修易就着循清的手指将糕点吃进嘴里,赞道:“是挺好吃。”
不一会儿,两人便吃掉了小半盘。
“你有没有觉得一件事奇怪。”修易递了一方手帕给循清擦手,说道:“张晚秋都被害了要二十年了。怎么才化鬼?”
循清点点头,回道:“照理说,到了头七,也该找上门了。没理由拖个二十年才现身的,这样的事闻所未闻。你觉得是如何?”
“豢养恶鬼妖兽的那伙人,还在?你说张晚秋会不会就是被人抓走收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隔了二十年,才给放了出来。”
循清略微沉吟,答道:“有这个可能。这么说,那跟偷摄魂的可能是同一伙人。挺会挑啊,摄魂身上能切的地方可多,光耳朵就能切出六只。我猜,抓了摄魂的人发现控制不住它以后,便打起了项圈的主意。他想要项圈,哪里需要谭宴平答应?想必他早就偷走了,然后带着摄魂来谭家,估计是要看看摄魂的本事。”
修易赞同地点点头。
循清皱着眉,他总感觉忘了点什么,却又实在想不起来。
“接下来怎么说?”
“去满月观旧址看看?虽然过了这许多年,但反正也没头绪,去看看也无妨。”
于是修易和循清就在这卞州城东的宅子里,偷了三天的闲。
赵凤兰夫妇每日早晨出门卖早点,上午回来的时候正能赶上循清晨起梳洗完毕。自从头一天晚起,让赵凤兰夫妇直到中午才吃上早饭,循清便不好意思久睡了。油条和甜豆浆是循清的最爱,再吃两口赵凤兰亲手腌的脆爽小萝卜丝,循清便能高兴一早上。有时候赵凤兰也还会煮两个鸡蛋,发现循清也很喜欢。
有一天循清见赵伯早上吃一碗素面,说叫“煎白肠”。循清实在好奇,赵凤兰便笑着给循清盛了一小碗的一小半。循清不解,怎得就给这些?待他吃了一口,整个五官都皱巴到了一起,可给赵凤兰夫妇笑坏了。然后循清才知,这是猪的肠肚做的,赵叔倒爱吃,他循清是无福消受了。
赵婶厨艺了得,只是不知循清爱吃什么,又想在二人离城之前好好做几顿饭,便去问了修易。修易其实也知之甚少,但回忆起谭家那顿饭,便报上了葱爆牛柳和莲蓬豆腐。赵凤兰照着做了,循清果然食欲大开。当然她也没忘了那道雪冻杏仁豆腐,果然让循清赞不绝口。
等循清和修易要走了的那天傍晚,赵凤兰十分感伤,眼圈都红了,弄得循清十分无措。修易便开口劝慰,说二人只要闲着便会常回来的。还不由分说留了散碎的一百两银子,叫老两口对自己好一点,千万别想着给他省钱。赵凤兰还欲多说,便被循清一句真的拿她当亲婆婆把心口砸得稀软,于是她揉着眼睛好好收下了。
等循清和修易终于出了大门,二人便察觉被什么东西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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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据说,一开始的煎白肠腥臊无比,经孙思邈改良后,才成了一部分人喜爱的美食。
第11章 雪狐
循清心道,还好他有先见之明,又也许是被千年前的事情吓怕了,他昨夜悄悄将宅内布了结界,又着重加固了赵凤兰夫妇的小院和房门,临行前还送了夫妻俩一对护身符,谎称是找高僧求的,实为他施了法的。
未动声色,二人只继续朝前走,绕来绕去到了城郊的一片四下无人的树林。
等他俩站定,不待循清叫人现身,就有一团虚影窜到两人面前,但却毫无敌意地保持了让循清二人不必警惕的距离。
来者是个雪狐化的妖,似乎跟白浮一个种的,约莫六七八百岁,肤白如凝脂,发漆如泼墨,整个一标致的化形范本。直看得修易感慨:同是化形,怎么人家都生得那般好看?
这狐妖面露憔悴之色,径直给循清跪下,然后抬起头小心地说:“循清吧?你不认得我,但我们都认得你。我实在是没了办法,为此事我已断了两尾,不得已才来求你帮忙。”
“你先起来。”循清施了法把狐妖扶了起来。
循清看看修易探寻的目光,露出了一个“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的表情。
狐妖双手紧紧攥着外袍两侧,给循清讲了他的故事。
老生常谈的狐妖报恩故事罢了。狐妖幼时被猎户捉住拿到集市上贩卖,叫一私塾先生看到了。先生见这狐通体雪白,且眼波流转仿佛通人性,便拿半月饭钱买下了。本欲将之放归山林,雪狐扒在先生怀中却不肯走,先生反复放了几下未果,便明白这狐想跟他。之后的一年,先生发现这雪狐聪明得出人意料,仿佛是个人被困在了狐狸躯壳里一般。先生白日里教书,雪狐就在先生旁边的小桌上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听他讲学,比学生听得还认真几分。
有天下午,暑热难耐,先生突发奇想,在纸上写了几首诗,又写了对应的诗人名姓,放在雪狐面前,笑着对他道:“小家伙,听了我这么久的课,别人都考试了,你也来考一考罢。”
雪狐伸出一只前爪,点了点墨汁,在先生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将诗文一一对应地按下了爪印。
先生大为惊异,思索一番,便又找了几篇密密麻麻的练字帖,指了指自己,对雪狐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再考考你,你先生我叫什么名字?”
只见雪狐伏在案上,状似细细地看着字帖。
就在先生自嘲异想天开,打算收了字帖做晚饭的时候,却见雪狐抬爪沾了沾墨汁,缓缓地拍下了两个爪印,又在纸上横平竖直地、虽不好看却十分清晰地画出了“江”字,正是先生的姓氏。
先生怔住了,口中喃喃念道:“江,霁,明。”
江霁明把雪狐抱在怀里,低头愣愣地问它:“小家伙,你是成了精吗?”
雪狐睁着亮晶晶的一双眼看他,抬起墨汁未干的小爪子,轻轻印在了江霁明的脸上。
江霁明愣了愣,大笑着去给小狐狸净了爪,去准备了晚饭。
村中人只知,私塾的江先生性子温和,学问又好。谁家扶不上墙的孩子送去听学,回家都能说出两句之乎者也来。只是江先生独自一人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冬夏,却是终生未曾娶妻。还有人记得江先生养了头狐狸,喜爱得紧,还有模有样地给它取了个人名,叫绪安。
村中人不知道的是,江先生不知何时有了难言之隐。连江先生自己都不知道,这奇怪又不合常理的情愫从何而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经将前日从月老庙求的红绳悄悄系在了雪狐的一只前爪上,而另一端则系在了自己腕上。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后,江先生又手足无措地与不知何时悄然醒了的雪狐对视。
雪狐不能讲话,江先生也尴尬得不知怎么解释。
这算个什么事儿。江霁明如坐针毡,偏偏这红绳连着他又溜不出去。
室内一时间落针可闻,江霁明悄悄低头看了一眼雪狐,发现它正安安静静睁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他叹了口气,默默地低头解了红绳,解到雪狐爪上的时候,却清楚地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来世续缘靠的从来不是一根绳,是你我的心意。”
江霁明手一滞,瞪大了双眼。
刚刚的话……是……
雪狐眯缝着眼睛,一动不动,却口吐人言:“先前怕吓到你,把我送给和尚。”
“那你……你能,能。”
“化形吗?不能。我还差个两百多年。”
江霁明心中失落一瞬即逝。
雪狐聪慧,似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轻声问:“你想与我续缘吗?我可以去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