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土匪挣扎着想要把箭拔出来,却不甚跌进河里。尸体很快便浮出水面,弥漫的鲜血在火把的照耀下像是染黑了一大片河水。
邵二雪冷冷地威胁道:“武止戈!你再不停下来,下一箭射穿的就是你的脖子!”
武止戈阴狠道:“若是你不怕误伤了顾眉生,就尽管放箭!”
随即他命令一旁的手下:“立刻划船!”
“是!”
趁武止戈的视线停在邵二雪身上时,他身后的那名土匪突然抽出腰间的长刀,朝他的腰狠狠地刺了过来。
昏暗的光线中,刀刃闪现着渗人的白光。武止戈察觉到不对劲,回过头的瞬间,一个尖锐的东西猛地刺进他的肋骨。
长刀刺入的部位冰冷且疼痛,武止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对上的却是一双如弦月般清冷孤傲的眼眸,深黯的眼底露出一丝势在必得。
“武止戈!”
苏诗青大叫一声,转身扶住他。
那名土匪漠然地抽出长刀,武止戈紧紧地抱着伤处,踉跄两步,单膝跪在船板上,痉挛般地咳出两口鲜血,紧接着便倒在船上一动不动了。
“武止戈!武止戈!”
苏诗青颤抖地呼唤着武止戈的名字,此时此刻武止戈的脸竟与揭傲毒发时的脸重叠在一起,让他心如刀割。
那名土匪蹲下身,翻咸鱼似的把武止戈的身体翻了过来。
“死了吗?”
低沉阴冷的声音撕扯着黑暗。
对方蒙着脸,露出的地方还涂着故意掩人耳目的灰尘,周围光线又太暗,苏诗青根本分辨不出对方的容貌。
“为何要杀你们头领?!”
“头领?”那人冷笑一声。
苏诗青紧紧地捂着武止戈涌血的伤口,不解地望着那个人,听声音觉得无比熟悉。
“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你为何还要帮他?”
那人边说着边扯下蒙在脸上的汗巾。
终于看清对方的容貌,苏诗青瞪大双眼,语无伦次道:“周,周……玉然?竟然是你……!”
周玉然不满地皱眉:“对表哥直呼其名不太好吧。”
“你……”
这时,邵二雪和其他官兵已经赶到,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感到疑惑。
邵二雪朝周玉然抱拳道:“周大人。”
周玉然点点头:“邵大人,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就在他们说话的空隙,貌似已经断了气的武止戈倏然睁开狰狞的双眼,一把扣住周玉然的手腕往前一扭,长刀掉落,紧接着,他用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接住长刀,将刀尖没入了周玉然的肋骨。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众人始料未及。
周玉然难以置信地看着武止戈,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之时,武止戈已经将木船弄翻,然后纵身跃入暗河。但他不是独自一人,而是联同苏诗青和周玉然一起,坠入到那暗河之中。
“眉生!”
“指挥使!”
那一刻,恐惧将邵二雪包围,他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跟着跳入水中。
岸上已经乱作一团,不少识水性的官兵也都纷纷跳下去,钻进暗河中寻找他们几人的身影。
……
“咳!”
一股冰冷的风灌进胸膛,苏诗青被喉咙中咸涩的海水呛醒。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在无边无际的幽冥色的天空,以及盘旋着的一群海鸥。
他从冰凉的礁石上坐起,鼻腔里满是夹杂着腥味的海风。
柔和的初阳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像是给水面铺上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又像被揉皱了的绿缎。
没想到,他竟被那条地下暗河给冲到了海边。
“……周玉然!武止戈!”
突然,他回忆起落水前的情景,于是慌忙寻找起武止戈和周玉然的身影。
终于,他发现躺在岸边奄奄一息的周玉然,将他拖到干净的空地上后,又在另一处礁石边上发现只剩下一口气的武止戈。
这里是靠近九岗寨的一处半岛,后面是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苏诗青在找草药时发现一间废弃的柴屋,于是赶紧将武止戈和周玉然都搬进那里面。
夜色浓如墨,天边微弱的月光似乎照不到人间来。
苏诗青坐在笼罩一切的黑暗里,难挨的沉默流淌在屋内,他抬头仰望天际,泪水潸潸而落。
现在,他也只能祈求上苍给他们两个一线生机了。
第86章 推心置腹
一连几日。
苏诗青都在恐惧、焦虑和浑浑噩噩中度过。万幸的是,老天爷终于将武止戈和周玉然的命留了下来。
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海面上腾起阵阵白雾。
几声轻咳将苏诗青从睡梦中唤醒。
“水……”
周玉然艰难地开口。
“你,你醒啦!太好了!”
苏诗青急忙捧来水给他喝。
周玉然喝过水后,环顾着四周,结果发现身旁躺着一个人,是还在昏迷中的武止戈,眼神瞬间变了。
“他怎么在这里……!”
苏诗青解释道:“你们两个都受了重伤,所以我就把你们带到这里了。”
周玉然不解:“……你为何要救他?”
“我对所有的病患都是一视同仁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周玉然差点没被他气死,捂着伤口猛咳了起来,苏诗青急忙帮他顺气。
傍晚。
武止戈也醒了过来,但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面如死灰,浅棕色的瞳孔里毫无斗志,甚至能从中读出绝望。
苏诗青明白,失去了山寨和一帮兄弟,对他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他现在一定很痛苦。
三个人的沉默使得空气急速地冰冷起来,苏诗青可以看到他们两个盯着对方的眼神都不太友好。
果不其然。
第二天,他取回溪水,就听见屋里传来打斗的声音。
推开门一看,武止戈正和周玉然已经扭打在一起。两人互相揪着对方的衣领怒目而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浑身都是斑斑血迹。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苏诗青冲过去,废了九牛二虎才将他们两个扯开。
“不要再打了!都给我住手!”
被拉开后,两人依旧气势汹汹。
周玉然边咳嗽边恶狠狠地瞪着武止戈。武止戈抚着肋间的伤口,剧烈的喘息着,同时咬牙切齿地盯着周玉然。
周玉然朝苏诗青吼道:“为何拦我?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武止戈冷冷地看着他:“今日我定要杀了你!”
苏诗青见状,将一直纠结在内心的怨气一股脑都释放出来了,他咆哮道:“那你们干脆先杀了我吧!在你们杀对方之前,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说完,他横在两人中间,怒目而视,大有赴死的决心。
武止戈和周玉然都怔住了,这才闭上嘴巴消停下来。
“死还不简单,可是就这样死在对方的手中真的值得吗?”
周玉然咬牙切齿:“杀了他,就是为民除害,造福百姓!有什么不值得的?”
武止戈朝他投去阴戾的目光,嘴里发出可怕的冷笑声。
苏诗青问道:“这世界上有多少坏人,你杀得完吗?”
周玉然:“就算杀不完,也是杀一个少一个。”
苏诗青看向武止戈:“你呢?经历过这么多,还想继续当一个恶人吗?”
武止戈却道:“大道自然,不强生,不恶死。难道你到现在还认为人人皆可为尧舜吗?”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世界就是这样的,与其用悲观抛弃的想法去看待它,还不如包容它,然后在自己的心中勾画出一个新的世界。”
武止戈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但是他没有言语。
苏诗青拿来草药放在手心里搓揉,然后走到武止戈身旁,蹲下身去察看他的伤口。
因为扯痛到伤口,武止戈隐忍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苏诗青:“我刚才说的那番话,你要仔细思量,否则就算没有周玉然,老天爷也会惩罚你的。”
给武止戈处理完伤口,苏诗青又走到周玉然面前,二话不说,掀开碎布绷带直接上药,钻心的疼痛使周玉然浑身都痉挛了起来,牙都差点咬碎了。
“你下手能不能轻点儿?”
苏诗青瞪着他:“刚才打架的时候怎么不下手轻点儿?”
周玉然不满地看着他。
“你们两个仔细思量思量吧。”
苏诗青说完走到一旁躺下,周玉然和武止戈则是各自面相一旁,不愿去看对方。
……
又是一个清凉的早晨。
意懒心灰的武止戈躺在光滑的礁石上假寐,与追逐海风的周玉然形成鲜明的对比。
阳光缓缓移动,周玉然站在岸边,因伤口未愈不能沾水,所以只能在那里拼命地指挥苏诗青抓螃蟹和叉鱼。
“哎呀!往左!往左!”
“你怎么那么笨呐!鱼都从你脚下跑过去了!”
“那儿!那儿!”
苏诗青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能不能不要在那里指手画脚!鱼都让你吓跑了!”
“……”
……
周玉然殷勤地将抓到的鱼劈开,平铺到礁石上晒太阳,晒到武止戈躺着的地方,一把将他推开,继续摆上鱼肉。
武止戈冷不丁地从礁石上掉下来,滚到地上,一脸怒意地看向他。
周玉然像没看见他似的,拍拍手走了。
苏诗青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走过去将武止戈扶起来。
“你没事吧?”
“哼。”
武止戈甩手走了。
“哎,你,我……”
苏诗青没好气地瞪了瞪他的背影,然后继续抓鱼。
……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日,形影腾腾的夕阳里。
一抹殷红的晚霞照在海面上,辉映出火焰一般的颜色。
采药回来的路上,苏诗青的心情比晚风还要凄凉。
他看到不远处,周玉然站在海浪前,蓝色的衣袂随风飘舞,目光有些惆怅。
周玉然:“怎么现在才回来?”
“你在等我?”
“我怕你一个人回去太寂寞,所以就在这等你,顺便看看日落。”
苏诗青心头一热,赶紧把视线转向苍茫的天边。
周玉然与他并肩走在海边,率先开了口。
“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了?”
苏诗青耸耸肩:“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不过幸好最后遇到了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
周玉然挑眉:“武止戈?”
苏诗青赶紧摇头:“当然不是!”
周玉然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他……不过说真的,刚见到那家伙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怎么会有人和揭将军长得那么像?”
“或许是天意吧。”
“天不天意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那家伙是作恶一方的土匪头子,跟揭将军简直是天壤之别。”
“所以你这次是专程来剿匪的吗?”
“不是,因为南方瘟疫蔓延,所以朝廷任命我为指挥使,组建一支派遣队前来抗疫,但是经过宣城时,我听说附近盗匪猖獗,所以才顺道过去剿匪的。”
苏诗青满怀崇敬地注视着周玉然。不论是官还是兵,皆是谈瘟色变,纷纷逃命,可周玉然却不避危险特地前来抗疫,他不禁被周玉然的人品所折服。
周玉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要拿这种目光看着我,怪肉麻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苏诗青笑了起来,每次看到周玉然都感觉非常亲切,毕竟血浓于水,他永远都是兄长。
周玉然走快一步,说道:“你还没告诉我那个值得托付的人是谁呢?”
“邵二雪。”
“原来是他。”周玉然倒没觉得多意外,“难怪他也在山寨里。”
思念涌来,苏诗青转过身去,深深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邵二雪现在人在哪里?有没有正在找他?
周玉然见他表情失落,便说道:“哎,我说……我们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是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吧?”
“嗯,那过两天咱们一起去找找看有没有出去的路吧。”
周玉然点头:“快点走,天马上就要黑了。”
……
山野间。
雨过天晴后的树木清新翠绿,花儿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鼠曲草的绒毛黄花开得遍地都是,上头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苏诗青边摘边说道:“鼠曲草,亦名追骨风。”
武止戈问:“这种低贱的野草随处可见,年年自开自落,无人珍重,究竟有何疗效?”
“你可不要小看它们,春季开花时采收,去尽杂质,晒干就是一味化痰止咳,祛风除湿的草药。捣烂去汁,和糯米便可做成清明果,和面粉亦可做成花黄麦果糕,用处可多了去了。”
“那为何又叫‘追骨风’?”
苏诗青静静地看着他:“它们总是谦虚地掺杂生长在乱草之间,但这份谦虚里却没有卑躬矜持,只有纯洁和坚强,它们虽然弱小卑微,却始终不卑不亢地迎风招展,默默地成就自己的死与生,所以又名‘追骨风’。”
武止戈若有所思地点头,忍不住蹲下身去采撷一朵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苏诗青继续说道:“药材的价值在于其药效如何,不在于是否珍贵。不论是山野间的野草还是稀有的灵芝,其实都是一样的,只要对治病有疗效,就是一味好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