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衡听了顾琛这番话, 犹如醍醐灌顶,羞惭汗颜。顷刻之间,他的后背就浸出了一片冷汗。
以往,他总是怨别人缺乏善意,却从来都不曾反思过:他的行为举止,是否有什么不妥?
此时此刻,萧衡忽然非常担心。
顾玖会不会已经开始厌恶他了?从昨夜到现在,顾玖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
一种深深的恐慌,让他恨不得立刻改过自新,变得更好。至少不能成为顾玖讨厌的人。
顾琛扬起戒尺,连敲了萧衡三下。
这厮下手还挺重的,萧衡的掌心都被打得有些红肿。手心火辣辣的感觉,和赵王萧弈曾经对他的毒打和欺辱相比,根本算不上疼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教训都来得深刻,让他心服口服。
戒尺又一次高高地扬起,眼看就要落下来。
一缕香风忽至,帷幔无声地翻卷,一个极其温柔的女子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夫君,深更半夜的,怎么还动了肝火?好啦,再打下去,天都快亮了。”
其实,顾琛想重重地打萧衡一百下。他见不得萧衡小小年纪,就那么多歪心眼,居然假装喝醉,吃顾玖的豆腐。他的弟弟,岂能让人这般欺负?
只是这话不方便摆在台面上说。
况且,萧衡再怎样不受宠,也是皇子。拿着御赐的戒尺敲打小皇子,也必须要有正当的理由。
这能难倒熟读五经诸史的顾琛吗?显然不能。别说一个正当的理由,一千个理由他都能拿得出来。
不过,既然夫人发话了,剩下的九十七戒尺先欠着。以后找机会再打。
和萧衡错身而过的时候,顾琛将声线压得极低:“不准再冒犯阿玖!”
这个要求,对萧衡来说,有点难。
他尽量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五更天起床,和无咎一起习武。吃过早饭,去太学上课,中午在太学的五座藏书楼之一——平乐观里小憩一会儿,抄书临帖。下午继续上课,把听不懂、或者看不懂的文字都记录在纸上,去找秦博士解惑。
即便如此,每天晚上,熄了灯火以后,清泠泠的月华映着窗棂。
萧衡踏着满地如霜的月光,爬上卧榻。夜深人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一想顾玖。诸如:子时了,玖玖睡了没?
他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不错,还住在一个园子里,每天都能见到他,也很好。
这个时间召家伎?可恶,大色丕!啊,原来是听小曲儿。等等,歌僮怎么突然不唱了?顾玖这会儿到底在干什么好事?不行,我要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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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玖觉得,他的生活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改变,他却说不上来。
一天、两天、三天……
一转眼,到了第七天。顾玖上朝回来,马车路过衣冠里。远远地看见萧衡端着一只黑瓷碗,在喂一条瘦骨嶙峋、肚皮凹陷的黄犬吃东西。
这条皮包骨头、却总是不肯接受施舍的食物的黄犬,它曾经的主人,正是沈蔚沈长康。
顾玖没有下车,挑着帘子多瞧了两眼。他发现:那黄犬愿意吃萧衡拿给它的食物。它对萧衡非常亲近。
一碗肉糜粥,很快就见了底。
黄犬舔了舔碗,又舔了舔萧衡的手,摇了摇尾巴。
顾玖十分惊喜,吩咐侍从停车,把小案上的小点心和五味脯全部拿给萧衡。争取让故人的爱犬吃上一顿饱饭。
当萧衡捧着那些小食,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向大权臣行礼的时候。顾玖终于意识到:总是粘着他的小狼崽,好像走着走着,就走失了。
一开始,顾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轻松——再也不会有野性难驯的小东西,冒冒失失地抓着他的衣袖,甚至做出很多更过分的事情。
又过了几天,顾玖忽然发觉:空闲的时间变多,麟趾园也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变得沉闷。
他必须承认:他有一点点不习惯。
顾玖召来家伎,莺莺燕燕,花花柳柳,男男女女二十多个人。他让阮轻寒抚琴,听着小曲儿,看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歌舞表演。
这种娱乐活动,委实有点单调。顾玖意兴阑珊,挥手让家伎全部退下,挑亮银灯,看了半卷《庄子》。
天上一勾弯月,萧衡在窗外站了一会儿。
他不敢离得太近,那样会被无咎发现。所以他只是远远地望着窗子上透出来的灯光。
秋天寂静的夜晚,萧衡被寒凉的金风一吹,冷静了一些——他凭什么管顾玖在干什么?凭什么呢?
他又站了许久,差一点和那些家伎迎面碰上,才怅然离去。
从这以后,无论顾玖关起门来做什么,如何找乐子,萧衡都不再过问。只是,某人暗戳戳在心中给顾玖记了一本帐。所有不确定的烂桃花,都是债,可能需要百倍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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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散朝之后,顾玖又一次被萧昀单独留下。
“阿玖,朕好几年没有摸过弓箭,手生了。下个月的冬狩,天子也得参加围猎。你陪朕练一练骑射,雪麒麟还给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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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iMi 4个;老中医、绫兮泠兮 1个;谢谢,我争取下一章长一些。
①
枭逢鸠,鸠曰:“子将安之?”枭曰:“我将东徙。”鸠曰:“何故?”
枭曰:“乡人皆恶我鸣。以故东徙。”鸠曰:“子能更鸣,可矣;不能更鸣,东徙犹恶子之声。”
--西汉 刘向《说苑·谈丛》
第34章 骑烈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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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朝会, 萧昀的心情都会变得有些微妙。
尤其是大将军顾琛也在场的时候。顾琛不是那种不知分寸、嚣张跋扈的权臣。相反,他为人处事非常守规矩,君臣之间的礼节,也从不含糊。
相比之下, 顾玖看似一副纨绔公子的脾性, 却掌控着本该直属于皇帝的禁军。
顾玖还趁着春猎天子遇刺这件事弄权, 搞垮了杨家,将禁军彻底地清理了一遍, 所有不肯服从他的禁军将领,都被弄去守皇陵了。
真的是十分放肆。
尽管萧昀心里清楚:这些年,顾琛和顾玖其实是他的护身符, 是他最大的倚仗。顾家兄弟未必是贪恋权势的人。顾玖是为了保护他,才会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
但是,每当萧昀想做什么事,或者下达了什么命令, 公卿百官的第一反应,通常是观察顾琛和顾玖的态度。或者干脆称病,置身于事外, 观望朝局。
这就让萧昀很难受了。
比如先前,萧昀想要收回青、翼、幽、并四州的军权。文武百官都不敢吭声, 就连一向比较中立的荀老太尉也一言不发。直到顾玖带头赞同,大殿之中才响起一片附和的声音。
当皇帝当得如此憋屈,萧昀有点明白史书上那些君臣相忌, 最终将对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是什么原因了。
萧昀满身光环的时候,落魄潦倒的时候, 多少风风雨雨,都和顾玖一起走过来了。甚至是受到了顾玖的庇护,才能平安无事。
哪怕以萧昀对顾玖的信任和喜爱,他都无法容忍顾玖一直把持着军权,尤其是负责拱卫天子、守备皇城的三万禁军。
这就相当于他的身家性命,其实是捏在顾玖的手心里的。
那顾玖肯不肯主动放权呢?恐怕不可能。这些年,顾玖得罪的人太多了,一旦失去兵权,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事。
不说别人,就算是萧昀也不敢保证,如果天生一副冰肌玉骨、又那般风神秀彻的顾玖,突然间变得无权无势。他一定能忍住,不会把顾玖弄进后宫,拴在卧榻上,做一些他一直想做的、比较亲密的事。当然,阿玖对他特别好,他不舍得让阿玖疼,他会很温柔的。
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许真的会使人疯狂。
不过,萧昀觉得,他那么喜欢顾玖,那么在意他们之间的情谊,他和顾玖的结局,必定是不一样的,至少,他不可能杀顾玖。但究竟要怎样才能保证,他收回兵权,还觊觎顾玖,顾玖不会跟他反目,顾琛也不会因此心生芥蒂?这是个问题。
萧昀已经开始安插亲信。他非常有耐心,而且隐忍。除非有把握一举收回兵符、掌控禁军,不然他不会让这些人暴露。
还有一个神秘的蒙面女人,轻功高超,善于隐匿,听声音很年轻,衣上有淡淡的寒梅香味。偶尔会和萧昀碰面,提供一些关于顾玖的、很机密的信息。说要帮他对付顾家。
萧昀担心有诈,一直没敢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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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上林苑,皇室成员专用的校场。
瑟瑟秋风中,当值的羽林卫搬开铁木护栏。年深日久,铁木上的水波纹被风雨侵蚀,出现了许多细小的裂纹。
雪麒麟肥了一圈,奔跑起来依然是风驰电掣,不过,几大圈跑完,耗费的时间好像比以前长了一点点。顾玖决定每天坚持遛马,让雪麒麟的速度重回巅峰。
“陛下,马最好膘肥体壮,但不能养得太肥,会跑不快。”
“阿玖的雪麒麟,性情太暴烈,难以驯服,不肯让御马监的奴婢牵它,还总是踢人,根本没法遛马,它一直待在马厩里,不长膘才怪呢。”
萧昀养了雪麒麟半个月,才勉强能把这匹烈马牵出马厩散步。
牵着最优质的千里马,却只散步,萧昀显然是不能满足的。
他想骑着顾玖的马,先慢跑一圈,结果刚跑出去没几步,就在萧昀放松警惕的那一刻,雪麒麟突然毫无征兆地人立而起,纵声长嘶,狂跳着将他甩下了马背。
由于公马发情的时候难以控制,为了让马儿更加温驯听话,通常要将它们骟了,才能训练成优秀的坐骑。一般情况下,大规模的骑兵作战,为了保证军纪,尤其是队列队形,战马都优先选用母马或者阉过的公马。
雪麒麟也是骟过的骏马,然而它是个特例,阉割过后,性情也并没有变得温顺,依然是一匹暴躁的烈马,除了顾玖,其他人一向骑不得。
都说物似主人形,听说,看起来犹如秋日阳光一般温煦的顾玖,其实也经常踢人?
萧昀望着在校场上来回飞驰的一人一马,眼前忽然闪过顾玖在太极殿批阅奏章,意外发病,歪在坐榻上的时候。一双长腿微微蜷着,眼尾湿红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一种异样的兴奋。
那时候,萧昀的脑子还不太正常,他趴在旁边,用长长的草叶子挠顾玖的脸。顾玖的衣摆动了动,大约是腿在动,绯红的薄唇微微张开一条线,萧昀试着把草叶塞进去的时候,顾玖立刻闭紧了嘴,小腿从衣摆下方伸出来,狠狠地蹬了一下。
萧昀怀疑,当时,顾玖其实很想一脚将他踢飞,又忍住了。
“陛下,练骑射,要让马跑起来,别总是站在原地开弓,这样不行,不顶用的。”
移动靶和固定靶,是目标移动,还是自身移动,射起来都是有区别的。
萧昀什么都好,就是这骑射功夫,委实拿不出手。据说杨皇后有一位兄长坠马受伤,右臂脱臼,落下了病根,只要一用力过猛,手臂就会脱臼。因此,杨皇后认为骑射这种活动过于危险,说什么都不允许萧昀练习。萧昀射固定靶还凑合,骑在马上,连弓都拉不利索。
顾玖旁观了一会儿,感觉萧昀还没有学会在马背上借力,骑术也有些拖后腿。
“陛下,放松一点,不要使劲夹着马腹。对,就这样,再快一些,加速!恩,非常好。不是人骑在马背上,人和马是一个整体,保持节奏一致,才能像风一样来去自如。”
为了安全,顾玖驱策着雪麒麟,放缓速度,和萧昀并排。
萧昀头一回体验到飞驰的快乐,一时高兴,又加快了速度。于是,他一个重心不稳,身体翻倒,视野之中,四周的景物都在旋转。
“啊!!!”
顾玖万万没想到,皇帝跑快一点也能坠马。他情急之下,一马鞭挥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鞭梢灵活地在萧昀的腰间绕了一圈。与此同时,顾玖用力一拽,把萧昀腾空提起来。紧接着,他的手臂一圈一放,萧昀整个人就趴在他的马背上了。
雪麒麟不满地打了一个响鼻。
顾玖想摸一摸雪麒麟的脖子,安抚爱马。然而,顾玖一松手,惊魂未定的萧昀就开始乱动,他横趴在马背上,头朝下,脚也朝下,再乱蹬腿,八成会一头摔下去。
顾玖无奈地勒马,将萧昀扶下马背。
经历了这件事,萧昀死活都不肯再继续练习骑射。
顾玖原本也缺乏耐心,难以扮演一个好的陪练。就这样,他们商议了一下,愉快地决定——下个月的冬狩,让秦王萧衡代表天子,去参加围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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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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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云初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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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衡突然被皇兄召见, 默默地跟在内侍的身后,来到校场。
顾玖正潇洒随意地挽弓平射,明亮的日光映着他手指上的白玉佩韘,和衣缘的锦绣暗纹相映生辉, 几乎灼痛了萧衡的眼。
佩韘俗称“扳指”, 是用来钩弦的。
顾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套紧身窄袖的猎装, 勾勒出飒爽英姿。腰肢极细,腿又直又长。他好像根本就不曾刻意瞄准, 每一箭射出,都是正中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