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清欢铺开一张地图,手指沿着一条路划下来,顿住,道:“眼下赤蝶正在逃往松山北的路上。然而松山北面是万丈高崖,只有一架木吊桥可供来去。他若是能赶在玄宗与其他势力前面过桥,再砍断吊桥,或许还能撑上几日。”
“松山北,可有路能直接绕到悬崖另一边?”
“自然是有。”晌清欢道,“但你能想得到,其他人也想得到。就看谁更快了。”
“有便可以,其他的我自有打算,只是孤身一人,分身乏术。帮个忙呗,阁主大人。”迟鹤亭一巴掌按在地图上,探过身来,笑盈盈道,“行不行?”
松山那叫一个热闹。
山下甚至已经有人搭起了凉棚,卖凉茶卖点心,卖什么的都有。
“这位少侠,要上山吗?来来来松山地图!童叟无欺!十两银子一张!”
“哎哎哎少侠,这山上多蚊虫,毒得很,驱蚊香包四文钱一个!还有这止痒的青草膏……”
“少侠少侠!这些日子进山的人比山里的兔子还多,打野味不如带干粮省事!瞧瞧这饼,烙得多实在!一包八文!”
迟鹤亭:“……”
他没理会那些人,径直往松山北的方向过去了。
松山北确实有一条可供人走的旧道,只不过荒废多年,几乎找不见路了,稍有不慎便会迷失,更遑论在茫茫山野树海里找人。
远远地,迟鹤亭便看见那山道边上坐着几个人,看起来很闲。
“这位小兄弟,”其中一人见他走近,起身拦在路中央,抱拳道,“前面玄宗办事,此路暂时不能通行,还请小兄弟见谅。”
“玄宗?”迟鹤亭摸了摸下巴,“奇了怪,你们难道是真心实意想抓赤蝶?”
顾渺身怀宝图的谣言根本就是玄宗自己散布的,怎么连自家人都骗啊?
“赤蝶无缘无故血洗了我宗乌宁据点,我们岂能不替那些枉死的兄弟讨个公道!”那人正气凛然道,“他本就是个疯子,这几日更是见人就杀,其中不乏无辜之人。不能再让这魔头继续为祸下去了,须得有人为民除害。我玄宗乃武林第一大宗,此事自然当仁不让!”
“那……他身上的宝图呢?”迟鹤亭道,“这宝图总该是人人有份吧?你们堵在这里不让人上山,莫非想要仗势欺人?”
“……区区宝图,待到魔头伏诛后再商议定夺也不迟。”
“哦。”迟鹤亭点头,“可我现在就想上山。”
“你……”
“所以,劳烦让一让。”迟鹤亭笑了笑,伸手在他肩上轻拍两下,那大汉正欲发怒,忽而浑身一僵,眸光消散,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余下几人统统站了起来,喝道:“什么人!竟敢与玄宗……”
似有清风拂叶,树影随之婆娑轻晃。
迟鹤亭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山道上,背对着那几人,将手里一柄形状怪异的弯刀慢慢收进了皮鞘中。
“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
身后传来接连倒地声,一片死寂。
松山北吊桥。
晌清欢料得不错,顾渺果然抢在追兵之前过了桥,再回身一剑砍断了桥索,徒留悬崖对面一大帮人干瞪眼。
他有些乏力了,也没闲心去看对面那些人是如何的气急败坏,踉跄着消失在一片树丛后,洒下一串零星血迹。
“那魔头逃了!怎么办啊?”
“松山北定然有路可以走,速去通知山下的人!”
“那我们呢?”
“绕过去啊,蠢货!”
各门各派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毕竟他们得了消息时也没弄清在乌宁大开杀戒的魔头到底是谁,凭着一腔热血就来了。现在倒好,牵扯到了宝图争夺,在这儿的竟没几个能拿主意的。唯有玄宗还算清醒,知道先派人堵了路,再慢慢召集人手。至于这些散兵游勇,最后连根毛都别想捞到。
顾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暂作歇息,撕了衣摆胡乱缠在伤口上,也没想过去找点土生土长的草药来止血,反正没用。
须臾,他竟打起了瞌睡。
一绺碎发垂在脸侧,在蝴蝶面具上落下淡淡的阴影,更显唇色浅淡。整个人蜷在灌木丛里,乍看之下,仿佛一朵不慎遗落的红花。
顾渺睡得很浅,浓密的睫毛颤抖着,似乎随时都会睁开眼,露出底下那冷厉如鬼的目光。
所幸这松山北里,暂时只有得闲的鸟雀无聊啾啾。
有吊桥断后,他得了大半日的喘息,精神好了不少,醒来后便借着月色开始找寻水源。脚下藤蔓草根纠缠重叠,一连被绊了几次,他只道是天色昏暗,并未在意。
冷月下的溪流泛着粼粼光泽,顾渺摘下面具洗了把脸,痛饮一番,又给皮囊灌满了清水,继续赶路。
最好能在天亮之前找到下山的路,离开松山后,找个地方换了这身衣服,再回乌宁养伤。
想得挺好。
阳光穿透雾蒙蒙的山岚,昏沉的林间骤然亮堂起来,连草叶上的露珠都清晰可见。顾渺忽然停住脚步,往怀里摸了下。
摸了个空。
那个被妥帖藏好的木盒不见了。他脸色未变,眼神却沉了下来,无意识地捏住了手边的草茎,搓揉起来。
也许可能大概……在那条溪流附近弄丢了。
顾渺朝略一沉吟,前面望了望。出路近在咫尺。
那些从松山北绕道上来的追兵,或许已经到了昨日的溪边。只是,这个险冒还是不冒,由不得自己。必须回去一趟,将那盒药寻回来。
他并未犹豫多久,再度踏上了返程,一脚深一脚浅地,按着记忆里的来路往回走去。
迟鹤亭知道自己来得有点迟,但没想到上了松山北的人还挺多,好好的一条小溪都被染红了,也不知上游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倒也省的找人。
他逆着溪流一路紧赶慢赶,陆陆续续见了数具死尸横在溪里,皆是黑巫,心里不由没了底。看来玄宗的大批人马早已上了山,那顾渺恐怕……凶多吉少。
迟鹤亭抹了把汗,心道我千里迢迢赶来已是仁至义尽,你若不自己撑着点儿,爱死不死。
眼前不巧撞上了一挂藤蔓,底下还是生了几年密不透风的灌木,上下不通,他正要拿刀砍断,忽听前边有人大笑道:“你在找的,莫非是此物?”
迟鹤亭:“?”
下一瞬便听见有人冷冷清清道:“还我。”
作者有话说:
厚颜无耻地来求一波海星(抖碗
第11章
“还你?”那人笑得更放肆了,“赤蝶,你已是强弩之末,站都站不起来了,在这吓唬谁呢?”
哦,顾渺也在。
看来不能打草惊蛇。
迟鹤亭改了主意,悄无声息地绕过了这一丛倒霉玩意。
说话那人一身玄宗黑巫的打扮,手里举着个精致木盒,当着顾渺的面打开了盒盖,将里头的药丸慢慢捏碎撒在溪里,得意道:“我便是毁了又怎样?这种粗劣的毒药,也就初出茅庐的下等黑巫才会做来练手,不入流的废物东西……”
迟鹤亭刚刚灰头土脸地从草堆里绕出来,闻言勃然大怒,上去就是一脚,连人带盒一起踹进溪水里,破口大骂:“你骂谁?”
那人压根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猝不及防,在溪石上磕了个头破血流。
迟鹤亭哪里肯等到他反应过来,追过去再补,骂一声踹一脚:“粗劣?初出茅庐?下等黑巫?不入流?废物?我看你是瞎了狗眼了!!!”
“什么鼠辈!竟然偷袭,不知道玄宗……啊!”
“知道知道,他娘的打的就是你!废话真多,揍你还要看来头?!”
考虑到是在溪边,用了毒这条水源就废了,迟鹤亭没掏家伙,把那人揍了个七零八落后,在地上随便找了把兵器,干脆地一刀送他去见了阎王。
他出了气,这才慢慢地转向坐在地上看呆了的顾渺。
除了这个不长眼的,其余人似乎都死光了。没想到顾大魔头还挺顽强的,没给这些杂鱼烂虾捡了便宜。光看模样,也没受什么重伤。
迟鹤亭蹲到他身边,抬手替他揭了面具,笑道:“没死?命还挺硬。”
顾渺面色苍白,抿着有些干裂的嘴唇,死死盯着眼前这人,许久,才沙哑道:“你怎么会来?”
“我能不来吗?”迟鹤亭收敛了笑意,“你又为何突然以赤蝶的身份出现,在乌宁大开杀戒?”
顾渺冷冷道:“杀黑巫需要什么理由?”
“确实用不着,但那是以前。如今你‘身怀宝图’,不论有仇的没仇的见了你就跟疯狗似的咬上来,不低调点儿做人,活腻了?顾、大、魔、头?”迟鹤亭说罢,毫不留情地在他左手手腕上捏了一把,捏得顾渺刹那间脸色难看起来,“脱臼了,好得很。别处还有么?”
顾渺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道:“多管闲事。”
嚯。
迟鹤亭不高兴了,也不拦他,抱着手臂在那儿说风凉话:“就你这副样子,还想下山去?滚下去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顾渺脚下一绊,往前倾去。
迟鹤亭:“!!!”
自己这嘴开过光不成,说来就来?
顾美人风一吹就要倒的虚弱模样哪里经得起摔。
他扑过去将人拉住,自己也一个趔趄,磕磕碰碰,在一棵老树根下摔了个屁墩儿。顾渺跌在他怀里,倒是没什么大碍,连脱臼的手腕都被护住了,丁点儿擦伤都没有。
迟鹤亭被这一跤跌得龇牙咧嘴,道:“顾、顾三水,你……”
顾渺想爬起来,却被拉着袖子用力拽了一下,又跌坐回来。迟鹤亭半直起身,一手撑在老树根上,将他整个人都圈在了里头,以这般极具压迫性的姿态,缓缓逼近,轻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仿佛被掐住了软肋,仓皇无措的神色一闪而逝,顾渺踌躇片刻,坚持道,“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迟鹤亭气笑了,“是谁偷偷溜进被烧毁的百草堂,拿走了我的针袋?又是谁见我做的药被毁了,满身杀气恨不得将那人抽筋扒皮?”
顾渺扭过头,不吱声。
“行,我多管闲事,不该来的。”迟鹤亭板起脸,“从今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
他还没放完狠话,就被顾渺抓住了胳膊。
迟鹤亭:“?”
顾美人撇撇嘴,道:“带我下山。”
迟鹤亭:“???”
“我看不清路了。”
“你看不清路关我什么事?”迟鹤亭的字典里压根没有“见好就收”这四个字,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想让我带你下山?求我……嗷!顾三水!你疯了!?”
他见了鬼似的连滚带爬朝后退去,捋起袖子,胳膊上整整齐齐的一圈牙印,还渗着血丝。
顾渺擦擦嘴巴,问道:“疼吗?”
“都咬出血了能不疼???你给我咬一口试试?”
“疼就好,说明人是活的。”顾渺扶着树干缓缓站起来,“还以为你死了呢。”
迟鹤亭一下哑了声。
心底某个犄角旮旯里,悄悄冒出一丝心虚。转念一想,又不对。
“不是,顾三水,我们很熟吗?诈死还要告诉你一声?”
“那你来乌宁做什么?我们很熟么?”
“……”
迟鹤亭又败下阵来。
他还没来得及恼,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只荷包,鼓鼓囊囊的,看着就很富有,不由分说被塞进了自己手里。
顾美人淡淡道:“带我下山。”
迟鹤亭内心挣扎了一下。其实也没怎么挣扎。
“好嘞。”他笑眯眯道,捧起顾渺的手腕,“咔啦”一下将脱臼的手接了回去,“买一赠一。”
痛得猝不及防,顾渺狠狠抽了口气,看向他:“你故意的?”
迟鹤亭无辜道:“没有。”
他想了想,半蹲下来,示意顾渺趴到自己背上。
“……用不着,我自己能走。”
“这不是你给的太多了,我良心不安么。”
“……”
顾渺很轻。背了个人下山,迟鹤亭也没觉多困难,还有精力絮絮叨叨:“所以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被那些黑巫伤着了?你不是不怕毒么,玄宗派来开路的炮灰,总不至于带着绝品毒物,还伤了您老人家。说说,到底怎么了?”
“你好吵。”
“你都不告诉我,下山后难不成要自己治眼伤?”
“……旧伤而已。木盒里的药,是用来压制眼睛的毒伤的。”顾渺趴在他背上,说话轻轻的,就像在耳边吹气,“平时看不太清了就吃一粒,无大碍。”
难怪当初自己把药弄没了,人都急红了眼。
迟鹤亭思索片刻,追问道:“这药若是吃得晚了几日,会出问题吗?”
“不会。”顾渺安静了会儿,又道,“你做的那些比我做得好,可惜没了。”
总算说了句人话。
迟鹤亭忍不住笑出了声,道:“那下山后我再给你做点儿。以后吃完了就来问我要,一颗金珠换一盒,包一辈子不涨价。”
“……你真的是黑巫?”
“是啊。”
“怎么会这样穷?”
“……”迟某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活了两辈子没那么无语过,姑且看在那一袋子钱的份上,不跟他计较,“你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走走歇歇,过了一日。两人沿着松山北的旧道光明正大地下了山,山道口空无一人,连尸体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