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心病,侯爷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人就会陷在回忆中好像被魇住一般,自然就会有精神不稳定的时候。”大夫叹道,“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吃点安神的药吧。”
江遥垂下眼,那些回忆如梦魇一般缠着萧吟,也是一样缠着他。
萧吟把江遥拴在那里之后,一天都不闻不问,第二天吃中饭时才想起来这个人一般,吩咐季逢青丢了两块点心到地上。
江遥确实很饿了,叩头道:“谢主人赏。”
“狗吃东西也会用手吗?”萧吟看不见,但靠着镣铐的声响还是准确踩住了江遥的手。
江遥僵了一下,立马说了句“奴知错”,眼里没什么情绪,低头趴伏在地上啃完了两块点心,没有动过一下手。
待江遥吃完,萧吟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双目刺痛,伸手挡了一下,季逢青担忧道:“侯爷,是眼睛又不舒服了?”
一片黑暗中,双眼针刺般的疼痛激起了纠缠他多年的梦魇,萧吟看见了弥漫出的无边血色,他像任人宰割的羔羊吊在铁笼子里,很多人围着他欣赏这残忍的一幕,眼中满是兴奋的恶意,那把刀一点点刺入他的手腕和脚踝,将他的筋脉慢慢、慢慢地挑断,他惨叫着,狼狈地痛哭,却无济于事,地上都是血,他的血流了一地,哪里都是血……
萧吟的呼吸变得粗重,此时的他如同浸泡在血水之中,腥臭的血腥味闷得他喘不过气来,要将他生生溺死其中。
他好像回到了那一夜,所有人都说平昭侯府成了一片火海,他的亲人死得尸骨无存,前往江家赴宴的他无能为力,成为那些贵族们观赏的猎物。
那样的黑暗太深太深,他走了八年也走不出去,心底的仇恨与痛苦无处排解,他手刃了一个又一个仇人,可他的亲人都回不来了,平昭侯府只剩下他一个废人苟活于世。
世人说他疯了,他想他确实是疯了,他永远也走不出那片黑暗。
萧吟踉跄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挥开季逢青来扶他的手,脚下踢到跪在地上的江遥,充血而无神的双眼煞是可怖,探手过去捏住江遥的下巴,冷声道:“看到我的眼睛还没好,你很高兴吧?”
“不……不是……”江遥心上痛得如同被针扎过,听到萧吟这么说更是难过,“对不起……”
“对不起?”萧吟笑起来,“你说你是江敛之,那我问你,当年让人给我下毒的是谁?”
江遥闭上眼,声音颤抖道:“是我……毒是我下的……是我……”
萧吟用力一扯拴在桌脚上的铁链,发疯一般拉着江遥就冲出门去,季逢青追上去,却被一把推开。
江遥被拖在地上,脖子上拉扯出窒息之感,一边拽住铁链缓解窒息,一边尽量让自己起身,他怕萧吟的手又耗尽力气伤了筋脉,不敢完全让萧吟扯着他走。
一路上府中很多人都追在萧吟身后,但没人敢上前来,江遥看不见萧吟此时的神色,但他能猜到定然可怕至极,他能听见萧吟急促的喘息,看到手上青筋暴出,掌心甚至在铁链上划出了伤痕,走起路来也踉踉跄跄,却疯了一般不松手地扯着他往前走。
江遥一路跌跌撞撞,腿上摔出了不少伤,萧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路都不松手,直接将他拽上台阶,而后拖进了一处光线昏暗的屋子里。
长桌前两盏烛台燃着微弱的光,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江遥双眼骤然睁大,愣怔地看着眼前上百个灵牌,笼在阴影中如俯视他的狰狞怪兽,黑压压一片,令人背上生寒。
萧吟的右手颤抖不止,抓着他的衣领时有些无力,嗓音也沙哑至极:“这声对不起你有本事对着萧家这三百多个亡魂去说,你们江家是怎么害死他们的,你敢说出来吗?你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吗?”
平昭侯府一场大火,三百多人无一生还,那些人尸骨都找不到一具完整的,眼前这一个个牌位像是那些死不瞑目的冤魂,八年来萧吟无数次对着他们是怎样的感觉?
江遥止不住眼里的泪水,当年他也曾远远地见过萧吟,但八年前那场宴会他丢了腰牌才得以那么近地看见萧吟,可是那竟然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笑起来张扬明艳的少年郎。
当天夜里,平昭侯府就起了大火,萧吟想出去找平昭侯手上的兵马,却被江敛之拖住,他当时就在离江敛之很近的一棵树上,看着萧吟和江家的暗卫打斗,身上多出一道道伤口,力竭后被人擒住锁在了地牢。
江敛之对宴会上的宾客说,要邀请大家去地牢欣赏今夜最后一个节目,一定十分精彩。
于是京中的那些贵族就亲眼看着萧吟被挑断手脚筋脉,欣赏一个高高在上的王侯之子跌落尘埃似乎真是一件惹人愉悦的事,他们眼里闪着兴奋和嗜血的光,而他也是观看的一员。
他求过江敛之,可是没有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吟深受折磨,生不如死。
“怎么,你不敢说了?”萧吟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声音如他此时的神情一样癫狂,“那我替你说!你们杀了他们,连他们的尸骨都要烧干净!你们挑断我的手足筋,又毒瞎的眼睛,你们想废了我,想看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萧吟的眼眶里终于落下了一滴泪,手上也没了力气,整个人跌落在地,眼睛里不知是不是余毒的关系,红得异样,像是被人糊上了一层血,甚是惊心,嘶哑道:“你们如愿了,所以满意了吗?”
江遥握住那只颤抖的手,手腕上凸起的疤痕让他眼里泪水愈多,他按了几个穴位,试图止住手上的颤抖,却被萧吟甩开,厉声道:“滚!”
话音落下时,萧吟低头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吓得江遥手忙脚乱扑上去,冲着屋外喊道:“季先生!季先生!”
季逢青就知道是这结果,赶忙吩咐人把神志不清还虚弱至极的萧吟送回卧房,看了眼江遥,取下他脖子上的铁环,低声斥道:“都让你离侯爷远点,还上赶着往上凑!”
“主人要是觉得这样能好受一点,我做什么都愿意。”江遥擦了把泪水,“可是他照样不好受。”
季逢青上下打量一番看到萧吟这副样子比谁都难受的人,忍不住说道:“跟我就别装了,你是江敛之什么人?江敛之现在还活着吗?”
江遥吓了一跳,脸都有些涨红,一个劲儿摇头:“我就是江敛之……”
“你就骗吧。”季逢青呵呵一笑,“我看你能骗到什么时候。”
江遥目送季逢青走远,蹲在墙角抠了抠地上的土。
他也不想骗萧吟的,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用动手了,我替大家抽渣男一顿(狗头)
第6章
那日之后,江遥三日不曾见到萧吟,但他每日会找季逢青问一句,得知萧吟那日只是怒急攻心才吐血的,不禁松了口气,而眼睛也在清理了毒素后恢复了,不过下次再复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毒素太过顽固,怕是还没拔除干净。
至于那日萧吟突然的发疯,季逢青也解释道:“你不必放心上,侯爷这几年时常会这样,有时候还连人都分不清,身边人没少遭过殃,被他认作什么仇人,发一次疯就好了。”
江遥照旧是那副心情郁郁的模样,早上在府中干活,下午去暗阁陪齐砚练剑,晚上窝在堆杂物的小房间里睡觉。
萧吟在那日说的那些话如同凌迟的刀,他只要一想起来就心痛难当,萧吟不愿回想的噩梦,他更是不愿回想。
而除此之外,他还有不敢说出来的无尽愧疚。
本来他还忐忑过萧吟不愿再让他待在身边,没承想三日后萧吟恢复如常时还对他温和了不少,完全没提那日的事。
听季逢青说,萧吟恢复时往往会忘了发疯时做的事,而且大概心里还有些愧疚吧。
江遥却很是不解,萧吟对他愧疚什么?
不管是不是把他当江敛之,总归他是江家的人,把他当作昔日仇人对待也是正常的啊。
萧吟确实不太记得那日的事了,季逢青跟他说他发疯似的拽着眼前这人去了祠堂而后吐血了,眼前这人全程是任他折腾的模样,看他吐了血还很是担忧伤心,抹着眼泪哭得可惨了。
这更是坐实了此人绝不是江敛之的事实。
笑话,江敛之那个心性扭曲的人会为了他哭?
打死他也不信。
但就算这人不是江敛之,也是江敛之身边的亲信之人,也没道理为了他哭啊,这到底是装的还是另有隐情?
萧吟眯起眼打量正在添茶的江遥,意识到他盯着自己看,局促地放下茶壶,垂着眼咬了咬嘴唇,半晌没听见有说话声,又忍不住悄悄抬眼偷瞧,和他对上眼立马如受惊般逃开视线,吓得脸都白了。
这么傻,也不像是能装哭的人。
萧吟一低头看见江遥手腕上被镣铐磨出了血痕,细瘦的一截腕子看着还怪可怜的,他对季逢青道:“把他的镣铐去了吧。”
江遥有点发蒙地看了他一眼,眨眨眼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没听错,愈发懵了,怎么萧吟恢复正常后对他这么好了呢?
刚这么想着,还没等他谢个恩,就听到萧吟意味不明道:“我听说你这两日找齐砚问过落朝宗的事?”
江遥跪下,承认道:“是,以前、以前有过接触,一时好奇……”
“真是这样?”萧吟锁住他略显惊慌的一双眼睛,想着说谎都不会,江敛之怎么会培养出这么蠢的人,“那你是好奇落朝宗的什么?”
“没、没什么。”江遥赶忙一个劲儿摇头。
“哦,让我猜猜。”萧吟摸摸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能这么关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门派,说明是有你认识的人在那,江家有人在落朝宗?”
江遥已经吓得发起了抖,还在挣扎着摇头:“没有……”
“蠢货,你要么就不闻不问,我也就无从怀疑,你偏偏傻乎乎要问,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萧吟冷笑着捏住他的下巴,“既然如此,就乖乖把话说清楚,骗我可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江遥那日从季逢青和萧吟嘴里听到落朝宗,本来没想着去问,却在第二日陪齐砚练剑的时候听到别的暗卫说有什么和落朝宗有关的任务,听起来像是要对落朝宗下手,他倒不是怕别的,只是担心弟弟江煊。
这些年江敛之总不让他见到江煊,他很早就怀疑江煊的处境可能很不好,江敛之心性凉薄扭曲,当年对江煊好,之后可就不一定了,江煊不会什么功夫,连自保之力都没,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若是落朝宗要出事,他怕江煊也跟着出事了,因而纠结再三,纵使知道不该问,还是找齐砚试探了两句和落朝宗有关的事,得知平昭侯府并不想对落朝宗下什么手,相反是有生意要跟落朝宗做,任务也是为了两家合作,他才放下心来。
此时面对萧吟的质问他也是同样担心江煊,要是江敛之知道是他泄露了真相,说不定会杀了江煊。
他当真是不懂处理这些要动脑子的事,一办就砸,不管怎么做都是有问题,明明和江煊一母同胞,怎么就天生笨很多。
因而这会他能想到的法子也只有和之前一样打死不承认。
萧吟已经九成九确认这人不是江敛之了,本不想再过多为难,今后把人打发去暗阁给齐砚当陪练就是了,但眼下知道落朝宗可能还有江家的人在,而看这人紧张的程度,恐怕极有可能是江敛之本人在落朝宗。
江敛之这三个字还是让他又想起了那些不好的事,下意识有了怒意,见这人不识好歹还不配合,更是面色阴冷,带着羞辱之意地拍了两下江遥的脸,道:“白家没教过你,主人问话要据实回答吗?”
江遥低头咬唇,却坚持闭着嘴一句话不说。
萧吟面色更冷,指骨敲了两下桌案,屋外立马进来两个值守的暗卫,其中一个还是齐砚,对着萧吟单膝跪下,恭敬听令。
屋子里静得过分,萧吟端坐在椅子上,指了指江遥,冷淡地吩咐道:“掌嘴。”
齐砚和另一个暗卫愣了一瞬,没想到主人唤他们进来就是打人来的,但暗卫就是要随时接受一切差遣,因而两人也只是愣了那么一瞬,马上就回过神来应是,站起身把江遥拉到屋子中间,齐砚反剪了他的双手制在身后,不让他乱晃躲闪,另一名暗卫抬手就往他脸上抽了下去。
暗卫常年使剑,手劲非常人能比,一掌掴下来如同铁掌,江遥霎时就觉耳中嗡嗡直响,没等他反应过来,另一边脸就又挨了一下。
两边脸都各挨了七八下后,江遥的嘴角就渗出了血,脸上指印杂乱,要不是齐砚制着他的双手,他肯定已经跪不稳栽在地上了。
齐砚看他垂下头,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重新抬起来,将整张脸都露出来,又是十几下巴掌声后,萧吟终于说道:“停了。”
江遥口鼻里都是血味,脸上的指印因力道大都含着血丝,像是成了血指印,在脸上很是触目惊心。
“下去吧。”萧吟没有再看他一眼,淡淡道,“午后去暗阁陪练就不必再出来了,今后就住在暗阁,你的任务就是陪齐砚练剑。”
江遥倏然抬头,呆呆地看着萧吟,许久没说出一句话来,还是季逢青生怕他又惹了萧吟,把他拽了出去。
等人出去后,萧吟才问齐砚:“之前我让墨风去查他,怎么样了?”
“回主人,阁主问过了白家那些暗卫,白家人见过江敛之,当年白家见到他并没怀疑他的身份,想来在长相上是没什么问题。”齐砚回道,“而且白家后来也有人问过些关于江敛之的旧事,他都能答上来,再加上江家也没有漏网之鱼的踪迹,故而白家和噬魂阁就相信了他就是江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