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双轻挑眉:“没想到孤有朝一日,还能从厉大人口中听到一句‘恕罪’?厉大人不是素来觉得孤配不上你的才华么?”
“……是臣狂妄自大,请陛下恕罪。”厉商疏压着脾性继续回答。
若非他话语中的勉强意味太明显,谢安双简直要怀疑他被换魂了。
厉商疏一直以来就是对谢安双最恨铁不成钢的,恨不得一天骂他三顿想把他骂醒,平日性子也耿直, 在朝中树敌不少。若非谢安双不是真的昏君,恐怕他早就连脑袋都保不住了。
能让这般顽固的老臣说出这种妥协的话, 邢温书也属实厉害。
谢安双往邢温书的方向撇去一眼, 总算把注意力放回正事:“行了,客套的话孤也不想听太多, 厉大人前来是有何事便直说吧。”
听到正事, 厉商疏神情总算恢复些正常, 开口道:“启禀陛下, 臣想向陛下禀报京郊园林兴建总监工人选之事。”
“历来工程兴建由主管官员举荐总监工, 经吏部确认后方可最终确认。然而昨日主管官员龚侍郎未上报吏部,便擅自选任总监工, 置王法于不顾。”
由于注重各种兴建建筑的质量, 北朝工程监工的要求比较严格。
监工品级虽低,但主管的事务繁杂, 涉及到各项建筑用材的钱款划拨规划, 是最容易出现贪取钱款的职位, 因而按照必须由吏部对人选进行审核。
谢安双没有第一时间评价什么,随口问:“龚侍郎最后定的人选是谁?”
厉商疏回答:“启禀陛下,是叶尚书举荐的关家世子。”
关家世子是京城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关家与叶家明面上算是关系不错,平日叶子和也常会到关家走动。
而关家家主也是太后党势力中的一员。
谢安双一手摩挲着茶杯,漫不经心地说:“关大人日日想着让孤给他的好儿子一星半点的官职,这不是正好么。”
厉商疏皱着眉反驳:“可是陛下,关家世子为人放荡,贪财好色,臣以为其不能胜任监工之职。”
谢安双不甚在意:“那不是还有龚侍郎与叶尚书看着么。这些小事就不必再同孤禀报了,孤的时间可不是用来听你们告状的。”
厉商疏还想再说,旁侧的邢温书却稍稍往前了一小步,开口道:“启禀陛下,臣也以为此事或许还应再行商议。陛下兴建京郊园林之事本就颇受百姓非议,若是于监工一事再出争端,恐怕对陛下也十分不利。”
“人生在世本就应当及时行乐,争端与否与孤何干?”
谢安双不屑地嗤笑一下,“孤既将此事交于龚侍郎主管,便由龚侍郎全权决定便是,不必再多言。孤乏了,若无他事便下去罢。”
说完,他自己先站起身往内室走去,挥手让福源送他们离开。
厉商疏只得无奈告退,但直到离开长安殿,神色中仍是不服气。
邢温书一路陪着他走出去,温和宽慰:“厉伯伯莫生气,陛下或许也有陛下的想法。”
厉商疏愤然道:“那小皇帝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听信了那些个谗言,只知享乐,不顾社稷百姓。”
“厉伯伯慎言。”邢温书提醒一句,继续道,“晚辈还是觉得陛下本心不坏,只是从未接触过朝政,缺乏治国理政的思维与想法。”
厉商疏不以为然:“小皇帝登基也有两年了,皇子时期在宫中必然也没少与以前的几位殿下接触。那几位殿下多少都有些朝堂人脉,小皇帝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了吧?”
说到这里,厉商疏神情更为不满:“再者,不论小皇帝曾经遭遇如何,如今年纪几何,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便意味着要担起江山的重担。江山不是黄口小儿的家家酒,稍有不慎要牵连的可是无数百姓的生计啊!”
邢温书听得出厉商疏是真心实意为百姓为北朝担忧,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回身看了眼逐渐离开视野的长安殿,脑海中又回想起前世谢安双坚定地走进被熊熊烈火点燃的长安殿的模样。
从年幼懵懂时,他的爹娘、兄姊就一直告诉他,他们家底殷实,他可以不用变得多优秀,但不论日后是从官、从军、从商亦或是从农,都不能忘记他是北朝的子民。
身为北朝人,就应当时时刻刻为北朝着想。
而从小受父亲和兄长的影响,他最终也选择了走上官场。他毕生来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辅佐一位明君,为百姓、为北朝开创一个盛世之景。
他立下这个志向时仁初帝仍在位,原太子也尚在世,若是按照原本的轨迹,他的这个志向并不会是空想。但偏偏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故,最后登基的是所有人都不了解的五皇子。而且五皇子谢安双自上位后起,就没有半点明君会有的风范。
前世邢温书就是因此对他抱有一定的偏见,果断地选择随父回乡。后来虽然在谢安双给出的七日征召时限赶了回来,但那时他的想法也与厉商疏差不多,觉得自己撞上了一位听不进话的昏庸之主,空有一番抱负而无处施展。
现如今重生回来经过了半个多月的相处,他却愈发觉得他们的小陛下或许真的不似他表现出来那么简单。
明明他也会在夜间牺牲睡眠去抓捕蒙面人,也会因为错过蒙面人而感到懊悔,可偏偏在白日时,他总是表现得草菅人命,听信谗言。
说到底,谢安双只是一个连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能够让他甘愿背负骂名也要伪装到底?
邢温书遥遥地望着长安殿,脚步不知不觉便停了下来。
厉商疏好奇地问:“怎么忽然停下了?”
“无事。”邢温书回过神,继续往前走,“晚辈能理解厉伯伯的心情,但是也请厉伯伯相信晚辈此前说的话。臣可以笃定陛下绝不仅仅是厉伯伯如今所看到的模样。总有一日,陛下会成为一位受民敬仰的好皇帝。”
厉商疏只当他是年纪轻过于乐观,看他模样又不忍心泼冷水,半晌后叹口气道:“若是真如你所说便好了。”
邢温书莞尔笑笑:“厉伯伯且放心,一定会的。”
两人默契地不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转而谈论起近日朝堂中发生的一些事情。
邢温书一路将厉商疏送到了宫门,目送他离开后才终于返回自己的住处。
不过在回到住处时,他意外地见到了等候在门口的福源。
“福公公?”邢温书面露困惑,“可是陛下找我有事么?”
福源摇摇头,歉意地说:“老奴是来将这些糕点送还给邢丞相的。陛下说他讨厌糕点,若是……若是邢丞相真有诚意的话,倒不若自己做一份送去。”
邢温书听完后稍感诧异,没有想到谢安双会拒绝这份糕点。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他其实能感觉到谢安双对他的戒备心已经远没有初见时那么强,也习惯了他会接受自己好意。
是仍然抵触糕点么?
邢温书思考无果,还是先行谢过福源,接过他手中的食盒。
福源在这时忍不住补充:“老奴在问陛下如何处置这糕点时,陛下是有犹豫过的。老奴猜想陛下或许……或许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吧。”
听出福源话里安慰的意思,邢温书笑笑,回答:“无妨,我不介意的。既然陛下希望我自己做,那稍微去学一学也不妨事,正所谓技多不压身。”
“有劳邢丞相了。”福源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末了又加一句,“日后若是邢丞相有什么需要到老奴的地方,也请邢丞相尽管吩咐。”
邢温书抬手将他扶起来,温和道:“福公公客气了。不过若是说到需要的地方,我确实有一事想请福公公帮忙。”
福源连忙说:“邢丞相但说无妨。”
邢温书看了眼四周,确认无人后让福源进屋,这才开口问:“我想问一下福公公可知道陛下年幼时曾住在护国寺的事情?”
“护国寺?”福源想了想,回答,“似乎确有听闻。说是陛下幼时被卜出煞气过重,因而到护国寺中暂住一段时间,沾染些香火之气。”
邢温书皱了下眉:“你确定是为了沾染香火之气么?”
福源肯定地点点头。
但是当初谢安双对邢温书说的明明是养身体。
邢温书沉吟片刻,继续说:“我想拜托福公公的事情就是与这有关。我疑心陛下幼时或许并没有去过护国寺,如若可以,能麻烦福公公找找相关的线索么?”
福源对他的这个怀疑稍显不解,但还是应声下来:“邢丞相放心,老奴会尽力试试看的。”
“有劳福公公了。”
邢温书向福源拱手致意,被福源连连摆手避开了:“老奴职责所在,当不得邢丞相这般礼遇。”
说完他估摸了下时间,继续道:“老奴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再不回去恐怕陛下会起疑,便先告退了。”
“好。”邢温书点点头,还是执意将他送到了房间门口,目送着福源的背影一点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好半晌后才终南@风@独@家于收回视线,转身回房看向那副被他挂起的幼童赏荷图。
他总有种直觉,当年他遇到过的那名小孩,或许真的就是年幼时的谢安双。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作收过五百了,不过最近比较忙没有时间加更,等一月中下旬的时候会找一天加更作为感谢,很荣幸能够得到小可爱们的喜欢呀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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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芊梓安樱】的地雷mua~
感谢【叶子】x50、【隱沫流笙】x30、【兮之】x10、【77】x3的营养液mua~
第38章
景春三年二月初十, 距离厉商疏请见那日已过去了五日时间。
这五日的时间里,谢安双在后宫中流连的时间明显增加,一日到晚都不会去几次御书房, 偶尔倒是会很有兴致地召见龚世郎询问京郊园林建造进度, 将奢侈享受贯彻到底。
除此之外, 为了不让邢温书继续调查蒙面人之事,也为了暂时与他拉开距离,谢安双开始给他安排更多杂七杂八的活。
邢温书最忙的时候,甚至一整日下来都没有时间去找谢安双。
而趁着他忙碌的这段时间,谢安双与叶子和私下的接触逐渐增多。
当时厉商疏来向他禀报的关家世子,就是谢安双与叶子和布下的棋局正式开始的讯号。
关家家主在翰林院中任职, 也曾是当初的丞相人选之一,权势不小, 也算是太后党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家主本人严苛狠厉, 是太后党中心眼最多的一人。只可惜他忙于事业,从未管教过自己唯一的儿子, 放任自己的夫人溺爱孩子, 养成个张扬跋扈的主。
所以这关家世子, 便成了他们一系列布局中最合适的引子。鱼饵已下, 接下来就看鱼是否会上钩。
然而谢安双没想到, 在等到鱼咬钩之前,他先等到了一个意外——
关押在地牢中的蒙面贼人越狱了, 而且还到了宁寿宫中去行刺元贵太后。
谢安双接到消息时正在御书房中与叶子和商讨计划进展, 听到福源的禀报后同叶子和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里明显的惊诧。
福源继续禀报道:“所幸宫中巡守侍卫及时发现, 太后娘娘并无大碍, 而那名刺客被侍卫抓捕后咬舌自尽。”
谢安双听完, 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吩咐:“摆驾宁寿宫,孤要过去看看。”
福源在这时又说:“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已提前叮嘱,说是考虑到陛下平日事务繁忙,而娘娘并未受伤,陛下就不必前去看望了。”
“……”谢安双起身的动作顿一下,又问:“那太后可还有别的吩咐?”
福源回答:“太后娘娘说……蒙面贼人一事迟迟不能结案,还让贼人有机会逃脱,主管此事的官员与地牢的狱卒都脱不了干系,希望陛下能严惩。”
听完,谢安双轻抿唇。
主管此事的官员,那不正是邢温书么。
他坐回座位上,轻吸一口气后才说:“孤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福源依言告退,独留谢安双与叶子和在房间中。
叶子和看着谢安双的神色,担忧问:“你还好吧?”
“还能撑会儿。”谢安双揉揉眉心,继续说,“元贵知道主管蒙面人之事的就是邢温书,所谓遇刺多半是她自导自演的戏码,为的就是给我一个惩戒邢温书的理由。
“而且如今蒙面人咬舌自尽,原本就没多少头绪的线索彻底中断,她也能更无后顾之忧。”
叶子和跟着皱了下眉,说:“我记得元贵原本想推上丞相位的人是龚世郎。之前她喊你过去那次可是因为这事?”
谢安双点点头:“她那时就有让我处置邢温书的想法了,这此多半也有试探我态度的意思在。”
叶子和又问:“那你打算如何处理?”
若是按照他们的原计划,这时候是邢温书发展势力的最好时期,若是在这个时候让刚刚上任丞相没多久的邢温书降位,他的威信势必受到影响。
谢安双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到博古架前,抬手拿下一个盒子,沉声道:“既然元贵想把这件事情闹大,那便遂她的意。”
他打开长盒盖子啊,看着躺在里边的一支白玉笛,轻轻摩挲了一下玉笛上的梅花纹路。
……
次日,二月十一,谢安双破天荒地主动开了一次早朝。
他换上繁琐的龙袍,施施然步入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