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泉台君说不了话,只能呜咽两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刘仁和他在一处,被施天青护在深水幽境之内,守着个作恶多端的幽冥主,实在是无聊地紧,索性拽着他最亲厚的问寒哥哥说话,他这么个不善言语的人儿,也唯有和问寒在一块儿的时候话能多些。
“问寒哥哥,听说你以前也是凡人,你是怎么当上神仙的?”他还牢牢记得林焉对他说过的话,“也是要在锦华门过仙人们的考核吗?那考核难不难呀?”
问寒支着脸,闻言想了想,对他道:“若你足够努力勤奋,自然不算难。”他提及此,忽而笑了,又捏了捏刘仁软软的脸,“我那时候也和你一样,死皮赖脸地追着我如今的师尊,求他当我师父引我入道。”
“谁死皮赖脸?”刘仁愤愤道。
“好了好了,”问寒摸摸他的头,“逗你玩的。”
他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眼里却像是含着光,“我在人间的时候,已经是几百近千年前的事了。”
“人间九州大地总是战乱不休,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每隔个几百年便有一场大规模的混战,死伤士兵无数。”
“我出生的时候,并非如今南城北周割据天下的局面,而是九国争雄。无论本国邻国,朝廷皆是费劲了心思征兵,每家必出两名男丁。我在兄弟姊妹里排老二,上头一个舞象之年的大哥,下头一个四五岁的小弟弟,自然我就和大哥一起走了。”
“这一走就是快十年,我不仅活着,还当上了百夫长,大哥和我不在一处征战,原先还有书信往来,后来也渐渐没了消息。”
“又过了几年,带领我们作战的将军告诉我们只需攻下最后一座城池,我们就可以论功行赏,衣锦还乡了。兄弟们都很高兴,却不料最后一座城池易守难攻,将军攻占数月,依旧纹丝不动,上头给将军下了军令,务必尽快攻城,否则置换将领。”
“将军被逼急了,下令引水淹城。”问寒咬着后槽牙道:“城中无数妇孺百姓,他若引水,整个城池将毁于一旦,难逃一死。”
于是那个晚上,他带着手下士兵假冒军令试图凿穿堤坝,眼瞅着放水时分将近,可他们气力人手是在太过单薄,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问寒忽然觉得双手变得格外轻盈,仿佛充满了力量,他将武器抛到一边,没多久就凿出了一条通路,眼见汩汩江水顺流回到一望无垠的江流湖海之中。
待将军下令淹城时,所蓄江水早已不剩多少。将军气急败坏地要将他处以凌迟极刑,牢狱之中,他第一次见到了碣石君。
仙袂飘飘的大人将他带离生灵涂炭的九州,落在一处杳无人烟的人间仙岛之上,许久以后,问寒才知道,那就是白玉京的开创者天帝陛下与五位高徒窥破天机的地方——蓬莱。
仙君告诉他,他在凿挖水路时的异常,叫做“悟道”。悟道可由仙人打通经脉所得,亦可由自己冲破桎梏而悟出。
悟出了道就能开始修炼,修炼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能去锦华门,到时候做上仙下仙或是被赶回人间皆有定数。
问寒明白这是他绝好的机会,亦十分感念眼前的仙君。变着花样儿反复纠缠仙君数年后,他成为了这位仙君的开山大弟子。
同时,也知晓了他那个让他敬重爱慕一生,却不敢直白宣之于口的名字。
“碣石。”
刘仁听完眼里充满了艳羡,“先生说要送我去天阙峰拜师,也不知道我能不能遇上这么厉害的师尊。”
一道破空声响,周遭忽而安静下来,两双眼睛看过去,才发现是施天青把深水幽境之外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给击退了,他进入水镜,笑着接上问寒的话,“的确是个厉害的师尊。”
问寒正要顺着他的话继续说,施天青却笑着道:“那么你猜,殿下和碣石君,谁会胜呢?”
“你说什么?”问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面儿上还挂着笑。
施天青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面具早已收起,那双生冷妖冶的眉尾染着极浅极浅的红,分明是笑吟吟的,却莫名让人觉得慑人。
“为什么每一次涉及南陈皇都的事,三殿下都要支开你?殿下给你看的那块化灵石牌究竟是谁的手笔?”施天青笑吟吟地看着他,“小问寒,你还不明白吗?”
“你是说——”问寒猛地看向他,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国都皇宫,”施天青替他标明了位置,“好好去瞧瞧你道貌岸然的师尊,还有事事欺瞒你的殿下吧。”
桌椅倾倒,再抬眼时问寒已不见踪影,刘仁下意识站起身来想跟,却连背影都瞧不见了。
“这时候就别去打扰你问寒哥哥了,”施天青悠悠开口道:“信仰崩塌的时候,他不会希望你在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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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影幢幢的地牢深处,林焉单膝跪地,手掌借着长剑支撑的力气稳住身形,喘息却越发粗重。
他身上碧色的衫子被鲜血染透染红,眼前却还有漫无边际的大军。他们不知疲倦,不知痛苦,排兵布阵如有神助,身上的泥壳大抵是碣石君以灵土所铸,坚不可摧,饶是林焉灵剑刺去,亦不过略有伤损。
无论如何,林焉盯死军队完全整齐划一的动作,必须要先找出碣石君。
眼见冰冷无情的活人俑又要围上来,林焉心念陡转,猛地将灵戒中的深蓝珠光砸落在地,一泓熟悉的深潭出现在眼前。
林焉运转灵力踩着人俑堪堪夺过攻击,双手引灵向水潭,那水面开始不住地延伸扩展,直至占据了地宫约一半的位置,那些俑人不得不避开,林焉却忽然展袖,万千柳条同他袖中洒出,十来根拧成一股线,直直绕上阴兵的腰侧。
他紧抓手里的青枝,以灵气护住口鼻径直跃入深水之中,无数人俑被他拽进深潭之中,坚不可摧的泥石之躯,终于露出了柔软的破绽。
他以指御剑,缀着青光的银剑穿水而过,锋芒丝毫不减,巨大的灵力冲击着水波,将前排涌上来的泥兵震倒。
然而,林焉看向那些往后仰倒的活人俑不过半分迟疑,复又扭腰向后翻了个跟头,重新立于水中。
那些泥人俑上虽然添了不少伤痕,却丝毫没有被削弱之像。
“你以为泥遇水便会变软?”
一时之间,所有的活人俑同时开口,饶是在水下,仍有震耳欲聋之感,虽然听起来是几万人重叠的声音,可声线却只属于同一个人——碣石君。
因为带上了灵力,那声音几乎能把林焉的五脏六腑震碎,胸腔剧烈的振鸣仿佛巨大的噪音在他耳边轰响,伴随着一声闷哼,林焉口中一时腥甜,鲜血从唇边缓缓溢出,将他眼前的深水染红,模糊了他的面容。
散乱的青丝顺着水流漂浮,浅浅的血色笼罩在林焉青色的长袍之间。
“灵土所制的外壳不输任何钢铁之躯,”那声音里带着讽笑,从四面八方环绕在林焉周围,如同混响。
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泥人俑同时涌向林焉,仿佛一个巨大的蚁团将他笼罩,一缕一缕的血丝从缝隙中溢出,却看不见林焉的身影。
那个声音再度包裹着林焉响起:
“殿下,失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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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国演义》
引水灌城参考晋阳之战
第31章 还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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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陈都城宫殿依山而建,初春后刚刚染着一层薄薄青绿的绵延山脉之上,三位衣袂翻飞的仙人并排站在山顶,随意地看着不远处时不时传来震动与短兵相接声的那座山。
仙人们的斗法总是激烈,饶是厚重的大山都难以阻隔。
中间那位仙君脸上画着胭脂红妆,一身曳地的红裙随风烈烈,分明是绝色的祸水红颜,开口却是男子清隽微凉的声音,“几日了?”
“三天三夜了,二哥。”开口的是金城城主凤栖君。
让他称作二哥的这位偏好扮作女装的男子,便是白玉京上火城城主,凤栖君与碣石君的二师兄,西斜君。
他勾唇一笑,遍生妩媚,可总难将他的声线与面容对上,“也不知三殿下如今怎样了。”他似嗔似笑,“三师弟的事儿我们都不知道,倒给三殿下查出来了。”
“你当真不知道?”凤栖偏头横了他一眼,周身便砸出清脆的金石声,“天帝陛下和我们其他师兄弟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我绝不信你不知道。”
西斜一双蛊惑众生的眼直勾勾地盯他半晌,方才移回目光,带着几分笑意道:“小师弟,我不喜欢你。”
全程没有参与二人说话的靛衣仙君立在一旁,他不蓄发,一颗光洁的头颅上靠薄薄的灵力护着,方才没有落上小雨。
此人便是凤栖的四师兄,水城城主,落川君。
他双目微闭,一双眉眼生的极其温和,连眉峰都无,仿佛天生的悲悯佛人。天帝创造白玉京前,他原本是信佛的,后来得道升了天,发觉天上并没有什么佛,便自诩真佛,得九州人间百姓供奉。
西斜嘴闲不住,一头与凤栖话头断了,他便又来吵落川,“四师弟,你说若是殿下出了什么事儿,会不会是临槐接替他做木城城主?”他似是感慨,“三殿下身份尊贵倒罢了,若是临槐这样的晚辈都和我们平起平坐,我们颜面何存?”
“殿下身负重任,我等只需为他祈福,不必在此聒噪。”饶是说着这样的话,落川的语气依然是温和的。
那西斜便又轻哼一声,“也是,你把脚边贱宠,一只小小的孔雀都提上了族王,位列仙班,与咱们同为上仙,师弟眼里大抵也早没什么长幼尊卑了。”
落川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唇边染着一抹不与他计较的笑,“众生平等。”
“临槐不过小师兄千余岁,一样是创世初期的砥柱,怎么就当不得木城城主?”凤栖有些不忿儿,替临槐君反驳完,原本还想替自己的好友明王辩解几句,直到眼前山脉轰隆的震响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音。
三人同时望向那摇摇欲坠的山脉,电光火石之间,漫天尘埃飞扬,天空划过一道明亮狭长的闪电,地崩山摧,映照着巨大的高山轰然裂开,狂风暴雨随之而至,一身是血的三殿下提着剑,两侧粘着湿透的黑发,也不知是被水还是被血染湿的。
在他身前,是一望无垠的泥塑大军,皆像是从水里爬出来似的,三殿下却只直勾勾盯着其中一个。
当蜂拥而至的活人俑将他三百六十度围住时,他的确被逼入了绝境,砍飞一个再补上一个,砍飞一群又补上一群,光源完全被阻隔,他只能在茫茫黑暗中凭借听力出剑。
林焉不知道自己机械性地重复了多少次,只知道饶是他已竭力避开袭击,训练有素的泥人阵依然如同猛兽的桎梏,而脆弱的皮肉之躯早已千疮百孔。
他深吸一口气,堪堪维持着身形,不着痕迹地等着一个机会。
终于!
又一次甩飞一路泥人俑后,林焉的瞳孔骤然紧缩,透过没来得及补上泥人俑的那个口子,他看见无数泥人正在往水上爬。
那一瞬,他笃定,将泥人引入水下是对的。
意识到深水并不能削弱活人俑的攻击后,他有了另一个大胆的猜想。
——灵魂极轻,几乎没有重量,在陆地上操控灵魂穿着泥甲排兵布阵已十分费力,水下阻力更大,消耗应当更甚。
持久战下,终于是阴兵团先被他撕开了裂口,逃往岸上的人俑亦落入他眼底
因此,林焉决定赌一把,赌淹没整个地宫后,碣石君一定会用尽办法破开他的桎梏。
于是林焉气沉丹田,凝聚全身意识于一点,破釜沉舟将内力推至极限,在水下无限蔓延水潭的宽度直至彻底包裹整个地宫,终于逼碣石君炸开了山脉。
其实三殿下从前是个很稳妥的人,无论是考教还是实战,从不做需要赌的事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遇见了某个人,他竟然也下意识地在那个瞬间,选择了赌一把。
他被巨大的推力顶向空中,发丝凌乱,血气喷薄。那一瞬,一个念头忽然划过林焉的脑海,随之而来的,还有施天青的脸。
原来许多时候选择做一个赌徒,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也不可能如对自己的要求一样,事事尽在掌控。
林焉擦了擦唇边的血,脸上被雨水冲刷显得更为黑白分明,那双亮晶晶的瞳仁看着泥人大军中极不起眼的一个,微微勾唇。
但是赢得赌局的确会让人上瘾。
他灵力受损得厉害,如今甚至不敢再浪费灵力护住周身不被雨水淋湿,但没关系。
他已经找到碣石君了。
哪怕是土系的看家功夫,在操控大军的同时劈开大山,碣石君亦是强弩之末,也因此,他有极其短暂的一瞬,与他周围的人俑动作不一致了。
他赌的就是这一瞬。
碣石君发动阴兵阵的时候太过于突然,以至于林焉错失了盯住他最好的机会,同样的错误林焉绝不会犯第二次,这一次他逼碣石君暴露后,便再也不会盯丢了。
无论碣石如何变幻阵型,林焉都如同粘在碣石君身上的血滴子一样,阴魂不散地跟在他身边,任由无数阴兵挡在他身前,如同连绵不绝的幻影,或是团团将他包围,可无论他手里腿上招式如何拆解,眼尾余光却从未离开过碣石。
一身青衣彻底被染成红衣,碣石君内力终于透支到极致,再也无法控制泥俑大军,挥手散去。