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邱恕喝了些温水,将杯盏搁在了桌案上,抬眼却是冷冽的:“那还等什么?是叫盈香楼么?明日去封了吧。”
第76章 书信
众人散去后,邱恕坐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
侍从为他披上外衫,撑着伞,护送他一路由大堂回到卧房。
邱恕有自己名义上的府邸,但从未去住过一日——那不过是个摆设,是个皇室恩赏的象征;过去多年,他时常住在宫里,可那里有着他所恶心的一切;他也曾有过真正的家,但自从他选择入宫,那里也再没有他的位置。
他如今是个没有家的人,正合适住在这冷冰冰的卫所之中。
雨天牵动内伤,才到秋日,他便要在屋内点起火盆。下人为他捧来热水,让他浴足,暖暖身体。
因如今少了待在宫中,每日总要由大内的亲信为他送来信函,汇报一日之内宫中的要务,他便就着浴足的功夫,一页页翻看。只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气血上涌,又咳嗽起来。
信笺在他手里捏成一团,依稀可见“元妃……侍卫……”等等字样。
侍从见状想要上前,他摆了摆手,话也出不了声的,遣散了人,自己静坐在椅子上,直到心绪平复。
无他,信上说的不过是元妃又在宫中杀了个宫女和一个侍卫,理由是两人偷情,□□宫闱。
□□宫闱……邱恕冷笑了一声。那个侍卫,早在前些日子的信函中,他就已经知道,根本已是元妃新晋的裙下之臣。
怕只是元妃找了个借口,除掉已经腻味了的隐患。
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年少时一心爱慕、甚至为她献上一生的女子,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不想进宫……我好怕……你带我逃走好不好?”
“你为什么骗我?不是说了要带我走吗?我永远恨你!”
“我心已经死了,在这深宫之中,处处都是陷阱,不得宠幸的妃嫔,更是朝不保夕……”
“我有身孕了。”
“你说了会帮我。既然当初没有带我逃走,那你就要助我在这深宫中走上至高之位,否则,我怎么立足?孩子又该怎么办?”
“你要帮我 ……”
………………
那一句句话语、一封封的书信,像紧箍咒一样卡在他心上。明明是止不住的咳,却牵动着他的头疼一阵阵发作,甚至直犯恶心。
他甚至无法判断,这个女人跟他说过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年少时那个明艳爱笑的少女,热情又任性,心比天高,什么规则也圈不住她,一颦一笑都是对少年极大的诱惑。
如果当年不是被家族所牵绊,真的带了她走,会不会就不是今天这般……
难堪。
枯坐到烛火将熄,他才惶然惊觉,盆里的水,早已经凉透了。
木盒“咔”的一声被开启,徐郁青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确认没有误触什么机关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将内里夹层掀开。
长形的木盒容量并不大,里头果然是宦官们最宝贝的“命根子”,除此之外,夹层中暗藏之物,还真是几纸书信,内容却让徐郁青有些出乎意料。
原以为这里头会是元妃与邱恕偷情的佐证,没想到……
这是一沓情信,或者说,是元妃单方面写给邱恕的情信。回信或许都在元妃那里,这个盒子中只有最后一封上,写有邱恕的回应。
留下的信并不多,估计都是关键的几封,透露的信息令人惊讶。
第一封,该是元妃还未入宫之时,暗中向邱恕求救的信。那时两人应已有过肌肤之亲,元妃恐慌之极,字字句句都是哭诉和求助,但求能与邱恕远走高飞,不知为何没能成功;第二封,是入宫前的诀别,字字泣血与控诉,仿佛就此一刀两断;第三封,似是初入深宫的恐惧,也不知她是如何将这信笺传递出来的,语句令男人看了不得不心疼;第四封……
第四封,她一反常态,内容极少,只说了一句话——
“我有身孕了。”
这封信上,有着邱恕所写的一句回应:“此生所爱,誓护周全。”
这句回应想必是不会寄给元妃的,也不知道此后有否当面承诺过,但从邱恕之后的种种举动来看,他做到了。
不管他是不是因为此信,认为元妃腹中是自己的血脉,他真的做到了:护元妃母子周全。
徐郁青与白无患查探邱恕日久,自然知道他之后的经历:他自阉入宫,成了宦官;因文武双全,很快得了皇帝赏识,又成了幽门暗卫内侍的领军人。多少年来,他是坚定的辰王党,行事激进,张扬地打压太子一脉……在多少口诛笔伐和民间传言中,他因在皇帝那里博得的过度宠信,甚至被冠上了“男宠”的名头……
这盒子里的东西,是真正意义上的,邱恕最“宝贝”的两件东西。
放下信的一瞬间,徐郁青竟然有那么一点儿可怜他。
他隐隐有些确信自己和白无患先前的猜测是真。
“若真是如此,”徐郁青自言自语道:“这真相便能‘杀你’。”
徐郁青想,该怎样让那些因你们这场纠葛而死的人瞑目?
让这样坚定而骄傲的人,得知自己一生的牺牲都源于最深爱之人的骗局——
生不如死吧。
第77章 查封
也许是因为信息太多,徐郁青消化了足足一晚上。在院里来回走了几圈儿,到临近天亮时,实在觉得冷,便下到地下酒窖中,突然就想去喝口酒——
就江方那些个锁,哪个也拦不住他。
只才刚刚下到地窖,便听见机关响动——盈香楼那头除了江方和白无患平时同行,其他人不到急迫时绝不会走此通路。徐郁青感觉不对劲,便疾步过去,才走了几步,就迎上了赵掌柜拖着凌空往这边过来,看起来急切又狼狈。
“赵掌柜?出什么事了?”
“徐公子!”赵掌柜迎上来,将凌空扔在一边:“今天天刚亮,于泰那边就带了几队人过来查封盈香楼。好在我们提前得了内应消息,大清早便在提前遣散众人。谁知他们来得好快!上头还有好些人没有来得及散开。我当时想起来这老道还在地窖,要是被人发现可糟了,便下来拖他过来了!”
“上头的人怎么样了?”
赵掌柜摇摇头:“怕是不好,有些来不及撤的,应该会落在他们手上。不过知道地窖入口的,都是可靠弟兄,不会供出来。我从这头出去,再去联络其他分舵的弟兄,想法子捞人就是了。”
徐郁青沉思片刻:“这回查封是冲我们来的,没这么简单。你先带这老道避到这边院里,我过去封好机关入口,免得出差池。”
赵掌柜点头称是,他对这边也熟悉,拖起凌空便走。
徐郁青走了两步,突然摸了摸怀中还揣着的那些书信,有了个主意。
既然是于泰来查封……想必这能勾起回忆的信,一定能到邱恕的手里。
他从旁边置物架子上拿出纸笔,开始誊抄这书信。
处理好地窖这头的细碎事儿,徐郁青从容出来,坐在院子中又写了一封信。
他将赵掌柜唤来:“赵掌柜,你亲自去,找到姚众城,务必要将这信和账簿,交到他的手上!立刻去!越快越好!”
对方这么大动干戈地查封了盈香楼,总要送他们点儿礼物。
当□□会开始前,太子从近卫手上接过了一封信和一本账簿。
而朝会之上,太子当庭手持证据,振振有词、连连追问。
朝会之后,辰王一系十数名官员贪污贿赂、勾结成党的消息,震惊朝野。
“可恶!”辰王今日并未出席朝会。他一个顶着闲散王爷名号的,朝会时常缺席,以表明自己并无与太子相争之心。谁知道今日会出这么大的事!
“那老道不是在别院里待着吗?怎么会有什么账簿流出去?莫不是他暗中投靠了太子?”护卫百思不得其解。
“别想了!”辰王打断了他:“派人去别院!立刻去!把这老道给我弄回来!活的不行死的也行!千万不能让别人抢在前面!”
“属下适才便已经着人去办了……”护卫正要回答,外头一个侍卫疾行进来,跪在门口便喊:
“报!殿下!我们赶到别院时,太子已经带人围上去了!凌空被他们带走了!”
“怎么会这么快?!”护卫得了消息,已经第一时间反应,差人去处理凌空,谁想到……
“王爷!!”府里侍从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宫里来旨,召您尽快入宫!”
辰王沉下脸,狠狠按住桌角,心下飞速盘算。他就不信了,几个贪污受贿的官员,还能影响到他的地位!
谁又有实证与他有关呢!
平复了几下心绪,他冷声道:“准备车马!先去卫所!”
第78章 相聚
谷临风推门而入时,徐郁青正在院内的石桌上摆弄江方留给他的各种“玩意儿”。江方是做武器的高手,徐郁青贴身的暗器与惯用的短刃都出自他手。他们一门喜用暗器与短刃,谷临风更是除了金针,不惯带随身武器。徐郁青把江方压箱底的宝贝都搬了出来,千挑万选地要捡个趁手的。
听见门响,他一抬头,便对上谷临风尚有些狼狈的模样。
他这几日扮作凌空模样,待在那道观别院之中,胡子不曾刮过,脸上的淤青也不方便及时用药,虽说褪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些痕迹;临时穿着件赵掌柜准备的衣服,还不算太合身,短了一截,模样有些滑稽。
徐郁青见了他,眼睛先笑起来,张口便想来几句“坏话”。却见眼前的人一阵风似的、一眨眼便奔到了自己眼前,献宝似的将怀里那几株枯草递了出来。
谷临风人看着邋遢,眼睛却是发亮的:“这就是火绒草。虽不多,也够用。”他将这枯草塞到徐郁青手里,竟然显得有些笨拙:“可惜这几日我在那老道的丹房里,没能找到半点《医术》中记载的线索。若能找到那半本《医术》,更保险些;找不到也没事,我琢磨得差不多了,一定能……”
难得他不停歇地说这么多话,话还未完却被人堵住了嘴。
徐郁青一手拿着那把枯草,另一只手捧起谷临风那布着胡茬的脸,狠狠地亲了上去。似啃咬又是吸吮,像是要把这几日的焦虑都发泄出来似的。谷临风能感觉到他的心思,伸出手缓缓地顺着他的背抚摸,迎合着他的节奏一点点回应。徐郁青不领他的情,离开时甚至还咬了一口他的唇,手上触到了谷临风脸上还未褪的淤青,疼得对方轻轻抽气。
谷临风还想凑上来,却被轻轻推了一下。
徐郁青眼里带着笑,嘴上却嫌弃他:“臭死了,去洗澡!”
原来,太子那边得了消息后,反应极快,早已示意姚众城带人守在别院山脚下,等到朝会上尘埃落定,便传令众人围上山去,捉拿凌空。
赵掌柜早已在徐郁青的安排下,跟在姚众城的队伍里,等着谷临风这个假“凌空”出现,路途中再协助掉包成真凌空。
“我正打算溜,出门就遇上一队人马,还好认出姚众城和赵掌柜了。”谷临风泡在浴桶里,隔着屏风与徐郁青说话。
徐郁青拿着给他用的皂角走进来:“还算聪明,还怕你看不懂我的意思。”
“怎么不自己来?你来接我,我自然懂。”谷临风抓过那只给自己递皂角的手,不放人走。
徐郁青笑着凑过去:“师兄,没有你在,人家学艺不精,不会给自己易容啊。被人识破了怎么办呀。”
谷临风伸出另一只手带着水汽抚上他的脸:“这么好看的脸,易容干什么。”
“洗干净了吗就来撩拨我……”徐郁青笑骂道,站起身想要避开,却被那人一伸手扶住了腰腹,借着力托了起来,拽进了浴桶里。
“喂!”
“想你了,等不及。”
“唔……!谷……!你!”
从回来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忍不住想把这人按进怀里,再也不分开。
…………………………
第79章 激怒
邱恕今日一早便得知了朝会上的情况,若按平时,辰王未来找他,他也已经先遣人带话过去了。可今日辰王上了一趟门,卫所里的人竟说邱恕不在。
辰王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敢耽误宫里的传唤,着急忙慌便往宫中去了。
待到他走远了,在外头迎候的侍卫才缓缓退下,绕到堂后一间不起眼的偏房中,邱恕便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几纸书信,像是在看,又像是没在看,一动不动。
他身前立着一个人,正是新晋的红人于泰。于泰在旁边并不说话,只是站在近前,似乎在等着什么命令。
侍卫杵在门口 ,见这状况,也不知道自己是迈进去好,还是在外头好,一时犹豫了。
“辰王走了?”邱恕并没有看向他,却突然开了口。
侍卫忙端正恭立:“是的,刚把殿下送走。”
“他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看着挺着急的,属下已把您交待的话复述了一遍。”侍卫答道。
“再说一遍。”
“啊?”
邱恕转过头看着侍卫:“我让你怎么复述的,再说一遍。”
侍卫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立即原样复述道:“总领大人说,去认个错,该认的认,不该认的说不知便是。”
“他骂你了吗?”邱恕抬起手,轻轻按在太阳穴上,像是有些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