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索着从包袱里扯出剩下的唯一一套衣服,他几下将身上的换下来。
用湿了的衣服擦了擦头发,接着展开,盖在草垛外。也能顺便挡风。
望着外面的雨幕发了会儿呆,冷风将他吹醒。
他环顾四周,木板对面正在啪嗒啪嗒地漏水。他惊觉,这屋子也不牢靠。
怕这间屋子塌了,自己睡梦中被压死。叶忍冬又挪着步子,将对面的柜子推到木板边。
等干完这一切,他才又藏进草垛里。
安心的将包袱里的枣子掏出来几个,抓着慢慢啃着。
“树上的枣子还没打完呢,不知道要掉多少下来。”他自己悄悄念叨。嗓音是糯糯的,像撒满了糖霜的糯米糍,甜软甜软的。
小小的声音里带着可惜,像没屯够粮食的小馋猫。让人听了,恨不能将他按着揉搓肚皮。然后摸着他发丝安慰,咱家有粮。
*
古梁镇上,一辆牛车在雨中吱呀吱呀地走着。
牛车上有个棚子,里面躺着个面容俊朗的男人。穿着棉袄,外层棉被还裹得紧紧的。
但他此时嘴角苍白,眉头紧蹙,呼出的气微不可闻。
显然情况是不怎么好。
车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尽职尽责地赶车。他边上坐着个满身血气的男人,光看那一脸横肉,就知道不好惹。
车夫甩着鞭子,牛吭吭哧哧地走着。他想,里面那个男人生得是真的好,可惜就是这命啊,也快没了。不知道能不能撑着跟家里人说上最后一句。
*
雨声的架势还没减小,叶忍冬将脚底的草叶弄下,重新抓了些艾草捏碎,抹在脚底。虽然只能缩在这方寸间,但他已经满足不少。
困意袭来,叶忍冬躺在草窝。将布展开盖在自己身上,再堆上干草,迷迷糊糊睡了去。
而一个时辰后,上华村村口。
慢悠悠的牛车驶入,窝在家里的村里人听到哞哞叫的牛声,忍不住探出脑袋去看看。
“这是谁家来客了啊。”有老汉笼着袖子,看着门前的牛车驶过。
他身边走来个妇人,也跟着看去:“怕不是程家老大回来了。”
“来咱们村送信的那人不是说程家老大回来了嘛,看下雨还这么着急,多半也是活不成了。”妇人叹息着道。
四年前,朝廷征兵打仗,每家有十五以上四十以下的男人,都要出人。当年上华村的娃子可被征走了好些个。
也不知道能回来多少。
雨幕中,村里程家的门被敲得啪啪作响。
“程郎玉家有人吗?程郎玉回来了。”是那蛮汉子敲的门。
他像不知道疼似的,怕打着木门,发出闷闷的响声。
门里尖锐的妇人声响起:“来了来了,叫魂啊叫。”
杜秋红抓着木门打开,见到的是个熊腰虎背的男人。她吓得后退,伞都掉在地上。“大兄弟,我们……”
男人不等她说完,道:“是程郎玉家吗?”
杜秋红一噎。程郎玉?那天杀的不是当兵去了吗?
“是也不是?”男人像不耐烦,虎目横道。
杜秋红连忙点头,脸上是止不住的害怕:“是是是。”
“我奉命将程郎玉送回,现在人送到了,婶子将他接应进去吧。”那男人得了准信,转身回牛车,打算将里面的男人抬出来。
“什么?!”杜秋红惊喝。
那鳖孙子回来了!
杜秋红急急地跟在他身后,问道:“等等,大兄弟,我家郎玉是个什么情况,哪里用得着人送回来啊!”
男人几句说明白,示意杜秋红抬住另一边的担架。“他在战场上挨了几刀,看在他有功的份上,将军让我将他送回来,见见家人最后一面。”
“要死了!”杜秋红脸上一喜。但很快收敛下去。
但要死怎么能死在自个儿家,忒不吉利。
不过这话她不敢说,只能帮着将人抬进去。
车夫见雨大,接过杜秋红的伞,打在躺着的男人身上。
杜秋红嘴角一撇。跟着壮汉身后进去。
“我任务完成,先走一步。”男人抱拳,转身就入了雨幕。
家里的三个小孩见人走了,也跑了出来。大的胖成山的是程富至,小的两个一个五岁的哥儿,一个两岁的女儿,分别叫程韶儿跟程宝儿。
胖得不见眼的程富至道:“娘,这是程郎玉?”程富至今年十五,比程郎玉小五岁。
他最是看不惯这个大哥,恶劣地扬起笑,脚踢在男人腿上。油腻的脸上肥肉直抖。
杜秋华最是怂这个名义上的大儿子。
程郎玉是程安华跟前头那个媳妇生的,她进门的时候,程郎玉已经十五了。仗着读了几年书,那双眼睛深沉得她都不敢看。
她一把抓过自己胖儿子。将后来的丫头哥儿驱赶走。
“看什么看,小心他起来把你们眼珠子挖了。”
她紧抓着自己儿子的手,觑着程郎玉的脸。
隔着几米远观察了会儿。
看出人出气多,进气少,跟他那个爹死的时候差不多,她放下心里的忐忑。
她捂嘴笑了几声,拉过自己的大儿子,耳语几句:“程郎玉不能死在咱们家。”
“你爹早不在了,他要是实在咱家,我们还要给他办丧,花的银子可不少。”
程郎玉的爹程安华是个猎户。他在的时候,杜秋红撺掇着人攒了不少家底,现在都抓在她一个人手里。这突然回来个前头女人生的儿子,她可不想接手。
“那咋办?”程富至笑着,脸上全是恶意。
“林香梨那个贱人不是喜欢住在茅屋嘛,那山下头的茅屋荒废那么久,没谁过去,咱把他扔在那儿。”要是死了,被下山的野兽吃了还好。没被吃,大不了挖个坑扔进去。也省事儿。
“还有,给我在外面嘴巴牢实点,要人问起,就说连夜送他姥爷家了。”
“嗯嗯。”于是,后半夜。
雨停了后,将两个小的锁在屋里,她跟程富至将担架原封不动地抬走。
她家住在村子外围,绕过屋后,能避开村子里的狗。
过了村子,走到田坎。杜秋红念叨:“这被子看着还是新的,不过啊,我大发慈悲就不给你收走了。”虽然眼热,但她想到手里的银子,也就没下手。
毕竟,程郎玉用过的东西,自家人再用,属实有点膈应。
程富至喘得厉害。“娘,还有多久到啊。”他想将人扔水田里了。
“快了快了,再坚持下。”
走走停停约莫两刻钟,两人到了茅屋后面。“娘,扔这儿吗?”
“别,万一打猎的看见了咋办,扔进去。”
杜秋红想想解决了这么大个麻烦就心情舒畅。她熟门熟路跨进院门,摸着黑将人抬进屋。
“好,放在这。”
将人放下后,杜秋红话里都是喜意:“走走,快走。”
这屋啊,当年他住了半年就住不了了,逼着程安华重新建了青砖大瓦房。
也就林香梨那个蠢的,宁愿住这么差也要让儿子读书。
看看,照样是早死的下场。
要这边的屋跟着塌了好,将人压在底下,谁都不知。
脚步声渐渐走远。
藏在草垛里的叶初冬憋了口大气,差点没喘过来。
他后半夜冷着,没睡熟。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就醒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惊惧得瞪大双眼,死死捂住嘴。生怕被人发现了,杀人灭口。
幸好人走了。
不过……好像放了什么东西过来。
叶忍冬抱着膝盖,藏在草垛的木板床上。下巴磕在膝盖,安静等天亮。
雨昨夜就停了,今日的日光格外亮堂些。
叶忍冬睫毛颤动,雨水冲刷露出的小脸精致得不像话。
黑色的草药淡去,白皙的皮肤如上好的羊脂玉般白净。
双眸如清泉,透彻纯净;小巧的鼻子宛若山间小鹿,鼻尖红彤彤;嘴唇有些营养不良的苍白,但胜在唇形好看。
尤其是眉间的红痔,若指甲盖大小的桃花瓣,红得艳丽。让纯澈的面庞多了似有若无的媚态。
没有可刻意隐藏的面容与佝偻的姿态,他简单纯净,说一句山间精灵也不为过。
第04章 养他吗
晨光隔着草垛缝隙落在叶忍冬眼皮上,有些迷糊的意识回笼。
他搓了搓有些凉的身体,忽的手顿住。
对了!昨晚有人扔了东西在外面!
杀人抛尸!!
叶忍冬心底的恐惧被猛然翻出。
他舔舔干涩的唇,像只躲着捕食者的小动物,怯生生地在草垛上扒出一个缝。
爪子只敢轻搭在草垛上,避免弄出大动静。接着,身子前倾,杏眼隔着细缝往外边瞅。
圆润的眼睛咕噜噜转。可外面除了被雨水打湿后的泥泞,什么都没有。
甚至他能听见茅屋上掉落的水滴声。
“呼……”警戒解除,叶忍冬松了口气。
他跪坐着挪到贴墙边,将堵住的洞口的草挪开。干巴巴的手先伸出,抓住外边的木棍,上身的力气搭在棍上。
刚踩在地,低头间,霍然对上一张苍白的人脸。
“啊!”
他如同受惊吓的雪豹,弹跳而起,蹭蹭钻回草垛。活像身后有只鬼手在抓他。
再次藏进草垛。巨大的恐惧像个密不透风的麻袋,将他整个人束缚其中。
叶忍冬没忍住泄出破碎的呜咽,但求生本能使得他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手指青筋蹦起,骨节苍白。
忐忑顺着胸腔蔓延至全身,脉搏突突像急速拨弄的琴弦。
转瞬间,他脑中过了千百种男人杀人灭口的方式。
可……等到急促的呼吸再次平静,外边仍旧没声响。
叶忍冬攥紧衣摆。难不成,是这个人被灭口了……
他环抱着膝盖,一直蹲到小腿发麻,肚子打鼓。
他手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
终于磨蹭着再次下去。
作为一个常年被圈在家里干活的哥儿,叶忍冬就没出过巷子。第一次挨着汉子这么近,他心里发悚。
这么高一个,要是跳起来抓着他,肯定跟他抓小鸡仔一样。
他一手抓着棍子,一手撑着草垛。
他后背紧贴草垛,慢慢蹲下。汉子就挨着草垛躺着,根本不需挪步。
又蹲了会儿,叶忍冬见人像是睡着了般,这才敢颤颤巍巍地看去。
是个长得极好的汉子呢。
光是闭着眼睛,也如寒山明月,竹林苍柏。
像白婶子隔壁的郭秀才,有股书生的斯文气。但身板又比他结实,像猪肉铺子的高屠夫,有点煞气。
人好看,但他看起来却不太好。
叶忍冬抓着草垛捏了又捏。
终于,他抓着木棍,戳到担架边,像伸爪试探的猫。
他轻声道:“你……你醒醒。”
男人没动静。
他料想是自己声音小了,又多戳了下:“你还好吗?”
还是没回应。
叶忍冬鼓起勇气,手指凑在他鼻下。
浅浅的呼吸传到手上,他嗖地收手。像林间被吓到了的鹿。
还有气儿!
他呐呐蹲在汉子身边,眉心纠结。
汉子是裹着厚实的棉被被放在地上的,里面还穿着棉袄。
叶忍冬抽抽红了的鼻尖。比自己家当还厚呢……
不过昨晚下那么大雨,茅屋早跑进来好些水。汉子即使盖得厚实,但身下也浸了些在雨水里。
这样会着凉的。
叶忍冬捏着手指,想着他肯定是病的太重,家里人不想养了,才扔在这里的。
可他独身一个哥儿……叶忍冬心神凌乱,眉头纠结。
要不要帮忙呢?
白爷爷教导他要抱有仁心,可白爷爷去世后,就没遇到需要自己帮忙的人,别人都过得比自己好,甚至还都是想欺负自己的……
他静默地蹲在男人身边,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白爷爷说的话。
又想到白爷爷冒着大雪出诊,想白爷爷救人即使被骂了也笑呵呵,想白爷爷帮人家收尸……
他迷蒙的眼睛逐渐坚定,亮得惊人:“反正也就剩一条命了。”
叶忍冬松开拧成麻花的手指,将男人的被子拉高点捂住半个口鼻。
接着转身将高高的草垛移开,露出铺了干草的床板。
这人生病了,地下湿漉漉的不能睡。他只能让出自己的窝。
收拾完木板,叶忍冬再将汉子身上的棉被轻轻拉开。
突然,被子底下叮当撞响。
叶忍冬一顿,伸手摸去。棉被里尽是这人捂出的暖意,他不自在地捻下手指。他小心提着被子,在男人与架子的缝隙中,触到了瓷瓶。
他弯小心几个瓶子掏出来,抓在手中。确认被子下没什么东西后,才将其抱到木板上。
如清泉般的眼睛转悠着好奇,他扯开红色的瓶塞,凑近鼻尖。
是药!
应当是这人用的。
他小心将药瓶放在自己包袱,以免打碎。
没了被子,男人的身量一览无余。有两个自己那么宽,目测还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但他现在是打不了自己的。
叶忍冬注意到汉子袄子后领上,那被水打湿的靛蓝色更鲜艳了些。
他撇开杂乱的心绪,伸手往男人肩膀下抄去。指尖摸到布条做的架子底,一缕一缕的,湿透了。
半个晚上,水已经浸到男人棉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