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那封书信上都是汴清予遣词造句,斟酌再三完成的,孟扶渊是配合汴清予的计划一字不落地誊抄一遍,再派人送去蛩山,将将落笔的时候,孟扶渊只觉得让华琼笙配合自己传假婚约,还要费心尽力替某一人医治,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是汴清予的回信中却提到——
“只要无为山庄出面,华琼笙就会答应。”
那时孟扶渊还不了解汴清予的脾性,竟然在下一封书信里问道:“为何?”
汴清予回:“我猜的。”
即便汴清予那里问不出答案,孟扶渊并未就此放弃,现下能和琼光谷谷主密谈,自然是要曲线救国地试探一番,他轻轻笑着摇头,也抿一口茶水暖肠,“其实自送信之后,我一直以为,我这封信怕是要石沉大海了,以我这般无礼的要求,谷主只会嫌弃我得寸进尺,能置之不理都是谷主大度。”
华琼笙闻言却是一怔,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到:“怎么就无礼了?哪里无礼了?我可从来没觉得庄主的要求过分啊?庄主在信里承诺送好些药材,正好都是我梦寐以求的,这是你情我愿的交易啊。”
孟扶渊不懂医术,不过听华琼笙如此说,也明白这次汴清予请华琼笙出手,怕是也狠狠劳财破费一番,所以,只因此,华琼笙就会答应?孟扶渊不确定,他看那些草药,只觉得和路边野草没什两样,和华琼笙看草药,或许会觉得是无价之宝,这当然是天壤悬隔。
孟扶渊继续问道:“我只是觉得,让谷主配合和传假成亲的谣言,只怕毁了谷主的名节?”
“名节?”华琼笙忽然愣了愣,好似从来没想过还有这码事,他黑亮的眼珠转了几圈,才缓缓点头,表示理解地说道:“确实……你们江湖人总喜欢拿女子的名节说事……江湖哎,又不是朝堂宫廷,还能不能让人舒坦肆意,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了?啧啧啧,那些规矩真是层出不穷,像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偏偏还有人遵守至今……”
说到后来,她流露出一丝鄙夷的嘲色,“不过这关我何事?我长年不游走江湖,爱嘴碎的人就让他们说去好了,他们怎么想我,关我何事?不过,就算我游走江湖,我也懒得管那些满口三从四德,仁义道义,墨守陈规的人,真是分一点心思去管他们,我都嫌自己在浪费心神。”
所以,华琼笙首肯的原因,只是如此?
孟扶渊不好再深究,而是赞叹笑道:“谷主倒是豁达。”
“过奖,过奖。”华琼笙也笑,同时她也没忘正事,话锋一转,问道:“你信里说,你早有详细的计划,说来听听?我好早点安排人去做。比如,你口中那位急需就医的副庄主,何时才会来我们琼光谷?我听仆人汇报,似乎此次前来你们这帮人里,没有副庄主的身影?不过说来也怪啊,我从未听说过你们无为山庄还有副庄主?”
孟扶渊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有的。只是他江湖大事小事都不出面,所以被江湖人遗忘了。”
华琼笙点头如捣蒜,“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而后她又问,“这位副庄主,现在人在哪?”
孟扶渊说出那套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在简州。”
“简州?”华琼笙蹙起柳叶眉,似乎觉得很是震惊不解,“你们副庄主,不留在无为山庄,也不与你同行,现在一人在简州?”
孟扶渊不紧不慢地从容解释,“之前为了给他求医,我们一路去至简州,简州那里我们遇到一位无名神医,勉强能克制他身上的毒素,因此,他人就留在简州,靠神医的药方续命。”
孟扶渊补充道:“另外,我不想让旁人知晓无为山庄的副庄主身中剧毒,这才出此下策,传出我求娶谷主的传言,便顺利成章地可以久留琼光谷,也暂时不会叫人想到求医这方面去。”
“可是,倘若有人盯梢蛩山,发现自无为山庄落脚之后,又有人进入琼光谷,怕是会怀疑无为山庄与副庄主的关系。因为我说过,我从不同时替两人医治。”
“这个还请谷主放心。”孟扶渊轻笑道,“我这次入谷,不久后还要再出去一次,来之前我早已让简州苏绣第一人苏卿琅姑娘,为谷主绣一套嫁衣,在江湖人眼里,出谷是为了取嫁衣,正好‘落实’成亲的假传言,归来时顺便将副庄主带入琼光谷中。”
“妙,很妙。”华琼笙哈哈大笑,拍手叫好,“不过你对我,叫谷主没关系,对外,你这称呼要改改,毕竟你我是要‘成亲’的人,怎么也得表现得亲密无间一些,才能骗过旁人。你在外人面前,可以叫我,琼笙,阿笙,或者我的表字,竹霜。”
孟扶渊也笑,“谷主真是心思缜密。”
华琼笙却是用一副兴致勃勃看好戏的语气,说道,仿佛传言的主角不是她自己,“哈哈,前些日子我就听到徐州的风声,这样一来,就算再假的传言,也都要变成板上钉钉的真事。怕是没人不信你我真有婚约在身喽!”
孟扶渊奇道:“徐州?”
“是。”华琼笙答道,“正巧我有事,前往徐州,不过才游走几天,就无意听闻我与庄主的谣言,联想之前庄主的信,我去青茗茶馆蹲了七日,最后一天果然在那里碰到了孟庄主的人。”
孟扶渊一怔,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华琼笙这是把青茗茶馆当作自己的势力了,联系之前华琼笙特意和杨七问好,虽然杨七青茗茶馆刺探一行并未向自己汇报,和华琼笙“偶遇”这一小插曲,但孟扶渊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他也无意解释,只是佯装运筹帷幄,胸有成竹地,清浅地笑笑,“杨七,对吧?”
“庄主口中的杨七,是杨含雪杨公子,对么?”
孟扶渊颔首。
“那就没错了。”华琼笙爽朗笑道,“我问了这些,也了解个大概的来龙去脉。还请庄主,将计划说的再细一些,我好和庄主相互打配合,以免露出破绽。”
两人聊了许久,似乎是重逢说不尽千言万语,就连守门的奴仆恍惚间都觉得,谷主怕是真和无为山庄的庄主真有什么私情,真如传言中所说,情投意合,婚约在即。
送走孟扶渊,华琼笙笑意也单薄许多,她垂眸凝望冷却的茶水,忽而轻叹了一声。
第96章
暮色渐浓,袅袅炊烟扶摇而上,赤灯红烛通明处,火树银花醺黄里。
檀木方桌上,饕餮大餐,令人眼花缭乱,无从下口。
“这!这都是上好的食材啊!”
“谷主真是出手大方!”
路十最是难抵美味佳肴的诱惑,双眼放光,赞叹连连,坐在圆凳上探头探脑,翘首以盼,终于盼来了动筷时刻,只见路十手持一双竹筷突破重重阻碍,过五关斩六将戳入鹅腿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腕,收臂,放入口中——
“嗯——”
路十颇为满意地哼了一声,也不觉得有不妥之处,反倒是不由自主地点评起来,“这鹅肉的烹制手法真是一绝,肉嫩鲜美,多汁入味,妙极妙极!”
香气氤氲,佳肴入眼,有人垂涎欲滴,大快朵颐,有人却兴致阑珊,食欲缺缺。
“九哥!燕大侠!这些菜都是一流手艺!不是我吹的,你们快尝尝!世间万物,唯有美食不可辜负啊!”
语罢,痛饮几盏桃花酿,佳肴配美酒,路十只觉得人生最乐之事不过如此,唾手可得,嘴里的还未入肚,他一时兴起开始主动担起主人的身份,招呼另外基本没怎么动筷的两人。
陆九和霍一,两位猝不及防间被路十唤了姓名的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一眼路十,见路十一副喜不胜收,手舞足蹈的热情模样,一时间心绪万千,竟无法驳了对方面子,只好佯装出兴趣高涨的神态,先后夹起手边的肉,敷衍地尝一小口。
陆九心不在焉,勉强分出一丝心神,假笑表示认可,“好吃。”
霍一见陆九有所表示,自己一言不发反倒显得没礼数,也跟在其后接上一句,“好吃。”
路十:“……”
这场面为什么我会觉得似曾相识?
路十沉默片刻,咽下口中的蒜蓉虾,正准备再说些什么,身旁的傅八凑上来说闲话,路十也就不执着于向两位无心享用美食的人卖力介绍,凑在一起聊别的去了。
见路十一脸悠然自在,没心没肺的神情,怕是不懂自己的苦恼,叫人好生羡慕,陆九不由长叹一口气。
这句叹息引来了另一人,他显然和此刻的陆九同病相怜,心境相似。
霍一将筷子搁置在白瓷碗缘,收回放在别处的视线,看向陆九,“小九,你……有烦心事?”
陆九抬眸,对上霍一的视线,似乎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类似的情绪,随即重重地,再叹一口气,“你也有烦心事。”
他没用问句,大约是觉得无需询问,便足以确定。想到燕元白或许有烦心事,陆九本能地去找孟扶渊的身影,只见向来不近女色的孟庄主和华琼笙两人,面对面单独坐一桌,以陆九的视角,只能看到孟扶渊愉悦地笑,然后华琼笙替孟扶渊夹了一块五花肉。
谷主竟然为庄主布菜!
陆九本来以为,两人独一桌是因两人皆是一派之首,身份尊贵,却不想,或许是另一种可能,陆九眉头一跳,该不会,传言是真的吧?
想到这一层,陆九再看向霍一,却见后者这时还怔怔地凝望孟扶渊的方向,陆九的视线中就又添上几分怜悯,他也将木筷敲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燕大侠,真是没想到,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他压低声音,用只有自己和身边的霍一的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也是为情所困。”
霍一神色黯了黯,眉目间隐约有惺惺相惜之态。
陆九继续感慨,摇头叹道:“我,俗人一个啊,还是逃不开这些情情爱爱的玩意儿,只能故作洒脱。”
霍一闻言倏尔惊诧,他之前从未听说过陆九有什么喜欢的女子,无为山庄的影卫,或生或死,都只能在无为山庄,或许那位姑娘不愿余生留在无为山庄,又或许身份悬殊,于是只能被迫相忘于江湖。
想到后一种缘由,霍一陡然间深深蹙眉,静默长久,才闷闷道:“我如今境地,都是我自找的。”
“自找的?”陆九不明白,下意识反问,“什么自找的?”
万般情绪一瞬间闪现于双瞳,霍一唇瓣翕动,正要说什么,忽然耳边炸响一声女子震耳欲聋的惊叫——
“孟扶渊!”
霍一率先反过来,追声而去——
庄主晕倒了!
怎会突然间昏迷?
只见此刻华琼笙已经跪坐孟扶渊旁边,托起他上半身,指尖按上人中处,一脸焦急。
多年刀光剑影里做无为山庄影卫,霍一最快辨析形势,视线触及孟扶渊的下一瞬,他右手握上腰间悬挂虹饮剑柄,蓄势即发,只要如今场面一生变,这把利剑就会冲破剑鞘的束缚,与敌人决一死战。
但是并未有变。
没有刺客?
华琼笙右手点上孟扶渊上半身几个穴位,随即替他运气,即便如此,孟扶渊还是没有立刻苏醒,银针不在手边,急救的方法一时也不奏效,华琼笙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她当即朝守门的小厮吩咐几句,随后对在场无为山庄的众影卫说道:“首先,我绝对无害庄主之心!其次,庄主究竟为何会昏迷,我会查清楚!还请各位暂时先信我所言非虚,让我先替庄主医治,毕竟救治急于一时!”
无止境的黑暗,令人心生恐慌的虚无。
我在哪里?
孟扶渊迷惘地思忖。
眼前是,一笔又一画堆积的乌墨,黯淡沉重,一团又一簇浓重的阴霾,压抑窒息,双眼不可视物的时候,听觉就变得异于往常灵敏,他听见有人在沉声说——
“你就这样,信天道吗?”是平静的语调,却意外有一丝裂痕。
是谁在说话?
孟扶渊决眦欲裂,却无可瞥见一二真容,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他只能尽力分辨那个声音,如此熟悉,应当是听过成千上万遍的,但是又无比的陌生,像是第一次耳闻。
“你就这样,听天由命,天道为你留一条死路,你就无怨无悔毫不犹豫地踏上去,是吗?”
已经称不上平静了,更像是如果不极力克制,下一刻就会脱口而出的质问和嘶吼。
到底是谁?是在和我说话吗?
可是……这个声音,不存在于记忆的任何一个角落。
——你是谁?
孟扶渊想发声询问,却发现自己的喉咙沙哑发干,他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忽然间心涌上无名的悲哀和绝望,只是一时间无法说话罢了,孟扶渊不知道自己为何陡然开始悲恸无望,如此上涌的情绪更像是从天而降,硬生生地砸在他身上,强硬地被迫接受,可是它又很真实,好似有感而发,在告诉他——自己真的曾经面临过进退两难的绝境。
我为何会……绝望?
那人还在掷地有声地质问,“你好好想清楚,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哪样做?
还是不能发声。
死寂一切让疑问都有了答案,于是那人愤愤不平地嘲讽,劈头盖脸,不留情面地怒骂,“是我看错你了,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怯夫!”
怯夫?
——不,我不是怯夫。
孟扶渊发现自己在挣扎想要努力回应,然而对方始终置若罔闻。
浓烈的悲哀像是陈酒的酽醺,像是一股忽如其来的浪潮,将他淹没,他无可奈何地沉入水底,他感受到水流逐渐没过他的双眸,鼻息和唇瓣,让他在窒息的边缘,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