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衡就组织商队, 将丝绸、茶叶、瓷器运到西域诸国,高价出售,换回汗血宝马、阿拉伯马、河套马、蒙古马, 以及黄金、于阗玉、波斯香料、各种染料。甚至发展了海上贸易,辽东半岛、高句丽、蓬莱、祖州、苏门答腊等地的大小城邦, 当地的贵族都被轻薄柔软、绚丽多彩的丝绸征服。
顾玖指导匠人,捣鼓出了优质的芦苇纸、竹纸。纸张纹理细腻,洁白柔韧, 比左伯纸更加适合书写和绘画,价钱还更便宜。
刚巧, 萧衡从太学结业,被授予执金吾的官职, 兼任兰台令。萧衡组织了一百多个令史,将皇室的图书馆之一——兰台的藏书,尤其是那种写在竹简上的古籍,全都用竹纸重新抄录,装订成册。
越来越多的士大夫发现:纸质书籍携带方便、阅读便捷、手感舒适,非常诱人。特别是那种喜欢一边看书一边写评论的妙人,纸书真的更棒,随时提笔插入一行。要是不过瘾,还可以拆线,再加上几页。
虽然没有哪个家族尝试过,这些纸书是否能像竹简一样长期保存,但听说清河公的藏书,皇宫兰台的藏书,都换成了纸书,大家也就跟着换了。反正那些竹简都还留着,士族能留给子孙后代的、最大的财富就是书籍。有这些带着注释的藏书在,家学就不会失传,就算家族没落了,也有机会再翻身。
顾玖收容流民,组织流民搭建房屋、开垦田地、洒扫街道、浣纱织布、修缮城墙……除了老弱病残,都提倡通过劳动,换取粮食和钱财,自己动手,建设新家园。
萧衡也收容流民,那些安民的举措,大多照搬顾玖的,再根据关中的地域特色,灵活运用。
可能有人会疑惑:晋国歌舞升平,又没打仗,哪来的流民呢?
真实情况是:不仅有流民,数量还不少。
萧昀恐怕算不上好皇帝。他勤政,也许只是强烈的掌控欲作祟。他关爱百姓,同时,极力拉拢世家大族。为了争取世族的支持,萧昀对侵占百姓的田地、贪赃枉法等行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晋国的世家,普遍存在热衷于多占土地的现象。
有那种家风良好的世族子弟,自然也有异常贪婪的。发现皇帝不管,被御史弹劾了也没事,就变本加厉。那些被夺走土地的平民百姓,无法生存,变成流民。
最近,天子萧昀有很多小动作。
比如,大将军这个职位,不常设。一般情况下,州郡发生了叛乱,或者外敌入侵,才会任命一位大将军,统领全国的兵马。先前,顾琛担任大将军,是由于南方的山越叛乱。战事结束,局面稳定以后,顾琛就主动辞去职务。
前不久,萧昀又任命了一位大将军——他的小舅舅杨瞻。就是那个担任广陵太守,却靠劫掠商旅发家致富的奇葩杨少府。
顾玖和杨瞻,关系极其恶劣。杨瞻曾被顾玖弄进廷尉诏狱,杨家也是顾玖搞垮的,他们之间,连表面上的和睦都装不出来。
理智告诉顾玖,他应该立刻翻脸,拿出大权臣的架势,将一切隐患扼杀在萌芽状态。但人都是情感动物,顾玖怀疑,他可能不适合当政客,他始终念着年少时的美好时光,无法做出太绝情的事,也不愿意那样对待萧昀。
顾玖换上便服,白纶巾,鹤氅裘。只带着无咎和萧衡,驾轻车去了西市。
某个不肯透露姓名的江湖人士提供消息:在西市最大的赌坊门前的柳树上,绑上一条黑布,系成同心结的形状。就能联络到一位中间人,无论什么事,都先谈价钱,只要价钱合适,通缉榜榜首、第一杀手甲子先生什么生意都敢接。
无咎昨天系的黑布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竹子。刚刚削出来没多久,摸起来还是湿润的,带着一点点青色的竹子皮,和淡淡的竹木清香。
无咎手下的暗卫一直盯着这里,竟然没发现:黑布是被什么人换成竹片的。
竹片上写了一个地址:清旷楼,小山丛桂轩。请君一个人前来赴约。
署名是——甲子先生顿首。
非常标准的正楷,就像是从石碑上拓印下来的一样。这种官方文书通用字体,是时下流传最广的一种书法,很难通过字迹判断主人的性情和受教育程度。
只能推测,如果这是甲子先生的字,他至少是念过书的。
这年头,没有科举,也没有印刷术,书籍的传播,基本靠手抄。晋国的普通百姓,一般不识字。如果没有特殊的际遇,一辈子都是文盲。受九品中正制的影响,就算平民百姓愿意花费极大的代价供孩子读书,他们的孩子学有所成之后,也无法获得当官的机会。
有机会读书,还练了一手官方文书通用字体,说明甲子先生的交际圈子,至少能接触到士族阶层。
无咎仔细看了看竹片的切口,还摸了一下,沉吟道:“是剑,他出剑很快。”
清旷楼,是比较特殊的青楼,里边的美人都是多才多艺的男子。明面上只谈“琴棋书画诗酒花”,“赌书消得泼茶香”,不接皮肉生意,算得上风雅别致的地方。
洛阳城里,那些有特殊癖好的纨绔公子,大多是这里的常客。对男风比较好奇的少年郎,也会来这里满足一下猎奇的心思。
顾玖想单独去清旷楼、小山丛桂轩。和甲子先生的中间人当面洽谈。
无咎和萧衡都坚决反对。
他们三个人之中,顾玖的功夫最弱。何况还是那种可以胡来的地方,越好看的男人越危险。顾玖还出馊主意,要买清河公的命,以自身作饵,吸引甲子先生出手。
无咎:“公子,人有失手,马有乱蹄,万一弄假成真?”
顾玖:“这个法子,确实不靠谱。不过也没别的办法把他引出来,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萧衡:“我去赴约。”
他声音不大,但是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说完,也不等顾玖开口,转身就走。
顾玖有一点点小失落:一手带大的孩子,现在翅膀硬了,不听话了。
“公子,”无咎递给顾玖一只幕篱,“戴上这个。”
顾玖也不甘寂寞,戴好幕篱,进了清旷楼。他衣履风流,潇洒蕴藉,俨然是一位不想被人认出来的神秘客人。
顾玖用幕篱遮面,纯属无奈之举。他这张脸,只要出现在玩男风的场所,总有那么一两个不长眼的纨绔子弟,不知天高地厚,凑过来骚扰一番。
他少年时和一众狐朋狗友来过一次,那回没有戴幕篱,猝不及防,被一名陌生男子摸了手,导致无咎从二楼的窗口扔下去一个大活人。顾琛把这地方封了整整三个月。
半透明的轻纱缀于帽檐之上,垂至腰际。顾玖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手形秀美绝伦,手指修长白皙,指甲非常干净,有着美玉一般柔和的光泽。
大白天的,清旷楼里十分冷清。
丝竹管弦之声,断断续续地回响在画栋雕梁、层层帘幔之间,却没有看见几个人。偶尔有两三个男优出现在露台上,也像没睡醒一样,斜倚着画栏,相对调笙管。
无咎挑了一处僻静的、光线较好的雅室,独门独院的那种。他先用手摸了摸几案,没有灰尘,又在香炉里丢入两颗香丸。
袅袅轻烟升起,顾玖优雅地入座。
“客官,可有相熟的人儿?”
“不是色艺双绝的美人,可入不了我的眼。”
“一看这位公子的气派,就不是一般人。我们清旷楼有画册,名优都绘了小相,要不您看着画像点几个?”
顾玖慵懒地坐着,纹丝不动。
无咎接过画册,在他面前徐徐摊开。
顾玖在一堆或香艳、或文雅、或搞怪的花名之中,一眼就看中了“木李”。诗曰:“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人的画像,看着有些眼熟,像是昨天在鼎香阁遇见的那个男优。
他名“玖”,这个男优花名“木李”,算不算有缘?
顾玖选了木李,又随手点了三个男优,花名分别是:苏和、沽酒问卿、秋露白。
一共四个人,顾玖听了半首小曲儿,廊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三个各有特色的美男子绕过竹林,画屏,来到近前。
一人斟酒,一人捏肩,剩下一个少年郎,略微有些羞涩,远远地在竹帘后边跪坐下来,调试着琴弦,渐渐成了曲调。
管事的躬着身子,陪着笑脸道歉:“公子,对不住,您点的名优,有一个来不了了。是换一个,还是就这样?”
顾玖缓缓摘下幕篱:“冒昧地问一句,哪位郎君是木李?”
平和清泠的嗓音,让琴声也黯然失色。
管事的眼角直抽:长成这副稀罕的模样,也来玩男人?不怕吃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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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钺斩红尘斧辟寒暑 10瓶;橘猫 6瓶;
第43章 拂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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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木李身体不适, 哎,是他福薄,无缘服侍公子。”
顾玖想起那个被藤蔓绊了一下的美人,确实是弱不胜衣的样子。
“无咎, 你带适合送人的东西了吗?”
无咎想了想, 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里面是一些金箔。”
这种黄白之物, 直接送人,也未免太俗气了。马车上倒是有不少精巧的小玩意儿, 如果派人去拿一趟,又太麻烦。
顾玖随手用金箔折了一朵莲花。顷刻之间,俗物就变成了精美绝妙的艺术品。
“此花赠给木李, 祝他早日康复。”
“瞧小的这张嘴,真该打。公子如此有心,那木李一点儿都不福薄,分明是个有福气有造化的。小的先替他谢谢公子, 待他好一些,就来陪伴公子。”管事的双手接过铂金莲花,小心翼翼地用漆盘托着, 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还不忘轻轻掩上门。
斟酒的男优一脸崇拜,向顾玖抛了一个媚眼:“在下秋露白,和这杯中之物同名, 公子下次小酌,不妨也让在下来斟酒, 可好?”
顾玖:“这里是不是还有梨花白、松醪春、若下春、寒潭香?我若是点了别的酒,如何是好?”
秋露白拈起兰花指, 笑得很好看:“哎呀,那也可以唤我来的,秋露白色纯味烈,最是回味无穷。”
在竹帘后抚琴的少年郎走到窗前,目送管事的走远,就在铜盆中洗了洗手,用帕子擦干。从小案上拿起一枚红果,握着小银刀,将红果的籽全部剜出来,蘸了一点蜜糖。想要喂给顾玖。
红果还没递到顾玖的唇边,少年郎的脸先红透了。他还带着一些婴儿肥,脸一红,活像一个桃子精,声音怯怯的:“听闻木李身体不适,公子以吉祥之花相赠,公子和木李是不是旧相识?”
顾玖将红果接了,却没吃,而是搁在青瓷碗中。这东西别名“山里红”,后世也叫山楂。滋味酸爽,裹上蜜糖,十分酸甜可口。问题是少年郎蘸的蜜糖太少,顾玖看着就觉得酸。
“有过一面之缘,算不算相识?”
“是苏和唐突了。”
少年郎眼中的光暗下来,微微低了头,仿佛有什么希望落空了。
秋露白:“苏和,你要多笑一笑。总是这副模样,再惹恼了贵客,可没人会护着你。”
那个叫苏和的少年听见这番话,眼圈一下子变得通红,几颗泪珠顺着粉粉嫩嫩的桃子脸滚落下来。
顾玖微挑了眉:“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就掉起金豆子了?我不曾轻薄你吧。”
苏和:“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败兴的。上个月,有位贵客让我伺候他更衣。我笨手笨脚,挨了打,阿兄替我挡了一下,那贵客就记恨他,总是来欺负他,还用强。已经一个多月了,阿兄身上都是伤,贵客就是不肯放过他。谁能救救阿兄?呜呜,是我太没用……”
他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
顾玖:“木李是你阿兄?”
苏和使劲点头。他入了这种行当,第一样要学的就是看人。今天这位公子,举手投足之间,那种优雅清贵,必然是锦衣玉食,受过极好的教养。很可能是世家子弟,至少是个名士。
那些世族子弟,或者名士,就算没有做官,只凭个人名望和家族的影响力,通常也能让高官卖他一个人情。如果这位公子愿意,或许可以帮到阿兄。
捏肩的男优插嘴:“他们不是亲兄弟,苏和特别害羞,别人摸他一把,他也要向后躲一躲,为此挨了不少打骂,木李经常护着他。”
秋露白靠近了一些,在顾玖的耳边小声说:“公子别问了。木李是个善人,可惜时运不好,他替苏和挨了一巴掌,不知怎么,就招惹上达官贵人。那位权贵一得空,就来摆弄他。这事透着古怪,木李原本只卖艺,那权贵若是有意,断没有这样糟蹋人的道理。若是无心,又常常来找他。”
顾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种地方的画册,大多是活页,可以随意增删。已经有客人的名优,一般不会摆着花名让人点。这是为了避免客人争抢同一个男优,当场打起来。
“我点了木李之后,那个权贵来了?”
苏和哽咽了一下:“是的,那个权贵非常粗鲁,阿兄已经抱着琴出来,准备拜见公子,又被他强行拖进房里,管事的也不敢阻止。”
顾玖不乐意了,他先点的木李,居然有人敢抢?苏和跟秋露白一唱一和的,是想忽悠他英雄救美?他没兴趣被人当枪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