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霜雪色相对的,是一头乌黑的散乱的发丝,与泛滥光泽的朱红唇色一同将他的肤色衬得更加明艳动人,摄人心魂。
蔚楚歌的视线落于汴清予修长洁白的脖颈,然后目光向上,他看到对方线条偏柔和的下颔,但是却自带凌厉,并不会让人觉得女气,让人觉得软弱好欺负。
事实上,汴清予也确实是这种人。
蔚楚歌突然想到,每次忙里偷闲与汴清予一会,他总喜欢呛自己,总喜欢趁口舌之快,说话冲得很,咄咄逼人,非要把自己堵到无话可说,才心里痛快,大约是拌嘴拌过了自己,瞳色唇角之间,隐约颇为自得。
想到这,蔚楚歌无奈地笑了。
下一瞬,他的笑突然变得及其浅淡,发冷发寒,像是虚无缥缈的凛冬烟雾,一切回忆的思绪被它的主人强行截断。
蔚楚歌猛然间发现,事态已经朝着不可控制的发展了——
对方的秘密他全无所知,而他已经不由自主的向对方推心置腹,敞开心门,于是,在对方眼中,他似乎只是一个被对方玩弄在股掌之间的跳梁小丑。
跳梁小丑。
蔚楚歌开始细细咀嚼这四个字。
巫山云雨,情意浓时,蔚楚歌无法否认,有时他甚至动过荒谬的心思,他虽然并未同汴清予明说,但是他既然已经开始这样想,此举,似乎和跳梁小丑别无二致。
他想,既然汴清予的目的是独吞北圻宗,那自己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利用三派切磋的规矩扳倒开阳派,开阳派一倒,天权和天枢合二为一,或许他将北圻宗的半壁江山分给他,也未尝不可,那样可能也算,另一个方面的万人之上,权力无边。
汴清予不就是想要无边的权势吗?
但是汴清予所求真的只是这么简单吗?
简单到,他都能预见,一百年之后,两次三派切磋结束后,开阳派被废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明明是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话到嘴边,蔚楚歌却莫名地犹豫了。
因为从结盟的那一天起,蔚楚歌就一直在暗中调查汴清予的身份,然而越查蔚楚歌越觉得心惊,并不是因为查到什么惊天秘密,而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查到。
按理说,足足两个月,应当收获累累。
可事实却是,一无所获。
所有和入派前的汴清予有关的事迹像是人间蒸发,从此无从追溯,无依无据,隐约有关的零碎的事迹,连真实性都尚且存疑。蔚楚歌做天权派掌门许多年,他手下的情报网已经相当成熟,自成体系,另外,一个人游走江湖,很难不留下痕迹。
除非是,汴清予早在入派前的几十年里,就有意抹去自己的过去。
这个认知,或许更为贴切的说,这个猜测,似乎相当合理,可是也让蔚楚歌无名地心慌。
几十年的销声匿迹,意味着几十年的未雨绸缪,如果只是一个北圻宗宗主的位置,也值得他几十年如一日地步步为营,隐姓埋名吗?
就如同汴清予永远被面具隐藏的无人知晓的上半张脸,蔚楚歌仍然看不清汴清予,看不透他的想法和情绪,关于汴清予过往的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像个萍水相逢的局外人。
蔚楚歌的目光又沉又冷,眼底是厚重到结成一块的浓墨,是汹涌的无声的挣扎。
四周安静到落针可闻,对方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连银白面具下那双眼,也是合上的,鸦羽般的眼睫投下半圈扇形阴影,面具勾勒出汴清予鼻骨赏心悦目的形状。
眼前的汴清予似乎已经沉浸梦乡,毫无知觉。
如果趁现在把面具摘下来呢?
此念一生,就像野草一般在蔚楚歌心底疯狂生长,叫嚣着让他不必信守承诺,而是趁人之危,用尽一切手段,来得到自己想知道所有秘密。
于是蔚楚歌鬼使神差般凑近,右手抽散了束缚面具的缎带,他伸出左臂,五指张开,已经以一种极轻的力度贴在对方冰凉的面具上,现在,只要他轻轻一拿开,汴清予的秘密就暴露在自己眼前。
只要,轻轻地,不惊扰到对方。
只要掀开一角,再放回,装作无事发生。
蔚楚歌陡然间心跳加快,压抑的好奇和潜伏的恐惧交织缠绕,也化作无形的力量,更加坚定蔚楚歌的选择——他不要做什么正人君子。
于是蔚楚歌屏住呼吸,指尖压在面具上,手肘往上抬——
“蔚掌门,放弃吧。”
汴清予的声音蓦然响起,即便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字句清晰,他的嗓音里似乎还带着浓睡时被惊醒的困倦,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像是疲惫至极,而后他说道,“你摘不下来的。”
“我用了一种特殊的胶水将面具固定在脸上,你若强行取下,我这张脸皮会连着面具一起被撕掉。”汴清予转身,背对蔚楚歌,“我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没有人能看见。”
然后他往里移了几寸,“你也不例外。”
原本残存的温热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散了,寒风热衷于挤进锦衾,争夺深秋难得的热源,蔚楚歌周身只留下冰凉一片,和陡然变得遥远的,却仍然清醒的汴清予。
第78章
孟扶渊抵达竹林小筑时,又是一个雨夜。
木轮轴越转越慢,渐渐地停下了,压过水光浸润的青石板,留下一条蜿蜒水痕和无数惊溅的水花。
孟扶渊在霍一的搀扶下,慢腾腾从马车上走下来。
守在竹林小筑门前的小厮见自己终于候来了孟扶渊,忙不迭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孟庄主,我们掌门已经在正厅恭候您多时了。”
孟扶渊闻言并不惊诧,他知道自己逃不了这场和汴清予的秘密交谈。这几日里,北圻宗必然要经历一次江湖大审,而在这之前,汴清予一定有他的安排。
于是他轻轻颔首。
霍一见状,左手执伞,右臂伸展,揽住孟扶渊的右肩,后者踉踉跄跄走向正厅,最后推门而入,反手将门带上,彻底将霍一的视线阻隔在门外。
上回与汴清予正堂一会只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那时大家翘首以盼北圻宗三派切磋的结果,然而江湖局势瞬息万变,现在江湖侠士已经心生暗鬼,惶惶不可终日,风波层出不穷,来日将会如何,无可预知。
正厅没有朝阳的窗牗,阴森森一片,孟扶渊是第二次来,还是不习惯,觉得黯然。
“庄主的脚怎么了?”
汴清予清冷到近乎不近人情的话语在孟扶渊耳边乍响,明明是关切的字句,从汴清予的口中出来,有一股平淡到绝情断欲的冷漠。
好在孟扶渊从来就没有吧汴清予放在江湖知己的位置,或者说,连友人也算不上,但是孟扶渊知道,汴清予对自己,从来都是利用,都是剑客的一己私利,权势蒙眼,他在忖度如何挥出最快最狠最致命的一击。
“只是小伤,无妨。”孟扶渊云淡风轻地摇头,又问,“汴掌门深夜来访,究竟为何事?”
孟扶渊说是小伤,汴清予便不再问,只是客套一句,“庄主赶路辛苦了。”
接下来,他便开门见山,直戳要害地问道:“我请庄主去潜鸾山,破开令尊设下的阵法,想必定能找到一些大战残存的痕迹,不知庄主可有什么重大发现?”
孟扶渊前去徐州潜鸾山,就是得到汴清予的指示,更甚者,他之所以知道潜鸾山的阵法是孟思和设下的,也是从汴清予这里得到的消息。
现在,汴清予问他,可有重大发现?
孟扶渊竟然咂出一丝可笑的意味出来,汴清予似乎什么都知道,而且并不是体现在偶然的一两件事情上,汴清予是几乎事事如此。
但是汴清予不会对自己开诚布公,孟扶渊一直都知道,这次他甚至连多问一句“不知汴掌门如何得到的消息,才知那潜鸾山的阵法是我父亲的杰作”都没有,因为他心知肚明,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
孟扶渊认真道:“此行收获颇多。概括起来,有三件事。”
汴清予便道:“你且与我细细道来。”
“好。”孟扶渊郑重道,“第一件事,是我听到一首打油诗,其目的或许是为了造势,效仿民间起义,可比天降旨意,似乎是为了让某些事情,更让人信服。”
“打油诗?”汴清予微微奇道。
“是。”
孟扶渊便将自己听到的打油诗,一字不落,原原本本复述给汴清予听。
“汴掌门也心思通透,想来,怕是也听懂这打油诗里的玄机了吧?首联说的是赤焰帮被害一事,而颔联,似乎在暗示开阳派有端倪——”
孟扶渊陡然沉声道:“而现在,开阳派也确确实实出事了。”
汴清予点头,淡漠到仿佛绝情绝欲的脸上依然没有多余的情绪,也没有追问后两句诗句,也不再深入讨论诗句的背后的深层含义,片刻无言后,他说道:“庄主且说说第二件事吧。”
孟扶渊便娓娓道来,“数日前,我曾传信予你,据我从昭元寺和陵皓阁两派得到的可靠消息,《陵元功法》的运功原理与江湖公认的“邪教”不谋而合,然而,近日我在潜鸾山山谷石壁之上,发现了类似邪教,与正派理论背离的功法片段,我结合其中关键的字词猜测,或许就是江湖失传已久的《陵元功法》,但也有可能是魔教功法,我也不敢妄言。”
汴清予又问道:“那你抄下来了吗?”
孟扶渊立即将自己抄写的纸张掏出,打开,递给对面的人。
清晰可见的墨迹展现在汴清予面前,一览无余,汴清予心中通读一遍,仍旧是不悲不喜地颔首,继续道:“你再说说看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或许与如今销声匿迹的魔教有关。”孟扶渊缓缓道来,“我先是在山谷里挖到了一具白骨,骨中有一根银铁丝穿入,随后我又在白骨附近发现了疑似除魔大战上的残甲,甲片上有黑色莲花印记。我猜,黑色莲花印记或许是魔教教徒的标志,但是白骨中的铁丝,我想不明白。”
话及此,汴清予万年如冰的神色终于惊起一丝波澜,他的瞳孔里有罕见的一瞬即逝的震惊,但是它消失得太快了,像是流星飞逝,捕捉无影,这次他静默的时间仿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然而,长久安静的结果,却是,汴清予没有给出任何推断与猜测,而是忽然间来了一句,“这几日里陵皓阁的人快要到了,还劳烦庄主此前先替我保守秘密,耐心等到江湖大审那天,只需见机行事,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将你关于疑似《陵元功法》的残篇的摘抄公布于众,然后什么都不要说。”
汴清予似乎是不放心,他补充道:“你也不要说《陵元功法》的秘密,也不要说你誊抄的很有可能是《陵元功法》的残章,你不需要给出任何推测,只需拿出来,剩下所有的推理,交给在场其他的人就好。”
孟扶渊问:“可是何时才是汴掌门口中成熟的时机?”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汴清予答道。
“万一我不能审时度势,错认了好时机,又当如何?”
汴清予却语气笃定,“不会的,庄主机智聪敏,我信得过。”
信得过?
孟扶渊一时无言,却隐约面带嘲讽之意。
见孟扶渊不说话,汴清予继续说道:“这次江湖大审结束后,开阳派必然无法全身而退,就算扳不倒,也是摇摇欲坠,破灭在即,也就是说,江湖大审结束后,三足鼎立争锋要变成两方楚汉相争,我与蔚楚歌的联盟,很快就要名存实亡。”
“所以,我们揪叛徒的计划,也该开始了。”语毕,汴清予顿了一下,突然勾唇轻笑,“但其实,早就已经开始了。”
这一次,孟扶渊却听懂汴清予话中深意,“我知道,徐州一行,我已经听到了风声。”
明明四周无人,可以畅所欲言,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开始打哑迷。
汴清予笑得更加灿烂,“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省力,原来孟庄主看出我这一手伏笔,倒是我小瞧孟庄主了。”
孟扶渊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不敢不敢,汴掌门才是心机深沉,一石二鸟。”
“今夜与庄主秉烛夜谈,相谈甚欢。”汴清予起身,拱手道,“在下杂事缠身,来日有机会,你我再好好叙一叙。”
汴清予径直走向正厅木门,吱呀的推门声凄厉宛如饿鬼哀嚎,只叫人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在汴清予推开门之前,孟扶渊忽然出声喊住了他——
“汴掌门留步!”
“何事?”汴清予悠然回头,彼时清冽月华破窗而入,正巧映在他光亮到圆滑的银白面具上,像是为之镀上一层冰凉寒霜。
“打油诗是你派人传的,对不对?”
汴清予佯装惊讶,“哦?何出此言?”
但其实,他知道孟扶渊能勘破,他本来也从未妄想能瞒过孟扶渊。
“我与琼光谷谷主有婚约的传言,是你计划中的一步,因此,青茗茶馆是你的势力,既然这首打油诗从中流传出来,也必然得到你的指意。”
汴清予嗤笑一声,“庄主心中早已做出决断,何须问我?”
“我想问的,并不是此事。”孟扶渊盯住汴清予半张浸润霜雪月光的脸,他明知问汴清予的结果只会是徒然,却没忍住,仍旧不死心地缓缓问道,“我想问你,开阳派掌门,是赤焰帮一案真凶吗?”
汴清予闻言却扬唇,笑得更加灿烂了,皓齿殷唇衬出无端的艳丽,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我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