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臂蓄劲,就要一刀劈下:“张监察怎么向朝廷汇报此事?”
“该怎样写就怎样写,事实是什么就写什么。”绝美的监察似乎没有注意廊柱后影影绰绰的黑影子,轻语着,“不知道的自然不写了。”
长乐君猛地松口气,觉得锦袍后背都浸湿了。这混账!他是确定他和魏思涯是临时合作,不是早有同谋,才放他一马。他在敲山震虎。
屏风后的鬼影像海潮般退去。他缓过了这口气,立刻投桃报李:“好,你斩杀魏魔满城皆知,我会向天帝上表,表彰你的功绩。”
“不,请长乐君不要公开宣扬我杀魏魔的功绩。我不愿被天下人知晓。另外,长乐君既然知晓我的身份,请勿告诉别人。我还要在广济再待上一段时间。”
“再待上一段时间?你,你怀疑……”长乐君微惊,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案子没完!魏魔虽死,但魏魔的真正同伙未查出;他杀韩相的原因;他变疯魔胡乱杀人的原因;他在比武大会上以死相拼的原因;他的最后那句话“是你!”都未查明……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对劲,这座南海大城处处是迷雾。
长乐君还惊乍喜。他这次下手失败了,但京城监察盯住了明珠,比他亲自杀他们还便利。他眯着眼打量他:“看来,我这小庙是容不下监察这尊大神了。你长得不错,他天生就爱美人美器,定然会非常喜欢你。若你不是都察院监察,我都要怀疑你是老天特意为他准备、合他胃口、准备勾他下地狱的人了。”
张之桐忽略了他的暧昧话:“我需要长乐君的支援。”
“好说。你我目的相同,我会向你介绍些秘闻。魏思涯与那老色鬼有旧仇,他的真实目的就是他,他变疯杀丞相满门也好像与他有关,他才是幕后主使者。正好,全南海都知道我容不下你,不会任用你进军队。明珠正好招揽你。这是老天注定。”
明珠……张监察的眼神一阵飘忽。
“你什么都好,就是名字太难听。那老色鬼天性好奢追求完美……他不会满意。”敌人的敌人是朋友,长乐君立刻与京城秘密监察成了同道。速度比翻脸成仇人还快。谁说这漂亮小伙子缄默耿直,他改换身份杀魏魔混进济难海的这一套手法比那些老江湖都厉害多了。他骗过了天下人,骗过了巡抚长乐君,也骗过了妙臣明珠!
长乐君面目深沉,忍住提醒他的冲动。让秘密监察自己发现老色鬼是个大怪物吧!
他此时败后思痛痛更痛!恨得浑身牙酸血冷。他败了,老怪物和明珠猜出了是他引魏魔来南海杀人。他们将计就计惺惺作态地合演了一出好戏。说他为李芙勾搭戏子因爱生恨,为争夺双城财势才攻击明珠,激起满城义愤。又以自身为饵,引魏思涯入蛊后击杀之。虽然最后很意外地让张之桐杀死魏思涯成了大英雄,也揭开了他的肮脏秘密!使他一败涂地。
老妖怪猜出了计策,明珠设的局!他们俩快杀死他了……他成了这盘棋里的蝉。
无所不知的天帝就要知道他和魏思涯合谋杀人了!
长乐君恨得胸口翻涌着鲜血险险吐出。去他妈的南海明珠和老色鬼。等他击败老怪物,抓住明珠,就把他们投进铜鼎挫骨扬灰!让新来的厉害监察跟他们斗吧,他出手不凡,盖过了所有老狐狸。明珠他们有可能阴沟里翻船死在他手下,看看最后谁是黄雀谁是螳螂。
* * *
张之桐没什么精神地走出巡抚府。街头开满桃花的繁树下,一位蓝衫少年墨纪雅等待着他:“明珠大人要见你。”
城郊外,一座青玉巨宅,昏黄夜色中,院墙内飘出一阵阵引人魂魄的古琴声。美少年驻足聆听,琴声里全是抚慰怜悯之意。绮燕飞又回到了他的金主身边,也遵守着长乐君划下的规矩,不进城,只在城外。济难海的水面下每人都有生存法则,守着奇怪的规则。这是座奇怪的城。
墨纪雅停步门口,迟疑了下,慎重说:“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张之桐讶然。自从他们在“春闱比武”上合作杀死魏魔后。张之桐成了杀死魏魔的大英雄,墨纪雅就被广济三巨头定为比武大会的武探花,已经通报天下。他也成为了官府巡检司的八品巡检。他还以为一起打过架玩过命的人会成朋友呢:“你还以为我是魏魔?”
“不,你不是。”墨纪雅涨红了脸。他追着他不放的理由不成立。但少年捕快的黑眼睛执拗地瞪着他:“可是你太奇怪了!长相来历武技都很奇怪,我打心眼里不信任你。我要监视你。”
你才奇怪呢。对监视对象宣布要监视他。好吧,小纪,你猜对了,我是有古怪。你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捕快的,加油。张之桐没回话进了门。轻蔑态度气得墨纪雅握紧双拳。
小和尚志愚嚎啕大哭着冲出门:“为什么?为什么,李大善人不用我?我不够聪明,不够卖力吗?我也在抓捕魏魔时流过血出过力,我还帮小纪捡过剑呢。李大善人答应重建潮上寺,还招募随从,却要赶走我,说我心性不定要我走遍天下乞讨苦修。太瞧不起人了!”
他悲愤地看一眼大宅门口的墨纪雅、张之桐:“长得帅就了不起吗?以貌取人的都是王八蛋。”说完挥泪而去。
墨纪雅顾不上跟张之桐较劲,忙追上去:“小和尚,你不丑啊。我们只是比你强一点,你别生气,我去再拜托明珠……”
“滚!你傻了。我说的不是你,你多蠢才会觉得自己俊呀?”
这世上的人都疯了,都身不由己地在大漩涡里打着转。
张之桐沉心静气地走进门。替他引路的是那位跟魏魔打个平手的长着小胡子的穷酸书生,一位隐世高人。他向他善意地微笑。
六扇檀木门开了,明珠脉脉微笑着站在殿门口迎接他。月明星稀人美如玉,他纯净优雅得如天上神明。张之桐一瞬间走神了。这就是帮凶?
明珠不意外地微笑着:“被姬巡抚拒绝了?张小哥杀了魏思涯,该是天下最声名鹊起的大英雄了。这天下尽可去的。你意欲何往?”
“我想暂时留在广济。”他转开脸。暗自警觉着,想摆脱他的盅惑力,不想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他外表幼稚、内心成熟得早过了倾慕才子英雄的阶段了。他是天下最绝密的五名监察御史之一。
明珠笑容更深了:“好。我为你引荐一个人。你加入他手下做事。你在他身边能学到很多东西。以后自己开基立业受用终生。他有很多缺点,但却是这天下的最后一位王者。”
张之桐心如鼓擂。猜到了,能使明珠护住他,能挡住魏魔的火珠,能使长乐君冒天下大不韪勾结魏魔想杀的人。他才是济难海真正牵动四方的人。
“你的名字太平凡了,他会不喜。”明珠沉吟。望着面前沐浴在夕阳中,如皎皎明月般濯濯放光的美少年,纯洁、美好、点亮人心,摄人魂魄,使人不知觉靠近,如深空浩月。
“就改名叫浩月吧。”
“好。”浩月一口答应了,竟那么决绝无悔。他心里第一次有些隐隐不安,明珠深深相信着他,如果有一天他们知道他的来历会不会很失望呢?
明珠让开身,不远处的殿堂,窗户开了。一个人坐在繁花掩映的窗台旁向他摆摆手。那张面孔似正直似妖魔,似英俊似丑陋,神奇妖异极了。
李芙。
小镜王李芙。
六千年前,统一全国、双城一海的开创者、大镜王琰琪的继承人——小镜王李芙。
第十章 一家人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浩月在芙蓉堂外等候着小镜王接见。小镜王正准备晚宴,他需要再等一时辰。这么些日子都等了,浩月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到最后一刻。明珠越过他走进堂内,微笑着说了一句:“用眼睛看,用心去记。”
浩月敛声屏气地侍立着,摆好了当人下属的姿态。好在做小镜王的手下不丢人。
“小镜王”是江湖上的称呼,并不是朝廷颁发的王侯爵号。就像是民间统称文圣人是孔丘,武圣人就是六千年前消灭诸国、一统大陆的大镜王琰琪。琰琪一脉的领袖就是“镜王”。历代镜王都尊崇开山祖师琰琪,尊称他为大镜王,自谦为小镜王。这个名号是天下武圣,近千年来逐渐没落,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到今天平民百姓多不知道,更没人想到广济的小官吏居然就是小镜王。他今夜冒了出来。
巨宅大门洞开,侍卫们站满庭院,主人回府了。
那个人一身黑丝绸的锦绣官服,头戴赤金冠。英眉俊目气宇轩昂,面不怒自威,气不沉煞气腾腾。俊朗威武宛如神人。带着随从们龙行虎步地走进府门。小镜王慢吞吞地站起走到大门前迎接他。浩月转脸望去,正与那人打个照面。
是长乐君姬林。长乐君似乎没看见他,昂首阔步地从他面前走过。
人人都会演戏,人人都必须演戏,这是场不演就出局的荒唐剧。
这座城外豪宅的主人也是长乐君。浩月瞥向芙蓉堂里的明珠。他没说过,不过他也没问过。长乐君的贴身侍卫,那位“莽张飞”将军还向他咧咧嘴算打过招呼,也侍立在堂外保护主君。
夜晚与白天不同。一切都变得朦胧而温情脉脉。小镜王穿着青绿色锦袍,头戴镶红玉的纱帽。白生生的脸还带着一种固有的备受惊吓的神情,人有点落魂无神。眉眼却闲闲淡淡的,给他增添了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他的身影好似不再歪斜飘忽了,连他花俏的华服都顺眼了些。他低声咳嗽着跨到堂前迎接长乐君,完全没有了擂台上训斥魏魔的锋芒,变回了懒散庸俗的土豪。
长乐君平静地走进来,解下宝刀,“咣当”丢在几案上。大喇喇地坐在主位上。小镜王的头眼不抬,仿若没看见。两人分主侧坐下,开始晚宴,明珠站在旁边招呼奴仆们上菜端酒。整间芙蓉堂只剩下了门外等候的浩月和老幕僚。
芙蓉堂寂静冰冷。两位主人面目宁静行动自然,像熟得不起波澜的一家人。年轻侍从殷勤服侍,好一场和睦家宴。
风静,人静,锦绣大堂像行驶在颠簸大海里。无声,无语,汹涌激烈的暗流激荡在空中。
浩月不愿放弃这良机,鼓足勇气抬起漂亮的眼睛仔细观察。
还是有差别的。长乐君面目冷峻,手握金杯,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小镜王滴酒不沾,垂着头只顾吃菜肴,主要吃肉食,他虚胖就可能是吃肉过多。长乐君拧着眉头瞪起眼,他立刻转移筷子去夹蔬果。贪吃、好色、爱财、又懦弱怕死,小镜王算是四毒俱全了。
长乐君厌恶地咳了一声,镜王低垂着看桌面的头抬起,拿起筷子,将姬林面前的菜肴都先吃了一口。明珠笑吟吟地帮忙移动杯盘。
他在试毒,他怕他下毒。他对他还是嫌厌厌恶,他在小心翼翼地讨好他。
他像是变了另一个人。说话、做事、向明珠递眼色,连平庸无奇的笑都恰到好处。使人厌烦又无法发难。机灵、有眼色、拉得下脸面陪笑讨好,甚至挨得住他的打杀……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小镜王?
浩月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两人还边吃边聊。
长乐君紧皱俊眉,暴出满腔戾气:“最近东瀛国派来使者要我再开海道和贸易,好大胆子。”
“开多了航道就会分薄利润,物以稀为贵。”小镜王心平气和地说,“东瀛洲的人,最善于学习,性子忍、狠、稳,很可能会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而这个大陆只能出一个最强国。把那些未开化人死死困在荒岛上不让他们出岛才最安全。如果航道非要开,得拿捏住他们。”
“哼,想抢我的钱和海道,我养兵还不够呢!”
小镜王替他布菜:“我最近收回一笔款项,送给你用。”
长乐君脸色稍温,眼光深沉:“京城总是哭穷,要我们明年再加倍交税。这群要吸干我的血的王八蛋。”
“我们只增加一成税收,剩下的让他们以北方铁矿石和黑油来贸易。”
堂外传来了琴师若隐若无的琴声,为晚宴增加了平和旖旎气氛。
长乐君铁青着脸,眼珠转动,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了小镜王肩膀,手臂有点僵硬。他的面容声音也叵测极了:“……最近的事,我也不想……你的肩膀还疼吗?”
“不。”小镜王侧耳听琴声,“我早忘了。”
他截住了他本不愿说的尴尬话,淡淡说:“我早说过,你若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随时可以收走。”
姬林死死地瞪着他。他也平静地回视他。芙蓉堂上空的空气就要裂开了。真的,假的,虚情,实意都不重要了。他总是这么说、在最合适的机会说、说他最爱听的话。使他恨得要死又爱得要疯。
长乐君没有再说话,缓缓抚摸着小镜王的肩膀,动作和缓轻柔多了。小镜王没有露出什么不悦的神情。长乐君只要不狂躁疯癫变成嗜血狂魔,还是个英俊霸气的美男子。天生好色的小镜王也不会觉得难熬,就是姬林是皇亲国戚傲视天地群臣,非得让人跪舔着吹捧着才行。太费劲。万一刺激到他他又发疯变态了是要杀人的。吃不消。
一旁的明珠凤眼微垂,眼观鼻,鼻观心,如泥塑木雕。浩月却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他们既不怕看,明珠也说用心去看,姬林也说给他点秘闻。他就使劲看。这就是他们给他的福利了?
晚宴气氛转缓。
长乐君也换了话题:“你那熊孩子呢,他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