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鹤亭打开盖子看了看,冲鼻辣味熏得他眼泪横流,赶紧盖上,满意道:“不错,就要这么辣。还有那碗清汤小面,单独装了吧,放一块儿我怕过了辣味。”
“好嘞好嘞,客官您拿好了,慢走。”
他拎着辣菜颠颠地回了别院,拉着顾渺到了前厅,一样样菜摆开来,道:“怎么样?”
顾渺舀了一勺豆腐,又尝了尝鱼头,在满桌辣子前面不改色:“还成。”
“厨子都说了,不能再辣了。”迟鹤亭端起碗嗦了口面,竟觉得这面也辣了起来,不由皱起脸道,“你居然爱吃这种?”
“不常吃这个。”顾渺低头扒拉了两口饭,又看他,“明日想吃煲汤。”
“明日我有的忙,得去城里买些制药的器具,还有你那六味毒草也不好找。这几日的饭菜只能吃外面的。”迟鹤亭说罢,又想起什么,赶紧补充道,“不能点辣的,养伤要紧。”
不说还好,一说,顾渺又往嘴里多塞了几筷鱼肉。
“……”迟鹤亭也懒得管他,转而道,“养好伤后,你什么打算?”
“你呢?”
“我?百草堂烧了以后我本该离开灵诸州的,眼下阴差阳错到了乌宁,躲哪儿不是躲,就在这儿住下,不走了。”
顾渺:“哦,挺好。”
迟鹤亭感到一丝丝的不妙:“你莫不会想……”
顾渺抬头:“不行?”
“也不是不行。”迟鹤亭想了想,反正乾坤洞窟很快要现世了,玄宗没空再搭理自己,也没人顾得上惦记宝图,安全得很,多张嘴吃饭而已,“但你准备住到几时?”
“什么时候想走了,便走。”
顾渺就这么在别院里住下了。
卖假药这行已经做过了,再做惹眼。迟鹤亭一琢磨,改做官府禁止流通的杀伤性极大的弩,再通过某些见不得光的渠道卖出去,一样赚得盆满钵满。
他做的弩,轻便小巧,有些零件还能拆下来折叠变形,简直是行走江湖杀人必备的利器。顾渺头一次见他做时,颇为惊诧,道:“你从哪学的做这弩?”
“梦里。”迟鹤亭给手里的小弩装上扳机,扣紧试了一下,懒洋洋道,“我会的手艺多着呢,饿不死。”
乾坤洞窟并非虚渺传说,创造了它的机关世家自然也是真实存在的,迟鹤亭上辈子还去过几趟,在裴家藏书楼呆了些日子。
藏书楼并不在被烧毁的本家山庄里,而是建在了山腹之中,幸亏如此,否则那些机关学说的古籍典藏早跟着烧没了。为了破解乾坤洞窟的机关,他研究了不少里头的书籍,这改良的小弩便在其中。
顾渺拨了拨弹簧芯子,道:“这一架能卖多少?”
“有市无价。”迟鹤亭换了个零件打磨,兴致缺缺,“只是不敢卖太高,但也不低。做一只弩要花半月的时间,算起来和以前卖假药也差不了多少。”
顾渺摸着那光滑的弩身,端详片刻,发出了灵魂质问:“所以,你钱都花哪儿去了?”
迟鹤亭:“……”
迟鹤亭:“又没少你一口饭吃。”
一提到吃饭,顾渺立刻将钱财去向丢到一旁,兴致勃勃地问道:“今日炖的什么?”
“莲藕乌鸡汤,加了点参。”
顾美人皱眉。
“今早卖莲子的李婶儿送了一截藕,我就炖了。你不喜欢?”
“吃着粉粉的,不好吃。”
“那下回不炖了。”
迟鹤亭算是琢磨出了一点顾渺的口味偏好,大概喜欢吃起来爽滑或软糯的食物,尤其是嫩豆腐和鸭血,还挺挑嘴。
唔。
他还喜欢辣的。
这样说来,麻辣鸭血豆腐这道菜应该在顾渺心里占了不可撼动的地位。可惜自己不会,还天天拉着他吃清淡的。
“等手上这把弩卖掉了,我带你去城里吃饭如何?”思及此处,迟鹤亭慷慨道,“随便点,我请客。”
然而弩还没卖出去,客也没请成,乾坤洞窟便这么毫无预兆地现世了。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自天际滚滚而来,三教九流,什么玩意都被炸了出来,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随便拉个人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一时热闹非凡。
玄宗慷慨地公布了乾坤洞窟的位置,将乾坤锁吹得天花乱坠,说成是人人可得的天赐机缘。那张据说能够寻到乾坤洞窟位置的宝图,立刻被所有人抛在了脑后。谁再管你赤蝶黑蝶,各家各派纷纷搁下了手头的要紧事,争先恐后,一窝蜂地涌向了阙月山。
江湖上一夕之间风云变幻,连朝廷都惊动了。
迟鹤亭接到飞花阁传书时,正跟顾渺吃饭。
他瞟了眼,甚至没耽误喝汤,直接把信揉成一团扔进了窗外的荷塘里。
大约是看他不太高兴,顾渺道:“怎么了?”
“玄宗说乾坤洞窟在阙月山,飞花阁派人去探了,还真在阙月山。”迟鹤亭捞起了汤里最后一块肉,“整个江湖都疯了,朝廷也动了。哎,这汤还是不够咸,肉没入味儿。”
顾渺筷子一顿,望向他,道:“你不去?”
“去哪?”
“阙月山。”
“开什么玩笑,那阴气森森的鬼地方有什么好去的,我还想多活几年。”
“你怎知那就是鬼地方,万一是福缘宝地呢?不想试上一试?”顾渺若有所思,“说起来,之前江湖传言那能寻到乾坤洞窟的宝图就在我身上,你也从未问我过。”
“宝图?哪来的宝图?你衣服都被我脱了好几回,该看见早看见了。”
顾渺:“?”
迟鹤亭:“咳,我是说,在你昏迷的时候帮你换衣服。总之阙月山跟咱们没什么关系,赶紧吃,吃完我要收拾桌子了,下午还有事。”
“忙什么?炼毒?”顾渺注意他近来总是闷头呆在药房里炼制毒物,也不许自己跟进去,每次出来都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略一思忖,眸子里忽然迸发出异样神采,跃跃欲试,期待道,“是不是有仇家找上门来了?”
迟鹤亭:“???”
这是闲出来的吧?
第14章
对于顾美人闲到想杀人这件事,迟鹤亭表示不行。
“你要是真的闲,替我将仓库里的草药翻晒一下。”迟鹤亭堵在药房门口,在里头用力想关上门,咬牙切齿道,“还有院子里的杂草,也该除了。”
顾渺在外头努力抵着门,道:“你在捣鼓什么,让我看看!”
“顾三水!你松手!”
“阿迟——”
门上的力道一下就松懈了,顾渺一个踉跄,栽进了屋里。
迟鹤亭回过神,愤怒道:“你耍诈!”
顾渺迅速扫视了一遍屋里的东西。松木架上瓶瓶罐罐放得整整齐齐,底下一排小抽屉,有些还上着锁。药理书籍不讲究地堆在窗下,东一本西一本摊得到处都是,桌上倒在纸包里的药粉被透明琉璃罩着,还有一架子五颜六色的细管。
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为何不让我看?”顾渺问道,“只是乱了些而已。”
迟某人脱口便想说我跟你很熟么?但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挺熟了,吃住都在一块儿。
“因为黑巫制毒的过程乃是绝密,会泄露毒物配方。你这般冒失闯进来,犯了忌讳。”迟鹤亭换了套说辞,故意将话说得很重,冷冷道,“看完了?出去。”
顾渺怔了怔,慢慢垂了头,退出门去。
药房的门一关,整个别院安静得好似只剩他一个人。
过了会儿,他还真的去仓库拿了草药出来翻晒,一层层摞到簸箕架上,称得上勤勤恳恳。
赶走了人,迟鹤亭心里头却乱糟糟的,半天都没能静下来,抬头又从窗子里看到顾渺晒药的背影,总觉得自己欺负了他似的,干脆又把门打开了。
“草药都放混了。这些放着等会我自己来弄,你爱干嘛干嘛去。”
顾渺听见声响,回过头来,神色无辜,手上还沾着草叶渣子。
“我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你又不让进去看。”
嘶。
听起来还有一丁点儿委屈。
迟鹤亭叹了口气,有点头疼,往门边上一靠,给他解释道:“我炼毒自然要试毒,怕吓着你,才不让你进来。”
“自己试毒?”顾渺拍干净手上的草叶渣子,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真的是黑巫?”
“我有分寸,死不了。”迟鹤亭答非所问。
他当然清楚顾渺问的是什么。
哪有黑巫不养几个药人试毒的。事实上,黑巫自己也算是半个药人,只不过服用的毒物循序渐进,更加温和,日久天长慢慢地获得抗毒体质,实在熬不住便算了。
而炮制药人,则是在短时间内让人摄入各种微量的酷烈毒物,手段残忍,死了就换一个。或者从幼童开始养起,更麻烦些,但成功率也更高些。
玄宗有很多这种药人,有些天资不错的,还会被选出来当做黑巫培养。
迟鹤亭见他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正想回屋,却听背后那人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可以用来试毒?”
他猛然回头,不偏不倚地撞上了顾渺那平静如水的眼眸,须臾,道:“没想过。顾渺,你不必做这种无谓的试探。”
“不是试探。”顾渺轻轻一笑,眼眸微弯,蝴蝶胎记刹那灵动如生,“我不惧毒,但服下后还是会有症状,会痛会难受,却又不会死。这样好用,为何不用?”
迟鹤亭反复打量了他几遍,终于确认了这家伙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真觉得自己拿来试药很不错。
迟某人骂道:“你有病?”
骂完又感到一阵无力,摇头道:“想进来看便看吧,随你。”
顾渺如愿以偿地进了药房。
“不要乱碰。”迟鹤亭没管他坐哪,回到桌前便开始忙碌,单手夹着三根细琉璃管,底下盛着一点粉末,又用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取了些清水,慢慢滴入,边道,“我不清楚你能承受多猛烈的毒,先从身后的架子上拿点毒物服下试试。从上往下数第六格,左数第四个罐子起,一整排都是我专门做来测试抗毒性的药,越靠右毒性越强。腹中有了强烈呕吐感的话,就别继续吃了,怕你吐晕过去。到时告诉我,那是第几瓶。”
“哦。”顾渺起身去翻那些瓶瓶罐罐了。
迟鹤亭将三根琉璃管斜靠着放好,准备着手处理第二批琉璃细管内的毒物时,猛地想起自己昨日好像也许可能大概往第六格塞过一瓶没地儿放的东西。
恰巧放在了最右侧。
想来顾渺也不会这么快试到这瓶。迟鹤亭放好琉璃管,慢悠悠地回头叮嘱道:“哎,那瓶蓝的你记得别碰……顾渺!!!”
撕心裂肺的一嗓子,吓得顾渺手一哆嗦,“啪”地摔了瓷瓶。
迟鹤亭紧张道:“你……你吃了?已经吃了!?直接拿最右边的,胆子可真大啊顾三水,不怕万一吐到晚饭都吃不下??”
顾渺看他慌里慌张的模样,突然笑了起来,道:“阿迟,我说的服毒后会有症状,指的是寻常人即刻毙命的剧毒。哪怕定灵散这种品级的毒物,对现在的我也不会起任何作用,第六格架子上的东西对我来说跟糖丸差不多。”
迟鹤亭木着一张脸,僵硬道:“可这瓶药丸不是一般东西,你当真没觉得身体古怪?”
见他说得这样严重,顾渺也不由迟疑起来,道:“是什么东西?”
迟鹤亭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一顿叽里咕噜。
顾渺脸色变了。
他眼神怪异地望着迟鹤亭,许久,浮现出一丝促狭,又有些忍俊不禁,低头看了眼滚在地上的浅粉药丸,道:“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迟某人的脸腾地红了,恼羞成怒,大声嚷嚷道:“怎么了!媚毒也是毒!凭什么不能放在架子上!!!”
那架势恨不得当场灭了顾美人的口。
偏偏顾渺还火上浇油:“这毒不行,没用。”
迟鹤亭快气疯了,推搡着要把他赶出去:“滚!赶紧滚!麻溜地给我滚!!!”
拉拉扯扯中,不知谁撞到了桌角,桌上器皿一阵乱晃,其中一只琉璃管大概没放稳,叮当掉下来,砸在一碟蓝色细粉里,又咕噜噜滚了一圈,扫倒了一排琉璃管,液体横流色彩纷呈,煞是好看。
听到动静,迟鹤亭回头,脸上的血色“唰”褪尽了,仿佛见了鬼。
满桌凌乱混杂的毒物里,缓缓升腾起一股如梦似幻的青色,轻盈如云雾,悠哉悠哉地弥漫开去。
说时迟那时快,迟鹤亭一把捂住顾渺的口鼻,连拖带拽地将人弄出药房,回身一脚踹上了门,再飞快绕到另一侧关了窗,逃命似的带着顾渺跑出了别院。
院墙外,迟鹤亭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几乎站也站不住,一句话说不出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瓷瓶,从里面倒了两粒药丸,分了一粒给顾渺,自己也吃了一粒。
顾渺咽下药丸,本能地对那青色烟雾感到了恐惧,低声道:“那是什么毒?”
“……”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倒地的重响。
“你……阿迟?!”
迟鹤亭蜷缩成一团,面色青灰,浑身不住地痉挛。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哆嗦着挤出话来:“没……没事……给我……水……”
也不管顾渺听没听到,明没明白,两眼一黑,不省人事地昏迷过去。
又是……这毒……
意识在熟悉的黑暗里沉沦,血肉仿佛被看不见的细绳勒紧、割裂,片片凌迟,干渴随之而来,如涸辙之鱼,渴得连血液都一同干涸枯竭,烈火焚身,自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