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衡向顾玖行礼,小心翼翼地藏起红肿的手心。
萧衡前天写奏疏, 忘了避讳皇兄的名字。
奏疏表谏,都是要呈给天子批阅的。如果格式不对,通常会被尚书台的官员退回来。但是忘了回避君王的名讳,这种疏忽大意, 后果可轻可重,主要看皇帝的心情,可能只需要重写一遍, 也许会遭到训斥,甚至贬官。万一运气不好, 遇到暴君,被剁手、挖眼、砍脚的倒霉蛋也不是没有。
幸运的是:尚书郎崔璟以格式不对为由,将萧衡的奏疏退了回来, 没有交给尚书令。
不幸的是:这封奏疏被退到顾府,韩公顾琛最先看见, 他认为这不是一件小事,再次请出戒尺……
萧衡的左手挨了十七下, 右手因为还要写字,只被打了三下。
和顾玖用竹竿子敲人的时候,那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完全不同。顾琛的戒尺,每一下都特别实在。
萧衡的两只手都肿了,区别只是左手肿得更高一些。自从知道顾玖对他没有那种心思,他就收敛了许多。心态也变了,仿佛一点点小伤也要摆在顾玖的眼前,就是在卖惨示弱一般,他不屑于这么做。
好在行礼的时候,手背朝外,顾玖不是那种很细致的人,萧衡又表现得十分正常,所以顾玖没有发现。
“陛下在白鹿台赏秋叶,殿下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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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台不是一座孤台,而是一处饲养着白鹿、白象、仙鹤、孔雀等珍禽异兽的园林。
重建上林苑的时候,文武百官一共进献了奇花异草三千余种,也大多点缀在这一片人工山林之间。
萧衡走了几步,蓦地置身于青藤古树、鸟兽虫鱼之间。他回头,发现已经看不到来时的路。
登上白鹿台,极目远眺,一望无际的秋叶随着地势起伏,呈现出红、橙、黄、绿等各种层层渐变的颜色,浸染了天地间所有的风华,满目都是斑斓的色彩。恍如奔腾起伏的波涛,呼啸着卷上万里晴空。
难怪顾玖没有来,他不喜欢这种爬虫飞虫四处出没的地方。
萧昀对这个弟弟,其实没什么印象。
萧衡一丝不苟地行礼。
萧昀见他态度恭敬,举止也稳重,颇有好感。把御用的宝雕弓递给他,温声吩咐:“阿衡,射两箭让朕瞧一瞧。就射那棵梧桐树上的红绸。”
红绸细长,绑在树枝上,随风飘动,不是那么容易射中的目标,考验箭术的时候到了。
小黄门奉上一支箭。
萧衡挽弓、搭箭、瞄准、射击一气呵成,动作流畅,而且美观。
萧昀没能看清羽箭从空中飞过的轨迹,但是两百步开外的红绸,被金鈚箭钉在树枝上,不再来回飘动,这是显而易见的。
萧衡又取了一支箭。
这时,萧昀突然注意到:仍然在微微震颤的弓弦上,有一点暗红色,像是血迹。
“等一下。”
萧昀以为:萧衡没有戴佩韘,所以手指被弓弦割破了。他一向仁厚,摘下手上的墨玉佩韘,就想给萧衡戴上。
然后,他惊诧的发现:萧衡的手心一片红肿,就连大拇指也是肿的。
萧昀的佩韘,萧衡戴上本该大了一圈,现在居然刚好套住。
萧昀抽了一口凉气:“这是……谁打的?”
萧衡没法实话实说。
如果直言,是顾琛对他使用了武帝御赐的戒尺,那就一定要说明原因。晋人极其重视避讳,忘了避讳对方长辈的名字,有时甚至会导致友人交恶。奏疏不避讳皇帝的名字,对皇兄来说,也相当不尊敬。崔璟好心替他遮掩,绝不能出卖崔璟。
不过,皇兄问话,也不能装聋作哑。萧衡装出有点羞赧的样子,小声说:“太学的五经统考,我太愚钝,名次在博士弟子之中排倒数第一。先生门下的弟子,若是考了倒数,都要打手心五十下。先生原本不想罚的。是我不肯坏了规矩,一定要领罚,先生就用戒尺打了二十下。”
“规矩?你这位先生,不会也是秦博士吧?”
“皇兄英明。”
萧昀笑眯眯地安慰弟弟:“博士弟子都是才学特别出众的人,熟读经史,写得一手好文章,能给太学生解惑。阿衡十四岁才进学,能够成为博士弟子,已经很不错了。”
想象中的冷场完全没有出现,萧昀和萧衡兄友弟恭地聊了一会儿。
等萧衡离开,萧昀看了看日晷,时辰尚早,他忽然心血来潮,想出去走一走。
萧昀成为皇帝以后,除了春猎那次,还不曾离开过皇宫。
越骑校尉宇文乌菟龟和步兵校尉沈谧像两尊门神一样,杵在那里。一高一矮,一个威武,一个文弱,相映成趣。
禁军也称“天子六军”,一共有六名校尉:步兵校尉、长水校尉、射声、屯骑、越骑,羽林。
顾玖定下的规矩:六个禁军校尉分成三组,每两人一组,每六个时辰轮换一次,轮流在御前值守。也就是说,只要天子一离开后宫的范围,必定会有两名禁军校尉,时刻阴魂不散地跟着他。
天子想要微服出宫,居然被禁军校尉拦住了。
理由是:没有清河公的手令,陛下不能离开皇宫。
萧昀:“……”
这应该是他还傻着的时候,顾玖下达的命令,忘了撤销。
这些年,权力更替频繁,禁军遭遇了几次大清洗,将领已经换了两三批。新上任的禁军六校尉,只认兵符。
萧昀虽然是皇帝,没有兵符,也只能干瞪眼,调不动禁军。
他在心中默念:阿玖是一番好意,他是担忧朕的安危……
然而,谁受得了这样密不透风的保护?!连宫门都出不了,他到底是在当皇帝,还是在当囚徒呢?
宇文乌菟龟这种红头发绿眼睛大嗓门的粗汉,别说在面前晃上六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对萧昀来说,也是一种煎熬。
天子的脸上隐隐有阴云一闪而过,又似乎只是错觉,明明还是温厚的模样。
步兵校尉沈谧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当初那个傻皇帝,肯定是不要出宫比较好。问题是:现如今,陛下心智正常。
顾玖大约是忘了有这回事。沈谧暗暗着急,他已经派人去给顾玖通风报信。就怕陛下多想,怀疑顾玖的用心。
沈谧微微迟疑,跪地请罪,并且试着解释:“陛下,这是元月十五那天的旧令,清河公病着,许是一时疏忽了。近日,洛阳城不太平,失踪了十几个美男子,不如先在皇城里散散心。”
皇城是城中之城,包括宗庙、官衙、官署、王府、园林、太社、太仓等建筑。
萧昀:“……”
这个活动范围,确实比皇宫大了一小圈。普通的囚室升级宽敞小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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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归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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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顾玖接到消息, 解除禁令的时候,萧昀已经兴致索然,不打算出宫了。
午后的阳光,倾洒在顾玖浅色的衣袍上, 映出一片明明暗暗的斑驳光影。看起来颇有几分温暖, 又似乎只是萧昀自作多情, 产生的错觉。
君臣一卧一坐,相对无言。
顾玖搁下笔, 把新写的文书卷起来,用绳子扎好,刷了一层粘性泥封口, 并在封口处盖上公章。这叫“泥封”,主要作用是:防止文书传递的过程中被人偷看。
意外阻止了萧昀微服出游,顾玖多少都有些心虚,想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
他一向养尊处优, 并且身居高位,还没有学会观察别人的小情绪,也不擅长揣摩他人的心思。经常, 顾玖自以为在示好,被示好的对象却以为他在挑衅。
就比如此时此刻, 顾玖缓缓地收起印信,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那几个禁军校尉,只是奉命行事, 都怪臣记性不好。陛下若是觉得气不顺,尽管治臣的罪, 别闷在心里。”
小榻上,萧昀翻身坐起来, 淡漠地掀起眼皮,瞅了顾玖一眼。
由于不确定这人是有意挑衅还是真的在认错。萧昀干脆说:“朕没有责怪阿玖的意思,只是略微有一点困乏,打了个盹儿。”
顾玖暗忖:萧家的人都太难相处了。萧昀的城府越来越深,我认错,似乎没起到一丁点效果。偶尔耐着性子去哄小狼崽,也总是越哄越糟糕。
又过了片刻,鼓楼的方向,隐隐传来散堂鼓的声音。这年头没有钟表之类的报时设备,每到下班的时间,鼓吏就用特定节奏的鼓声来提醒文武百官:诸君,下班了。
顾玖行礼告退,去御马监牵了雪麒麟,顺着铜驼街步行。
无咎抱剑,紧紧跟着。
路过点心铺子,顾玖被桂花糕的香味吸引,一摸腰间,摸了一个空,他今天连换两套衣裳,钱袋不知道落在哪里。
“无咎,快帮我买一盒,一闻就是刚烤出来的。”
点心铺子跟前围了不少人,无咎撇一眼那不规则的长队,摇头:“丢了十九个大活人。韩公吩咐过,让无咎寸步不离。”关键是:丢的都是长得好看的,感觉最危险的就是顾玖。
顾玖不服:“这还没出皇城呢,巡街的都是禁军。要是在这里也能失踪,我还当什么中领军!”
无咎不理他。
雪麒麟暴躁地用蹄子刨了一下地面,扬起一缕烟尘。
前方突然出现一阵骚乱,有一名七十岁的老猎户,试图当街拦车,申述冤情。说来也巧,这老猎户居然拦了清河公的车驾,哭喊了数声冤枉,才被告知清河公不在车上。
这也多亏老猎户上了岁数,要是青壮年男子敢挡清河公的马车,早就被开道的轻骑兵用鞭子抽开,驱赶到路边去了。
治安类事件,本不在顾玖的职责范围之内。
不过这桩案子,顾玖也关注过。
从今年仲夏开始,洛阳城每个月都有几个男子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失踪人员有贫有富,大多数是平民百姓,也有青楼男优,官衙小吏。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比较年轻,最小的才十五岁,最大的也就二十七岁。外貌都很出众,算得上千里挑一的美男子。
迄今为止,一连丢了十九个。
洛阳令焦头烂额。
前十八个失踪人员,都没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这些人要么是布衣,要么是男优,还有一名技艺卓绝的乐师,二个普通的衙署小吏。除了青楼男优的恩客,乐师的几个弟子,也没有太多人关注这件事。
第十九个失踪的,是博士祭酒家的嫡长子郭琦。
十天过去了,一开始,音讯全无,后来,官差在一名嫌疑犯的家中,搜到了郭琦随身携带的玉佩。玉佩上还有血迹,主人疑似已经遇害。
噩耗传来的时候,太学正在举行学术活动。博士祭酒当着十几名博士、四百多名博士弟子和助教,以及一万多名太学生的面,眼皮一番,昏厥倒地。
事情闹得极大。
几乎惊动了所有太学生的家长,也就是公卿百官。河南尹、司隶校尉都非常重视这桩连环失踪案。
经过调查,郭琦失踪之前,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北邙山田猎,他还跟当地的一名青年猎户起过冲突。
郭琦射中的是一只白狐狸。这狐狸的身上一共有两支箭,都插在要害部位。原来,当地有一名青年猎户,在同一时间,也射中了狐狸,还抢先一步,捡起了猎物。
关于白狐的归属问题,双方起了争执,互不相让。
老猎户也在附近,听见儿子和人争吵,就从隐蔽之处走出来,试图劝解。他看出郭琦的家境非富即贵,为人也比较强势,惹不起。就劝儿子先退一步,放弃猎物。
这种白狐,皮毛纯白绵密,十分罕见。能卖一个非常好的价钱,足够老猎户这样的人家花用三年的。
他和儿子追踪这只白狐好几天,好不容易,才用山鸡将白狐引出来,为了不伤到皮毛,他们潜伏了一个时辰,一动不动,就为了一箭射中白狐的眼睛,既能捕获狐狸,还能得到一张完美的白狐皮。
老猎户看到皮毛上多了一个窟窿的白狐,险些吐血三升。
青年猎户虽然照着父亲的要求,将白狐交给郭琦,但是心中颇有怨气,和小伙伴聊天的时候,说了几句牢骚话,比如:“郭琦非富即贵,衣食无忧,还来抢夺他的白狐,他要是换不够过冬的粮食,养不活老父和幼子。就先给郭琦一箭,送这纨绔下黄泉。”
谁能想到,当天晚上,郭琦真就没有回府。一天两夜以后,他的亲朋好友找遍邙山,也找遍了洛阳城,只找到了他的马和箭袋。至此,可以确定,他失踪了。
是郭琦的弟弟郭颐去衙门报的案。
青年猎户成了最大的嫌疑犯,他不但有杀人动机,还有物证——郭琦贴身的玉佩,是从他屋里搜出来的。
青年猎户一口咬定,玉佩是他捡来的,上面的血迹,他捡到的时候就有。
洛阳令没法结案,上官催得又急,连博士祭酒家的嫡长子都失踪了。很多父母都担心自家的儿子也会丢,尤其是儿子长得比较清秀的。
像顾玖这种侍从众多的贵公子,原本是不太可能丢的。就这,顾琛也放心不下,叮嘱他每天按时回家,不准在秦楼楚馆过夜。
申时三刻,各官署官衙下班。顾玖丝毫不会怀疑,如果他戌时还在外面浪,也不派人去向兄长报平安,兄长有可能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