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符潼身边,轻轻贴在他耳边说:“你成了庶人,又是罪人,还不是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们的事情,我稍后要细细的和你清算。”
姚昶眇了一目的眼中,满是恶意和得意。
符潼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第9章
符潼是文帝幼子,出生不过岁余,旋即父母故去,有赖于既是姑表姐妹又是嫂嫂的苟氏的抚育,是以符潼未开府时,就充作儿子,养在符先夫妇膝下。
符先虽怜爱符潼,但国事繁忙,兼至南征北战,并不能常常看顾,符潼自幼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虽然心性恪纯,却少了父祖坚毅果决之风。
如今他自责于自己虽然不是为谢氏所迷,却的确是被慕容鸿诱惑,色令智昏,害了自己兄长,铸成大错。
这带枷示众,也是自己自食恶果,与人无尤。
所以他不曾有丝毫反抗,只缄默的任差役把刑具往身上套牢,然后再将自己牢牢锁在囚笼之中。
这示众的囚笼,里面的人不能完全站直,也不能完全坐下,是以一种半屈身的姿态锁在这囚笼车内,等到笼内犯人渐渐脱力,身体的重量就会全由脖颈承担。
时间越久,受罪越大,到最后,没了力气的囚犯就生生由着这枷锁,勒死了自己。
但广平王与姚昶,更多的是为了羞辱驯服符潼,并不想众目睽睽之下让他当堂暴毙的枷刑之下。所以这笼内倒是可以让他勉强站直。
长安城中的百姓,受了广平王和姚昶蛊惑,人人都认为是琅琊王叛国通敌,一时间群情激愤,皆涌上街头,要围观这场好大的热闹。
姚昶想要钉死了琅琊王的罪状,就算符先侥幸活着回来,也扭转不了大局。
“杀了他,杀了这个叛国的狗贼。”
“示众之后,把这厮凌迟处死。吾愿出百钱购其肉。”
“之前多么风光霁月,却原来都是假的。我之前还那么爱慕他。”氏族女郎边朝着囚车投掷石子,边恨恨的说道。
“知道么,听说示众之后要罚他入教坊司。到时候我们兄弟也去见识见识氐族王子的滋味儿。”
“那不是得抢破头,排队排到明年去。”
“那可不,就算不能成为入幕之宾,让琅琊王伺候酒水,这辈子也值了。”
“同去,同去。”
符潼听着这些污言秽语,心中五内俱焚,羞恼的恨不能立时死去。
囚车到了崇义门,笼子就被吊在崇义门城门桅杆之上。符潼像什么奇珍异兽一样,就这么被悬在空中任人围观评论。
冬日的阳光虽不酷烈,但是长时间被悬在空中暴晒,到了中午,符潼也觉得眼睛刺痛,浑身汗淋淋的脱水,嘴唇干裂,有了好多细小的血口。
宫中苟皇后曾下懿旨给姚昶,曾言琅琊王犯错,宣符潼入内廷斥训,请皇叔看在符氏同气连枝的份上,给符先留一丝颜面,要护住符潼免于受辱。
可广平王的野心已经被姚氏蛊惑的勃勃欲燃,怎么会轻易放弃这折辱嫡支的大好机会,姚昶更是只愿遵从广平王指令,无视皇后,不肯放过符潼。
长安城不同于东晋都城健康,符先早就奉行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的法则。城中咋胡聚集,八族融合,本就流行骑射投壶这类的游戏,如今,自有人取了软箭短簇,往那吊在空中的囚笼不停射去。
符潼被牢牢锁在笼中,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那些箭矢虽然十之九不中,可射中之后,人群之中就会大声喝彩。射中之人,更是神气活现的面有得色,对于能大出风头的当众羞辱上位者,是市井中人平素想都不敢想的快意。
那软箭虽钝,打在身上也是疼痛难忍,到了申时,符潼浑身都是片片青紫,也不知被这些愚民射中了多少次。
崇义门西侧的庆阳楼,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酒楼。这里有最香醇的美酒,最精致的菜肴,笑迎南北豪客,敬待四海行人。
慕容鸿就坐在酒楼的三层雅座,席上一壶酒,四品菜,两碟果子,听着周围人对琅琊王最恶毒的嬉笑谩骂,神色复杂的看着吊在空中的符潼,看到有软箭要射中符潼伤处,他就用果壳把箭矢打的偏上一偏,省的符潼更受苦楚。
许方等人一路跟在人群中,看符潼受此折辱,众人心中俱都悲愤莫名,只盼这苦刑快快结束,等到了教坊司,才有机会抢符潼出来。
有琅琊王府的年轻亲卫,不顾许方劝阻,妄想要砍断绳索,放下笼子,可人还没到近前,就被姚昶埋伏的皇城司弩手,射杀在当场。
酉时过半,天色渐暗,人潮逐渐散去。符潼被吊在空中已经过了五个多时辰。他本就刑伤尚未全愈,一时间忧心于兄长的生死未卜,伤心于慕容鸿的负心欺骗,至于姚昶的背主弃义,广平王的野心篡权,也让他觉得心力交瘁。他昏沉沉的再也支撑不住身子,逐渐有了脱力窒息的征兆。
许方等人就在崇义门附近的酒楼中,坐看符潼受罪,却也束手无策。
等到姚昶和慕容鸿得意洋洋慢悠悠的带人赶来,命差人放下囚笼时,符潼已经是气息奄奄,面色惨白,手腕处被枷锁勒磨的的血肉模糊。
“殿下,可安好?”姚昶用马鞭鞭梢抬起符潼的头,嗟笑问道。
一整天的折腾,这会符潼神情恹恹的,并不愿多与姚昶做口舌之争。
姚昶对着慕容鸿说道:“还请燕王宣旨。”
“燕王?”符潼惊讶的望了慕容鸿一眼。
慕容鸿态度淡漠:“广平王殿下监国,我深沐恩泽,已经晋位燕王。而你,殿下罚你入教坊司。”
“教坊司!慕容鸿你们是不是疯了。”符潼崩溃的大喊。
“从今往后,我族人所受的痛苦,都要千百倍的让你来偿还。难道慕容氏的公主们可以在教坊司倚门卖笑,符氏的王子不可以么?”
慕容鸿话中的恶毒,带着符潼百倍的冲击。
“阿潼,而你所遭受的苦,会在爱你如命的陛下那,被成倍放大,这可比直接折磨他要好得多。”
听他这么说,符潼心内的怒火狂燃,把眼睛都熏的血红一片,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虚弱的身体显然是不听主人摆布。
他只能虚弱的倒在地上,急促的喘息,瞅着慕容鸿的目光,绝望和怨毒。
听到慕容鸿如此恶毒的话,所有血液瞬间冲入符潼脑中,又瞬间退去。他压抑的喘息,惊恐的双眸不敢置信的瞪着慕容鸿,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他居然要这么报复我。”
符潼死死咬着嘴唇,浑身颤抖,本来就已经毫无血色的脸,更加灰败颓唐,拼命忍着不要让自己失态的哭出声来。
此刻痛苦,除了惹来嘲笑,毫无意义。
愤怒,惊恐,绝望。
五味杂糅,情绪交织。
慕容鸿并不敢再看瘫倒在地的符潼,虽然心中怜悯他不过是替符先受过,可想到惨死的清河,和那些死在长安城里的北燕女子,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深刻痛苦渐渐被嗜血的凶残和狠毒代替。
第10章
教坊司,又叫做云韶府,是长安城的官伎所在,历来是收容战俘女眷和获罪官员妻女之地。
虽是官伎,但教坊司归属礼部,并不是个纯然的卖肉场所。司中有典乐教习,传授这些罪眷音律,有大庆典时,教坊司会组织麾下官伎,或迎宾或演奏。
每当日落时分,教坊司便变得喧嚣热闹起来,达官贵人或豪商巨贾,总会呼朋唤友,来此纵情享乐。
教坊司中的虔婆,都是司中才艺俱佳的官伎年老后所担任,现在在符潼面前劝他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中年虔婆。
“不管你之前是什么高贵的身份,如今到了这里,你就只是个庶人伎子。”这喋喋不休的声音已经响了足足半个时辰,符潼听的越发心浮气躁。
“越是尊贵的人,到了这里,越是要被打入尘埃。既然之前享受得了泼天的富贵,这之后就要受得住弥天的大祸。”这虔婆好像对符潼一脸的不耐烦视若不见,就这么一条一条的说起了云韶府的规矩。
“你不仅要驯顺,更需要柔媚,要取悦客人们才能保护自己不多受磋磨,”
这庄姓虔婆细细嘱咐道。她说话时候的表情夸张而刻意,又一种不讨人喜欢的圆滑市侩。
这酷烈的现实,需要无比的意志力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全都颤抖。
“以后我也会变成她这个样子?若是我一直困在这里,恐怕活不到她这个年纪了。”
符潼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凄清的笑意来。
被精心细致的装扮过,仿佛是一件完美的礼物,符潼就这么被簇拥着到了大堂中。
不出所料,自己的第一个恩客,是姚昶。
姚昶,以一个胜者欣赏家的姿态看他窘迫而涨红的脸。
他带着几个宗室权贵子弟,个个俱是熟悉面孔。玩味的看着他,笑的又猥琐又下流。
有司中小女使端上了香茗,虔婆命符潼奉与席中客人。
“怎么这么没有规矩,你就这么站着奉茶吗?”姚昶凉凉的说,把第一盏茶打翻在地。
姚昶故意使掌风将茶盏击的细碎,碎瓷就这么撒了一地。
膝湾被姚昶亲随狠狠踹了一脚,符潼腿上一软,在瓷片上跪了下去。
被拽着发髻被迫膝行着,为这几个恶客奉上了茶。膝下漫出的血迹拖行了一路,碎瓷片都深深嵌在了腿上。那庄姓虔婆微微垂眸,脸上闪过一丝不忍的神色。
“怎么?庄嬷嬷可怜他?”姚昶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冷哼着对这虔婆说道。
“奴只是怕这一屋子血腥味,腌臜了各位大人。”庄氏脸上带着讨好的媚笑,絮絮的解释着。
到了最后一杯,符潼双手捧着茶,就这么盯盯的看着姚昶这眇了一目的脸,就算被膝上的伤疼出了满身的细汗,脸上还是带了三分倔强的笑意出来,仿佛丝毫不在意的笑着,稳稳的捧定茶盏要奉与姚昶。
姚昶阴笑一声,对符潼揶揄调笑道:“阿潼,经年相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温和懦弱的人,却不想如此倔强,今天你服一服软,我便放过你这一遭,如何?”
符潼只强作镇定,苦笑着说道:“姚大人,就像你说的,你我自幼一起长大,你说要放过我,我哪里敢相信,只怕你同慕容一样,恨不得要我符氏满门的命。”
姚昶听他说完,一把就把符潼拉到怀里,伸手在他身上不轻不重的揉捏。
“不如,请琅琊王殿下弹奏一曲如何?”姚昶恼怒于他的不逊,满是恶意的调笑。
他屈辱的转过头,眼眶酸涩又不愿示弱,自己用衣袖擦干,嘶声对着姚昶等人说:“大人们想听什么?”
说完,借势离开了姚昶怀里,转身去拿乐器架上的琵琶。
有小女使要把玳瑁递给符潼,却被姚昶亲随恶声恶气的拦下。
“我们大人不喜欢玳瑁拨弦的声音。”
胡笳十八拍,是蔡文姬名曲。
姚昶不许符潼带上玳瑁义指,皇城司中被生生拔掉的新生指甲还没完全长好,不过两首曲子,琵琶弦上已是血迹斑斑。
姚昶就这么就着掺杂着血色的曲子,面无表情的一杯一杯的喝起桌上的酒来,偶尔眼风扫过符潼血肉模糊的指尖,眼神便更加晦暗了几分。
酒酣耳热之际,姚昶突然狠狠抓住符潼手腕,强拉他去了里间卧房。
待姚昶连房门都锁上,符潼自然知道他今天要对自己做些什么。
符潼只觉得生无可恋,只想此刻自己快些死去才好。
别说自己已是废人,就是平时完好,也不是姚昶的对手。
他一步步退后,脸色不由自主地变得惨白,一阵阵地头晕目眩。不,不不,谁来救救他,或者,杀了他也可以……
符潼此刻的羸弱之态,和皇城司中的坚韧,交叠在了一起,刺激的姚昶更加勃发了异样的情绪。
擒住符潼抗拒的双手,在他耳边低声笑道:
“殿下,我也喜欢让你选呢。若是殿下惹恼了我,我就让外面的人一起进来。”
肖想了多年的人,如今毫无反抗之力的在自己面前尽情昭示脆弱,姚昶哪里还会同他客气,想到自己瞎了的一只眼睛,心中更是愤恨无比。
只短促地惨叫了一声,更像是小动物濒死前的哀鸣。
符潼紧紧地闭上了嘴巴,手臂横放在眼睛前,挡住汹涌的泪水。
整个夜里,剧烈的喘息,压抑的哭声和低吟,充斥在教坊司一隅。
等到天色渐白。姚昶起身离开时,符潼已经是满身衰败的颓唐。
这个晚上,从惊恐,绝望,到麻木,死寂。第一夜已经这样难捱,以后不知还有像今天这样的多少个日夜,不如死去。
慕容鸿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凄惨景象,
慕容鸿抱着他,他却以为姚昶招来了其他的人。
仍然尖声叫着,簌簌地发着抖,目光涣散。
许久才认出是谁,他断断续续地痛哭着,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你到底要怎么样?你竟用这样的手段羞辱我,你杀了我好不好?”
符潼怨毒的看着他:“我如今成了娼伎之流,你可还满意。”
人性之恶,无有止境。
“你可要我带你离开?”慕容鸿问他。
符潼好像没听懂这句话。
只是紧紧抓住他的手,眼中全是哀求凄楚。
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怔怔的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