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安静!”陆瑾出声道,“大家先回去,这里一切平安,孩子出生我们设流水宴,到时各位都可来参加。”
“好好好!”都是挨过饿的人,一听有宴席吃也都开心了,人群散开了些,陆瑾才发现有个戴面具的一直朝里张望。
慢慢地人都走了,这个戴面具的人却没离开,这人看起来十分心急,陆瑾想了想主动走了过去,“你是什么人?”
“我……”在门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到步履匆匆的下人进进出出,陆乾珺拄着拐杖又悄悄往前挪了一步,“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不行。”陆瑾打量他一番后,果断拒绝。这人他看着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像谁。
“求你了让我进去看看吧,我不进屋,就在外面看看。”不断有下人端出一盆盆血水,陆乾珺急了,“我没有恶意,你要是不放心把我绑起来也行。”
“你非要进去做什么,他与你非亲非故的,你表现的这么着急谁知道有什么阴谋。”那人在都不可能这么着急……
不对!陆瑾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人。
戴着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身形与他差不多高,拄着拐杖,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人到底哪条腿残疾,陆瑾心里还是冒出一个想法。
“你把面具摘了。”
“我……”陆乾珺知道陆瑾在怀疑他了,“我只是看一眼,看完我就走……”
“除非把面具摘了,不然你绝无进去的可能。”
陆乾珺闭了闭眼,最后还是摘下了面具,“能让我进去了吗?里面生孩子的是我……”他声音晦涩发哑,带着些哽咽。
“果然是你!”陆瑾从未见过这样的陆乾珺,他觉得可笑,又不免感到可悲。
他以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受人尊敬的父亲,也有这样一日。
陆乾珺呵笑一声,眼底有些发红,“是你就更不能进去了,你没有资格!”
二人就这样对峙着,陆乾珺站了很久身形开始不稳,陆瑾干脆让人搬了椅子来,环抱住双手看着陆乾珺,“坐。”
椅子被放下,陆乾珺只是右手扶住了椅背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身上开始冒出冷汗,陆乾珺眼前恍惚,突然一声惨叫从院子里传来,陆瑾和陆乾珺心里咯噔一下,骤然发紧,再也没了对峙的心情,纷纷往产房的方向冲。
“再用点力!孩子要被憋死了!”产婆急得不行,她富有技巧地推着姜容的肚子,双儿产道太窄了,根本不适合生孩子。
陆瑾顾忌着什么只能在门口急得打转,陆乾珺可没顾忌,他脱了外衣就直接推开了产房的门,让陆瑾连拦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容儿,容儿!”突然冲进来的男人把产婆吓了一跳,她又不能分心,陆乾珺冲到姜容面前,才终于撑不住地跪了下去,看着姜容苍白的脸,陆乾珺心疼的不得了,抓着姜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再撑一会儿,容儿,再撑一会儿就结束了……”
姜容脑子里也很乱,他疼得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觉得怎么这么久孩子还没出来,现在看到陆乾珺还以为在做梦,毕竟在他的认知里,陆乾珺现在应该在长安。
“唔……”又是一阵宫缩,姜容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嘴里被产婆塞的木棍都咬出了牙印,陆乾珺见状把自己胳膊伸到了姜容面前,“别咬棍子了,咬我。”
疼得迷糊了,姜容也不管什么,一口咬住陆乾珺的手臂,血腥味也尝不出来。
陆乾珺在一旁安慰着,产婆慢慢引导,过了四五个时辰,一直到深夜,姜容才平安产下一子。
生产完姜容累得直接睡了过去,陆乾珺接过产婆手里的帕子擦拭着姜容的下身,他踉踉跄跄站起来,左腿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只能用一只腿支撑着身体,产婆看他一颗心扑在姜容身上,大抵也猜出了他的身份。
看他没有要看孩子的意思,产婆把孩子交给了在门口等着的陆瑾。第一次抱孩子,陆瑾只是笨拙地把孩子举在手里,心里却有些感动。
他也是这样出生的,从这么小,慢慢长大。
朝屋内看了一眼,陆瑾叹了口气没去把陆乾珺赶出来,只是把孩子抱走了,又吩咐下人准备了些温补的吃食。
屋内姜容睡得正沉,陆乾珺将他全身擦过一遍,就把姜容抱到了新铺好的床上,摸了摸姜容温热的脸,陆乾珺轻轻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容儿,谢谢你……”
夜色深沉,陆乾珺的心放松下来,也终于沉沉睡去。
睡着后又是噩梦,这次的噩梦比以往更加清晰,他就像是身处现实,姜容死在他面前。
简陋的木屋透着风,屋外阴雨连绵,雨声滴答落在窗台,沉闷的天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三岁的冬知不知道死亡是什么,被姜容拜托方氏抱走了,姜容不想给冬知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里间只有一张简陋的床,姜容躺在床上,他瘦的厉害,闷热的夏季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伸出被子外的手,只剩一层皮包骨。
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脸色青灰,气若游丝,一片将死之态。
身上好疼,呼吸都好像有针在扎,姜容残破的声音像是年久失修的旧风箱。
屋里除了他还有柳苑在,姜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柳苑就来到了他身旁。
久病的人瘦弱的身子缩成一团,柳苑单薄的衣裳都被汗水浸湿,姜容却念叨着冷。
他神情早已恍惚不清醒,却知道自己大概要死了。他问着柳苑,却听不清柳苑所回的话,只一双空洞的眼里不断流着眼泪。
陆乾珺看见了他流泪的眼,看清了他眼里的不甘和痛苦。
他听见姜容哽咽着说不该爱上他,爱上他成为了姜容此生所有痛苦的开始。原本无忧无虑的小公子,被他一次次伤害,再也不复从前的风华。
姜容是怨恨的,他一辈子被毁了,大好的年华像傍晚窗外的炊烟一样消散,他恨,怎能不恨恨。
姜容抱着柳苑的手,无望地说自己这一世好苦,陆乾珺这么看着,想上前将人搂住,却只能从姜容身体上穿过,他根本给不了这个可怜的人一丝一毫的温暖。
他想告诉姜容他悔了,他后悔这样伤害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他那时不知道姜容死后他会有多痛苦,不知道一个相依相伴的人突然离开,究竟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适应。
他是没有适应的,跨越了两辈子,他也没有适应,他依旧贪恋着曾经尝过的甜,贪恋着姜容偷笑着落在他脸颊上的轻吻。他求了半辈子换回一次重生的机会,姜容再也没有对他那样笑过。
死亡之所以让人恐惧,是因为人们阻止不了。陆乾珺知道他身处梦里,可姜容在他面前无助地吐着血,鲜红的颜色浸湿了姜容整个胸口,像是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尽,陆乾珺看得毛骨悚然,他一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死亡,没有哪一次让他这般惧怕。
姜容整张脸惨白如纸,嘴唇上的鲜血像是为他抹上了一层唇脂,是濒死之时留下的唯一一抹艳色。
呼吸间也带着血腥气,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慢慢风干成泪痕,姜容蓦地瞪大了双眼,明明是一场可以预见的死亡,在场的人却都那样难以接受。柳苑紧紧抱着他,想把他冰凉的身子暖热,姜容却瑟缩着身子,笑着笑着闭上了眼睛。
下身涌出刺目的红,陆乾珺难以接受地大声喊叫着,他拼命唤着姜容的名字,求姜容不要死,可这是死亡,他阻止不了。
下身一缩一缩的疼痛让姜容绝望,他求救无果,掐住了下腹的皮肉,睁着眼死死瞪着,陆乾珺崩溃地说不要,他不想再经历一次姜容离开他的痛苦,可他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声嘶力竭也阻止不了任何事,姜容还是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
身体慢慢轻了,连疼痛似乎也开始不再折磨他,姜容呜咽着抓紧了柳苑的手,他有太多太多遗憾,也有太多眷恋的人,他的冬知才三岁,明明他们之间还有无数个三岁,他却再也没有机会陪伴他的孩子长大。
这一切都是他爱了一辈子的那个人造成的,陆乾珺看着姜容的眼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残喘着流着泪说恨他。
悔恨让他生不如死,陆乾珺从来都知道姜容恨他,可他第一次知道姜容临死都在说恨他。
他迟来的疼惜拯救不了姜容,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也不会相信他,也不会相信任何人能让他幸福。
那双揪着柳苑衣裳的手渐渐没了力气,姜容求柳苑帮他照顾冬知,只要他的冬知能好好长大,他才能安心的死。
柳苑答应他了,姜容一下子放松下来,尘世间的一切都有了着落,冬知有人照顾,他洒脱地垂下了手。
“不!不……”面对这一切,陆乾珺在睡梦中呼喊出声,他声音嘶哑,崩溃地泣不成声。
高大的男人无助地蜷缩了起来,他被困在梦境中,拼了命的想要醒来。
北地无人知晓的小村庄里,阴雨连绵数日,姜容绝望地死在那里,在那场雨里丧失了温度,被匆匆安葬。
长安城里喜气洋洋,十里红妆铺满了整条街,头顶的艳阳照耀着百姓一张张欢呼雀跃的脸。
今日,是他们陛下封后的大喜之日,普天同乐。只有那座村庄,雨还没停,又响起丧葬的哀乐。
——
姜容醒了,他身体很好,只有些产后虚弱,他是被身旁之人睡梦中的喊叫声吵醒的,睁开眼看着陆乾珺布满泪痕的脸,姜容一时茫然起来。
原来陆乾珺真的来了,昨晚不是他的错觉。
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姜容垂眸看着睡在身旁的陆乾珺,这人不知做了什么噩梦,脸色白的吓人,额头上全是冷汗,他想伸手试探下陆乾珺的体温,手心刚触上陆乾珺的额头,就被滚烫的温度惊到。
大概梦魇了,姜容心想,他推了推陆乾珺,“别睡了,天亮了。”
天亮了……陆乾珺听见了姜容的声音。
他没死,他没死……陆乾珺心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对!这只是一场梦,他的容儿活得好好的,刚生了他们的孩子,现在就睡在他的身侧,他伸手可以触及的地方。
陆乾珺猛地睁开了眼,模糊地双眼看见了姜容,陆乾珺想仰天大笑几声,最后只颤抖地抱紧了姜容,脸埋在姜容颈侧,慢慢浸湿了姜容的衣裳。
劫后余生让他宣泄着心里的恐惧不安,陆乾珺低声呢喃着,卑微祈求着一丝怜悯,“不要再离开我,求你不要再离开我……”
和他的失控不同,姜容是理智的,他承认这个可怜的陆乾珺让他的心里起了那么一点波澜,支配一个人的情绪原来如此简单。
“你要拿什么留住我?”姜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我拿什么能够留住你?”陆乾珺怔怔地看着姜容。
可怖的梦境太过真实,现在健健康康坐在他身边的姜容,什么都不用做就是他最大的救赎,“只要你愿意留在朕身边,朕什么都给你。”
他们注定是要纠缠不休的,陆乾珺想过放手,也劝过自己放手,事实是放手了更加生不如死,他只能赌一把,赌他身上还有姜容在意的东西。
“可我什么都不想要。”姜容淡淡看了他一眼,翻身下床想要换身衣裳。
他一动,身下垫的东西掉了下来,上面沾染了血迹,陆乾珺一着急想给他披一件衣裳,却忘了左腿残缺,刚一站起就径直摔在了地上。
扶着床沿站起,对上姜容看不出喜怒的眉眼,陆乾珺为自己的残疾而感到窘迫,他一瘸一拐走到姜容面前,嘴唇变得苍白,强扯出一个笑来,“你想做什么,我帮你吧。”
“不必。”姜容神色平静地唤来下人,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陆乾珺一眼,“昨日就当做一场梦,如今梦醒了,陛下也该回去了。”
说这么多,姜容还是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的纠葛,陆乾珺扶着膝盖咬牙追了上去,“容儿你是嫌我残缺吗?”
“不。”姜容好心给了他答案,“我只是不爱你,也不再相信你。”
“不是嫌我残缺就好。”陆乾珺朝他笑了下,“总有一日,你会愿意重新相信我的。”
陆乾珺没再提这个话题,他白天伺候姜容起居,月子期间帮他擦身,夜里回居所忙碌,没人知道他忙了些什么,陆乾珺的存在对姜容没有造成任何妨碍,姜容也就默许了他留下。
其实从他默许开始,有些事就注定有了结果。
十二月的凉城街上十分冷清,有一队人马踏雪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封圣旨。
刚出生不足一月的孩子被封为太子,端王陆瑾监国有方,被封为摄政王。
接连两道册封圣旨,在整个凉城炸开了锅,百姓们这才知道他们口中的小公子,竟是当朝皇后。
一时间颂扬之语在北地各城传开,人人都知道当朝皇后慈悲仁爱,因为他北地才免于灾事。
长安城的姜府封无可封,陆乾珺知道姜容最在乎的人大概有三个,他们刚出世的皇儿、陆瑾、还有一个是生养他的傅冰墨。
陆乾珺派人在全国张贴了无数张寻人启事,终于在距离前世找到傅冰墨的边境一百公里外的城池再一次找到了他。
陆乾珺欣慰地笑了笑,前世所有的遗憾都被弥补了吧,不知道他的容儿还有什么心愿未达成。
“容儿,现在可以给我一次机会了吗?”
姜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连日的操劳让他沧桑不少,男人长出了胡茬,身上穿着耐脏的棕褐色长袍,脊背微微弯着。他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要很努力才能坐下,姜容看着男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