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煊的笑意依然很淡,直视着木槿,将他眼中的意乱情迷尽收眼底,纤长的手指滑过他的下颌,轻声道:“那你是想要什么呢?”
“阿瑾知道公子以后才是落朝宗的主人,跟着公子才有出路。”木槿往他脖颈上吹了口气,自以为定能撩动这谪仙一般的人,“阿瑾只是想给自己以后的日子谋个好去处,以后阿瑾会好好伺候公子,留下阿瑾好不好?”
“你看得倒是清楚。”江煊呼吸都没变,冷眼看着这人在自己身上动手动脚,笑了一声,“你怎知我这里就是好去处?”
“阿瑾和公子本就是互利互惠,阿瑾帮公子做事,公子给阿瑾银子赎身,让阿瑾过好日子,但阿瑾猜公子也是不放心就这样放走阿瑾的吧?毕竟阿瑾可是知道公子不少秘密的人呢。”木槿眼中有着精明的狡黠,面上却笑得甜丝丝的,“所以公子何不把阿瑾留在身边?这样公子可以不必担心阿瑾乱说话,阿瑾也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况且……”他抚弄了两下江煊的喉结,轻软道:“况且公子一看就是会疼人的,阿瑾跟着公子一定不会吃亏。”
江煊早就看穿了他心里那点小九九,自作聪明地以为这样就能跟自己讲条件,把所谓的秘密视作威胁,要自己一辈子都养着他,而且以后恐怕就不只是要钱这么简单了,那种贪婪的眼神骗不过自己的眼睛。
“你说得倒是不错,放你走确实并非最上佳之策。但你有句话说错了。”江煊声音变冷,一把将他推到桌案上,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眼也不眨地钉进他手掌里,耳边那一声变了调的惨叫也没能引得江煊有丝毫动容,“我可一点不会疼人,也绝不是什么好人,我连自己的哥哥都能利用,亲手将他送到白家手上任人折磨,你又算什么东西?”
木槿已经痛得全身抽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冷汗簌簌而落,江煊将匕首拔出,一脚把他踹到地上去,道:“我劝你最好识趣点,乖乖做好你该做的事,我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不用再伺候男人,要是有不干净的心思,我会让你死得比江敛之还难看。”
“是……”木槿已经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地上怯怯道,“公子……阿瑾知道了……”
江煊唤了个小厮,道:“扶他下去上药,这两天先找别人来伺候少主,等他伤好了再去,若少主问起就说他身子不适。”说罢他又看了眼木槿,“你自己想办法让江敛之别那么快对你丧失兴趣,听说你在怡春阁很会玩欲擒故纵那一套,希望你在江敛之面前也玩得好一点,别让自己最后一点用处也没了。”
木槿咽了口唾沫,看着那张清雅的面庞只觉惊惧,一个劲点头道:“是,阿瑾明白。”
待小厮扶着木槿下去休息了,江煊略显疲倦地靠坐在椅子上,以手支头,端起茶却久久没有喝一口。
他不是不能理解木槿的小心思,其实这也是一个可怜人,在淤泥里打滚罢了,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同情任何人,看什么都是一样的冷漠。
就像从前世人看他。
他对守在水榭外的小厮道:“拿壶酒来。”
月色清冽,映着水面也泛起粼粼波光,江煊给自己斟了酒,仰头一饮而尽,嘴角的笑意似轻蔑又似嘲讽,眼中的冷锐也渐渐散去,多了几分脆弱,如同白瓷上的冰裂纹。
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成了一株草木,无情也无心,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上,情和心是最没用的东西,等着别人来可怜你来救你永远是最可笑的选择,最后先死的往往就是你,活着本身就是多么难的一件事,他想,也世上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再也没有什么人和事能牵动自己的心。
他和他的哥哥江遥注定不会是一样的人,他没有办法让自己永远保有那一份最单纯的善心,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江遥也才能活下去,他们总要有一个人去做坏人,去把自己的一颗心磨得冷硬无情。
酒液入喉,醉意上涌,他摇摇晃晃萳,风地站起身,推开了小厮的搀扶,举着酒壶往自己喉中灌酒,酒液滑过他的下颌,顺着脖颈流进领子里,把纤尘不染的白衣浸得湿淋淋的,他沿着水榭前的木桥往岸上走,眼前已是一片朦胧,要眯起眼才能看得清一点虚影,他想笑,却笑不出来,眼中反而有了泪意。
他习惯了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心里,连江遥都以为他内心无比强大,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冷静下来,其实不是的,曾经的许多次,他也很想哭,只是哭又有什么用,哭就能改变一切吗?
于是他一次次地把眼泪咽回去,纵使内心已被割得千疮百孔,他也要强逼着自己无动于衷,日复一日,痛得麻木了,就不会那么痛了。
木桥并不长,可他觉得怎么走都走不到头,他踉跄着,跌到地上又爬起来,好似这些年走过的这条路,明明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可怎么就是走不到头,他还是要伤害自己的哥哥,要对着讨厌的人笑脸相迎,对着所有人装模作样。
他真的好累,好累……
那一刻他突然不想再逼着自己了,就这一次,他对自己说,就这一次,就让他放纵一次,明天他再去做那个无情无心的江煊。
当他再次跌撞着摔倒在地时,他终于抑制不住地放任泪水流出来,先是小声地啜泣,而后放声大哭,他拼命地往自己口中灌酒,喝不下了都吐出来,和泪水一起杂乱地从下颌滑落下去,他哭到喘不上气,一边咳嗽一边又灌着酒,觉得自己此时一定像一个疯子。
等那壶酒终于空了,他才眼神空茫地停下来,衣襟上已一片狼藉,像他自己一样,从身到心都脏透了。
他仰了下头,憋回了泪水,看着手指在桥上抠出的血迹,轻声道:“哥哥,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后半夜江煊也没有睡,喝了醒酒汤已经清醒了许多,也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支着头坐在椅子上等陆英回来,他知道陆英是去找江遥了,以陆英的脚程,天亮前或许能回来。
天将要破晓时,陆英果然回来了,看江煊显然一夜没睡,有些惊讶。
江煊脸上还是熟悉的冷淡,昨夜的失态仿佛只是一场梦,问道:“解药送到了?”
“是。”陆英猜测昨夜定然发生了什么,不然江煊没道理在这等一夜消息,“属下把解药放在他住所的窗下,给他留了记号,他早上醒来应该能看见。”
江煊一点不关心陆英是怎么混进噬魂阁送的解药,他向来只关心结果,闻言“嗯”了一声,道:“按我之前说的要求,再去找几个人来给江敛之送去,木槿受伤了,要休养一段时间。”
陆英没敢问木槿是怎么受伤的,只应道:“是。”
看江煊闭上眼像是没话要说了,陆英正要退下,却又听到江煊说道:“落朝宗是江家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退路,这里的人应该都是绝对忠于江家的,你为什么会选择听命于我?”
陆英怔了怔,背上生出了一层冷汗,跪下回道:“当初少主本就将属下给了公子,要属下听从公子的调遣,属下自然唯公子之命是从。后来……属下应该不用多说,落朝宗内现在有很多人都听命于公子,其中原因公子想必清楚。”
如今落朝宗日常事务都需经江煊之手,江敛之在江家出事后愈发生活糜烂,心性也更为扭曲,将所有怨气都发泄在了床上,对这些琐事向来懒做理会,而江煊也得以慢慢积攒实力,落朝宗有负责处理各项大小事的主事人,也有许多江家培养在外的暗卫,这些人都是江家最为放心之人,但人活一世,又有几个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以后落朝宗到底是谁的大家都看得明白,也都懂得为自己找活路。
江煊按了按太阳穴,一夜未睡还是有些疲乏的,淡声道:“不过还有几个不太识趣的,我可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不识趣的话,日后就陪他们少主去阴曹地府吧。”
陆英只觉手指头都有些冷,硬着头皮道:“是,属下去找人安排,再试探一二。”
江煊挥挥手示意他下去,重新闭上眼,窝在椅子上小憩了片刻。
木槿的伤养了半月有余,用了祛疤的好药,伤口勉强算是不怎么显眼了,江煊日日都会给江敛之送不同的人去服侍,他跟了江敛之十年,江敛之的喜好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找的人自然都是合口味的,只不过也不知木槿到底有什么过人的手段,江敛之倒是还没忘了这人,隔三差五便会问上一嘴,而木槿也深谙欲擒故纵之道,偶尔送些东西来,再装的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江敛之确实对木槿更为念念不忘了。
“这段时间我没让人用药,你重新用上他必然更记得你的好。”江煊将一包新的药交给木槿,“一个月后你就可以走,我已经在蜀州给你买好了宅子,银子你也不必担心。之后的事与你无关。”
木槿如今看着江煊已不见了从前刻意的接近,像是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眼中还暗藏着那日的惊惧,闻言忙点头答应,话都不敢说了。
江煊皱皱眉,没想到会把人吓成这样,本以为这副模样会惹江敛之不喜,但他后来去屋门前看了眼,木槿在江敛之面前倒是还温柔小意,嘴甜会撒娇,只是对他就如同耗子见了猫。
这一年已是江家出事的第二年,江煊接过陆英手中的纸条,看了暗卫打探的情况,那几个还忠于江家的人看来是没可能了,不知道江家到底给过什么好处,值得他们这般死心塌地,他没什么表情,收起纸条道:“不必再探了,等着到时直接下手吧。”
陆英应下,江煊的眼睛眯了一下,仿佛只是被阳光刺到了,但眼中流露的神色却是危险的,低声道:“今年一定要动手,杀了江敛之也还有很多事要做,落朝宗没这么容易清理干净,之后还要站稳脚跟,朝堂和江湖我都要拿下。再不动手就太慢了,我等不了,哥哥更等不了。”
此时的江煊其实还未及弱冠,但许多人已经忘了他还是一个少年郎,他眼中的神采和面上的神情早已没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单纯,身边人永远也看不透他沉静的一双眼下面究竟藏着怎样的思绪。
在江煊说出那样的话时,陆英就知道这意味着江敛之只有几个月可活,在冬天到来之前他一定会死。
而江煊心里只给了江敛之最后三个月的活命时间,这三个月他做了许多事,每天都在暗中安排对落朝宗内几个主事人的监视,收拢和分化他们的势力,进一步架空属于江家的权力,而后让江敛之沉湎于声色,慢慢耗空气血。
木槿在一个月后被他送走,这一个月对木槿来说也不好过,走的时候身子骨大约也耗损不少,身上四处都是伤,他难得心中也很不是滋味,道:“我帮你请了大夫,去蜀州好好养着吧,以后……不用再做这种事了。”
“公子不必可怜我。”木槿没有一个月前那么怕他了,大概是知道自己即将能走,与他说话时多了些底气,“做什么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本是贱籍,要脱离这样的日子,这就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不后悔,反而还觉得自己赚了,毕竟看看怡春阁的那些人,我难道不算幸运吗?”
江煊淡淡点头,木槿看着他,笑了笑,道:“其实我更可怜公子,你看起来每天都不开心,像是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却仍然心中郁结。你连一个人的七情六欲都没了,活得就像行尸走肉,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难道不比我可怜吗?”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江煊面色变冷,“你可以走了。”
“不,你不知道。”木槿走向停在门口的马车,“我见过的人一定比你多,一个人的眼里到底有没有欲望我看得出来,你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要来了权力地位你却不开心。你只是在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去做一件事,不能让自己停下来,停下来你大概就死了。若你要这样过一辈子,那你真可怜。”
说罢木槿也不等江煊再说什么,掀开马车的帘子径直上了车,而江煊也没有再说话,淡然地转过身往回走,许久才笑了一声,想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
他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本来就是如此罢了。
若是一个人活在世上只剩下活着这一件事能做,而且自己并不知道该怎样活着,那确实很可悲。
江煊平日也会关注着白家的动静,在白家的人外出时他偶尔会跟过去,在江遥看不见的地方远远看上一眼,看着江遥和人交手打斗,受了伤就甩掉血迹一言不发,也看着白家的人有时会故意为难江遥。
有次他得知白家人要来屛州,把他们进城前会路过的那家客栈变成了自己的产业,伙计同白家人说老板在三楼留了个房间自用,其他房间可以随便使用,江煊就在那个房间无声地观察着跟随白家人一同前来的江遥。
那时白家人大概还想着从江遥口中问出些证据的下落,对江遥百般苛责,随便安了个罪名用手臂粗的棍子打了江遥一顿,而后让江遥在院子里跪了一夜的铁链。
他就在楼上看着,静静地看着江遥被打得口吐鲜血,支撑不住栽在地上又被人强行拽起来,跪在铁链上饿得眼前发黑,身子晃一下就要挨一鞭子,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咬着唇逼迫自己直起身来,忍下所有痛楚。
江遥跪了一夜,他在楼上喝了一夜的茶,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天亮时掌心都是指甲划破的血痕,斑驳淋漓,指甲都断了一片,可他竟然毫无察觉,不觉得痛,好像也不是那么伤心,因为他的眼眶很干,没有一点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